我的流浪生涯——北北的故事
北北家的墙雪白,墙上覆满了爬山虎,所以没人看得见北北家雪白的墙。
我看见北北的时候,她正趴在窗台上——绿叶簇拥的小窗——抽着香烟,风吹着她的头皮,没有头发。
“嗨,那个竹竿!”她冲楼下喊。
我正骑车经过她的窗下。我抬起头隔着白玉兰的花隙,看见二楼深幽小窗前她的大脑袋。
“你在叫我么?”我问
“是啊,竹竿!你有多高?”
“请,”我搔了搔脑袋,有些窘,磕磕巴巴地,“请别叫我竹竿行吗?”
北北笑了,笑得甜蜜蜜地,甜蜜得我甚至感到了凄凉。
“我告诉你一件事”她笑笑地说。
“什么事?”我傻乎乎地问,现在我也只是自以为的聪明。
“我爱上你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
“我说我爱上你了!”她又重复了一遍,比方才更大声。
简直难以置信。
“这,这不可能!”我涨红了脸,断然否定,“我们才见面,都还不认识呢?”
“可是我真的爱上你了!”她说,蹙着眉,表情认真的仿佛要流下泪来。
然后她把手作成喇叭状,向着蓝天宣布似地喊:“我爱上竹竿啦!最初的也是最终的爱!”她说着,眼泪顺着眼角滚落。
我掐了掐自己,痛。如果我不是在梦里,那么她一定是疯子。可是就在我这么判断之后,她恢复了正常。
她对我说:“你走吧,GOOD LUCK。”表情异常冷静,甚至可以说冷漠。
我看着她关上了那扇幽深的小小的窗。我站在窗下等了很久,它都没有再被打开。
这件事发生在我十六岁那年。那年我的男性的强壮还没有发育,只是一个劲儿地拔个儿。见到北北的时候,我身高一米八,却瘦得象螳螂。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叫北北,以及以后在我们相识的过程中我一直不知道她叫北北。我自然也没有爱上她。她只是诱发了我少年的对于异性的好奇。所以从那以后我每天经过爬山虎掩覆的小楼都会借着白玉兰的花隙偷望那扇小窗。可惜白玉兰谢了,换上密匝匝的绿叶,我也没再见那扇小窗打开过。
两年后,我考上了信息管理本科。又两年后,我退了学,因为根本跟不上课程的进度,考不够学分。我没有补考,我知道补考也仍不可能通过。我从本能里讨厌这个专业,所以我必须得离开它。
我的父母慨叹他们没有生出理想的,可以完他们心愿的儿子日复一日。我活在他们的愁云惨雾里整整半年。
半年后,几近崩溃边缘的我出逃了,离开了我户口所在的那座城市,开始在西部诸城市中流浪,以写字谋生。说白了就是枪手。在被房东催租,总编剧逼稿的日子,我的心情混乱而糟糕。开始产生难以抑制的强烈的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在大学的时候不踏下心来混个文凭,再考个研究生,那样我就可以有一份固定的职业,也许平淡无聊,却可以稳稳当当过完这一生了!那段日子,所有过往的执着信念在心慌的压迫下动摇瓦解,怀疑占据了我脑子的每一个敏感细胞。我怀疑有生以来所学得的所有概念和是非标准。
坐在茶社外,听着仲裁林中飘来的悠远的仿佛梦回唐朝的音乐,喝着紫阳茶,我盯着大雁塔不知是否自己活在当下。按按再次鼓胀起的钱包,尽量想找回一些令我心安的感觉。那是我十分钟前要回的稿费。十分钟前我从总编剧的办公室出来,然后顶着骄阳穿过雁塔广场,钻过仲裁林,好不容易在茶社外找了张桌子坐下,歇口气。
六神回全,我有气无力地打了个哈欠,哈欠激出的泪雾中我看见另一张桌边孤零零的女人。她抱着一只黑色的猫,绝黑的毛,突显出两只幽寒的玻璃珠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潜规则中女人是不该孤身在外的,尤其在东方,所以她让我觉得格外的孤凄,孤凄得美。她戴着一顶遮阳帽。十六的男孩还没发育,可十六岁的女孩儿已经发育完好。我认出了她,那个幽深小窗中的女孩,我的心突突跳。也许是它乡遇故知,也许,我不明了。
她敏感到我的目光,抬起头瞥了我的一眼,面无表情。或许是我太久没跟人聊天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没有朋友——内心里压抑了过多东西需要宣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不介意我坐下吧?”我说。
“请便。”她说。
坐下来那一霎,我猛然异常激动而且非常紧张。
“简-澳斯汀说——”我非常紧张,端起茶喝下一大口,还是觉得口干。
“简-澳斯汀说——”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句话说完,我又端起杯喝下一大口。
她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呢?”直捷地问。
“她说:‘一个年青漂亮的男子可以在几分钟内爱上一个女子,但当他们分别后,这样的男子也会在几分钟内爱上别的女人。’你认同吗?”我憋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话终于放松下来。
“我想是的,很多男人都是这样。”
“那么女人呢,也有这样的吧?”
“不!”她断然地说,“女人绝不会!”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要走了!”
她转身离开,没有认出我。望着她的背影,我心有不甘地迟疑着。在她快步入广场的时候,我感到如果我不抓住她,我将会在这流浪中凄凉地死去,而我的一生还没有潇洒快活过。爱情,是的,我急需爱情,我需要她。
我快跑几步撵上她,紧随她穿过广场,来到街边。她一路上没有回头看我,但我知道她知道我在。
在街边,她招停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她握着门把的手很沉重,她握着门把就那么静止了几秒钟。然后迟重地回身坚定地对我说:“你想去我家对吧?”
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上车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口稳简直象个军人般坚定。
我错愕,但还是迅速钻进了出租。一路上我们谁也没再多说什么。
不久,车在一座小型别墅前停下,她带我进了别墅,别墅里的种种迹象表明她是被包养的情妇。原来她不过是个情妇品质的女人,那么她的爱与背叛自然都是极轻易的。就象现在这么随便地把我,一个对她而言的陌生男子带回家,她的意图也很明显,我又何必跟她客气。在雁塔广场似乎产生的对她的爱瞬间消失了。我现在想和她发生的关系仅仅是做爱。
“你是要跟我做爱么?”她又这么直捷地问,象初见面时说爱我一样地直捷。反倒把我将住了,我从小所受的教育告诉我,我不可以承认,而我的内心很明白地对我说,是的,我只是想跟你做爱。两面夹击下我没了主意,我保持了沉默,但我用行动作了回答。
我们汗涔涔地分开的时候,她没有再看我一眼。她说你走吧。我乖乖地走了,却不知是有意无意错拿了她的手机。
等我再踏上雁塔广场,手机响起,我接听,传来她的声音。
她只说了一句话,“我总算不用再爱了!”
接着一声刺耳的巨响,我想是我的手机正被摔的分崩离析。
“我总算不用再爱了!”多么奇怪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又在这儿诱惑我呢吧?我才不上当。
一个月前,我在我们大院办的网站上看见一位现在侨居澳大利亚的中学同学的回忆录,她说她中学时印象最深的女孩是她的邻居北北。她说北北本是个活泼漂亮的小女孩儿。可是自从北北的父亲在北北十四岁的时候跟别的女人跑了,北北就变成了个古怪的女孩。她对谁都报以轻蔑的不相信的眼神。没人能分得清她的悲和喜。别人哭的时候她笑,大笑;别人笑的时候她流泪,无声。北北十六岁的时候母亲过逝。母亲过逝后没人肯供她读书,她就辍了学,从覆满爬山虎的小房子里失了踪,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也没人留意……
这篇文章的下面附有作者和北北的合影,照片的下面是她心目中印象最深刻的北北的格言:我会爱上一个男人真正纯洁的瞬间,然后再不见他,把那一瞬间当作永远的恋人。因为我怕,我怕看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