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收麦季
“收麦结束”——十几年的高中同学发来一句话,一下子拉回到童年

我搜了一下河南收麦子,网上有很多中国粮仓的收麦子的视频。还有一些收割机排成纵列的小飞机的照片,看起来威武雄壮。然而,我记忆里面不是这种场景。
作为一个农民,收麦子,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不管其他时间人在天涯海角,麦子熟了,超过了元宵节,很多人赶着挣钱,七不出八不归,赶着正月初六就都走了,虽然是农民,日期算的跟大城市的上班族一样。收麦子甚至超过了中秋节,中秋节天上人间,团聚圆满,然而还是很多人赶着挣钱,省着路费,或者为了赶工,说着:不回老家了吧,过年再回去。
甚至,有的时候,跟春节一样。有一年,春节联欢晚会,王宝强唱歌,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不是一首歌,是一个时代。春节都是浓情,浓的化不开,浓的像烟,浓的像油。这个会给人压抑。我记得有一年的春节,大年初一,这个家庭无人来拜年,夫妇两人均已经年过半百,膝下无子,三个女儿都在上学,这意味什么呢?在农村没有儿子就没有屏障,像独独的一根竹竿立在那里,风一吹,不是摇摆的松林竹浪,是颤抖的无力的弱小的,似乎传到着一个众人所知的秘密:你可以来欺负我,我不会还手的,我打不过你。 这个秘密无声的传递着,有人走过,会嘿嘿一笑,或者斜眼看看。同时意味着什么呢?还有另外一个事情,三个女儿都在读书,这说明什么?这家肯定穷的很,不是一般的穷呢。所以,这家门前寂静无声,与之相对应的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像猪圈一样,到处都是哼次哼次的声音。都说中国乃礼仪之邦,孔学用这个工具帮助各种做皇帝的统治中国很多年,这个礼大于天,因为非常容易洗脑,从根上洗脑,且可以血脉压制,代代相传。但是,不管在哪个朝代,金钱都是可以僭越礼仪的,只是有的明摆着,有的暗地里。金钱这个东西一直都想洗心革面,不是想悔过,而是想越权。
我偶然走进去,看到堂屋里黑黑的,没有开灯,一男一女,两个人抽着烟。我从来不知道他们会抽烟的,因为男的生下来就是肺病,几十年了,女的我们农村没有女的抽烟的,烟多贵啊,还要花钱,她们女的是不配抽烟的。我看到烟圈弥漫在他们的脸上,看不见他们的脸孔,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再一看,似乎屋里连个人也没有,空空如也,院子里鸦雀无声。他们在村子里辈分算很大的,但是一个人也没有来拜年的。礼仪是依附着权势金钱上面的花团锦绣,没有权钱,便可使劲往上面践踏,踩上去咔滋咔滋响。大年初一,整个村子外断响起烟花炮竹,孩子们打打闹闹,以及一片热闹的拜年的声音。
多年以后有部电影叫做《地久天长》那个镜头,窗外烟花炮竹,嬉闹声不断,这个中年丧子的家庭,落寞的孤独的绝望的惆怅的像坟墓里面出来的2个人,冒出一个表情都很诡异。这个镜头比我当年看到的镜头小一点,浅一点,我的记忆中那个堂屋非常深,看不到头。
所以,春节在我的记忆力,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季节。
但是,收麦子不是。收麦子就像一个人的青春和梦想。
我大爷,就是我爷爷的哥哥,我们老家叫做大爷,大爷在我看来已经非常老了,平时没什么话。但是收麦子的时候,虽然他也不说什么话,但是他会搭建出最美的整个村子出了名的麦秸垛,如果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叫我们写中文汉字,要横平竖直,这个就像一个人的脊柱和血脉,写不好就整个人歪歪斜斜吊儿郎当,字不像个字人不像个人,只要横平竖直写好了,再怎么写别的笔画,这个字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大爷垛的麦秸垛就像那横平竖直的人,横平竖直的天,横平竖直的大字。谁看了都赞不绝口,这垛结实,说不管多少年,不管风吹雨晒,这个垛肯定不会塌不会倒的。别的人垛麦秸垛,总是让小孩子们爬上去,使劲的蹦跳踩踏,但是我大爷不让,他总是让大人上去,认认真真的踩,认认真真的放,甚至都不让女人上去,说是娘们儿没啥大力气,踩不实。
我大爷认真起来,麦秸都很听话。出来的垛像踏踏实实的汉子,一身子板子肉一样,结实耐用。
我的叔叔婶婶们,正当壮年,男人们都甩开膀子,使唤着大大的叉子,这个大叉子比我高多了,滑的不得了,像个三叉戟,长长的杆子顶头是三个尖尖的柱子并列着,正好用来叉起一捆麦子,扔到打麦子的机器里,一会就从下面滚出来一堆堆的麦子,新鲜的饱满的黄澄澄的像元宝一般。
女人们个个撅着大屁股,厚实粗壮的腰来回扭动着,割麦子,捆麦子,镰刀就像绣花针,在金黄色的麦浪里游荡者,翻涌着,沉醉着。有人左右开弓,有人来回换着手。麦子随着时间一排排倒下,整整齐齐的,麻麻利利的,喜悦又安静的,像吃饱了奶的婴儿,一觉睡到天明,非常的乖。
麦浪里有男有女的地方,总是各种玩笑话,黄段子,你一嘴我一语,时不时的放出来淫荡的笑声。 无论女人们还是男人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睡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好像他们一直这么鲜活的活着,笑着,干活,每个人都像自己从厚实的土地里刚刚长出来一样,麦子吆喝着嗓子喊一声熟了,自己也如同麦子一般重获新生。
所有金黄的地方,浓烈的热气里,热乎乎的夏天的风,润过人的鼻子,烫着人的脸颊,每个人都展现着无限的生命力。现在我才明白,那个时候没有发达的机器,每个人都仗着老天爷给的基因,就靠着自己这一身肉体,一身力气,这个时候不拼能力,不拼资本,每个人都做自己最擅长的活,相互配合,谁也不嫌弃谁,谁也不偷懒。
多年以后,我发现很多人都不喜欢自己的身体,热爱金钱远远超过热爱自己的身体,我想如果没有贴近体力活的本身,有可能大家从出生到现在很难发现肉体的价值和魅力,以及实打实的价值。
当年大家都在比谁家的麦场碾的又大又圆又硬,因为那个时候收麦子至少是一个月的事情。先做麦场,一般是在土地的地头,先割掉一片麦子,把柔软的土地碾压成结实浑厚的麦场,用来打麦子,垛麦秸垛,晒麦子,收麦子,结实的麦场意味着后面麦子可以晒得更快,干活更方便。有的人家草草的搭建一个,还要借着人家的麦场。
农历六月的天,太阳暴晒下来,脸都疼,脚踩上去,可以烫个半熟。我妈说,我们都是晒白人,越晒越白。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后面才知道我妈白那是基因,我还有我爸的基因呢,结果我果真后面还是越来越黑了。
所以这个时候,一口深井里的水,砸一下,透心凉,满身鸡皮疙瘩起来,扔个西瓜丢进去,过一会捞出来,像炸开的冰雪,混合着蜜蜂的蜂蜜,甘甜清冽,一口一个晚风吹过的夏天。没有西瓜就不叫夏天,没有吃过刚从深井里打捞出来的冰镇西瓜,也是没有过过夏天。有时候穷,大家都穷,那么大人们都喝冰水,什么是冰水,从井里捞出来的水。随后拿一根麦秸,一个大碗盛满碗,用麦秸吸着喝。
还有两个东西不能少的,啤酒和变蛋。麦子季节,人人忙着干活,赶时间割,赶时间打,赶时间垛,赶时间晒,主要怕那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一旦下起了连阴雨,麦子发了霉,一年白干。所以大家没时间做饭,直接啤酒就着变蛋。扛事。顶饿。这个是大人们的世界,他们喝着吃着,在他们最好的年华里,最棒的季节里,膨胀的身体混合着低矮的梦想,有时候也望一望星星,眨一眨眼睛,那时候夏天的夜啊,没有一丝人类制造的光,所以格外的干净格外的亮,闭上眼睛,还是看到数不尽的星星在眼前晃呀晃的,晃的人都不敢乱想,又忍不住乱想。
多年以后,我又明白了一件事,因为这些汉子,常年在外打工的,有时候一年也回不了几天家,夫妻之间常年的两地分居。收麦子,说是收麦子,也是把游子的心,夫妻的感情收回来。一年中难得的相聚,又是在体力活最为繁重的时候,但是每个汉子都像坐在厚厚的云层上,躺在万千星河上,偶尔够一够月亮,就算够不着,也会抬起手,不觉得累,只觉得美。觉得自己美,也觉得老婆美。
多少年过去了,世间难以再现曾经的收麦子的盛况。《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那些煤矿工人,每个人都佝偻着腰,像一条条流浪狗。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全年也没休息。讽刺这些工业机器对于人本身的损害,人不像个人,人比机器更像机器,而且是残废的机器。我看现在的男人们,所谓的白领,那些上班族,个个软的像煮过头的鸡蛋,弹性全无,低着头,把你自己锁在大小不过7寸的手机屏幕。谁能知道当年一望无际的麦浪,还有那无边无际的星河?以及那一跃而起的身子和那永不疲倦的臂膀。
中国农民爱土地,爱麦田,作为农民钟情于丰收,作为人,那也是爱自己的幸福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