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 | 双寺记

春天去平遥像是一场冥冥之中的命运考验,春风带着黄沙肆掠我的脸颊,每天穿行在悬塑和木构之间内心真的好快乐,平遥48小时是视觉和心灵的极致震撼。

古城以风沙和春花为经纬,将双林寺的灵性,镇国寺的沧桑,市井中的烟火共同编织成宿命的蛛网,它们在黄土高原的锉磨下显现出宗教、艺术与人性最开始的渴望。
这些人类创造出来的神明,它们扎根在这片贫瘠又充满生命力的土地上等待一次又一次被有心人“朝拜”。

佛经里的“忍辱波罗蜜”在此刻有了具象的呈现,我痛饮黄尘,在极致感官的震颤里,体悟人世间的千年悲悯。

在双林寺里我目览泥胎开出的华严世界,一时分不清是人间还是神界;
在镇国寺中聆听五代用木构谱写的一部乱世传奇;
最后回到古城里,沉浸在平遥古老的时光中,在众神合掌的尘埃里取读千年更迭的光阴。

晨雾未散的晋中平原上,双林寺的唐槐正将斑驳的枝影投向堡垒式山门,城墙上吹来远古的风声,恍惚间,我这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背包客与那位揣着彩绘粉本的明代匠人撞个满怀,这场跨时空的偶遇让双林寺之旅的开场充满了浪漫的色彩。

历经1400年风雨洗礼的古寺充满了古朴的气场,据寺内《姑姑碑》记载:“双林寺重修于北齐武平二年(571年)”;原名中都寺,金元时期屡遭战火,明代重建,取佛陀圆寂时“双林入灭”之典,故名双林寺。(据佛经记载,佛祖释迦牟尼涅槃于婆罗双树之下,圆寂升天时双树四边顿白花,称为“双林入灭”)

尽管寺中的彩塑早已名扬海外,可当我亲眼看到这么多神态绝佳的塑像时依旧震撼不已,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在一座寺庙内看到这么多栩栩如生的菩萨。
寺内四进院的10座殿宇里住着两千余尊彩塑,几乎是将明代艺术精华荟萃于此。
这些塑像将真人的灵性赋入偶像之中,匠人们在方寸之间营造了一处全新的世界,行走其中,我会偶尔分神,分不清自己是在凡尘之间还是登入了华严境界。

第一进院以天王殿为核心,中间牌匾上书写着“天竺胜境”,殿内供奉着天冠弥勒菩萨,站在殿内我久久的仰望这尊弥勒像,至少磨走了5批游客。

目光落在弥勒肉髻上的宝冠,尽管色泽已全部褪去,可五百年的积尘在我的眼前荡起温柔的梵音。
明代匠人将菩萨即将成佛的动态过程定格在一瞬间,为后世保留了中国唯一一座天冠弥勒像,纵然时间带走了所有的色彩,但满室的神明会记得它自北齐武平年间开始的每一次涅槃。


殿外的廊檐下矗立着威猛的四大金刚,分别手持宝剑、琵琶、伞和蛇,预示风调雨顺。
从城上俯瞰,四大护法金刚像是在骄阳中列阵,持伞者袒露的胸肌,抱蛇人暴起青筋,这些力士即有人间武士的亲近感,也散发着神明的威武,尤其是沐浴光中,所有的法器似乎都在等一个出鞘的契机。


第二院落以释迦殿为核心,右配殿为罗汉殿和伽蓝殿,左配殿为土地殿和地藏殿,主殿为悬山式屋顶,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正中匾额书"灵鹫遗风"。
主尊是释迦牟尼佛,旁边是文殊和普贤菩萨,文殊手持经卷,普贤坐骑白象,它们像是在这四方空间里定格了五百多年,四周悬塑好似一直循环着在讲述着释迦摩尼从诞生到涅槃成佛的故事。


置身殿内如同行走在一卷立体的《佛本行经》中。
太子逾城时的天马鬃毛飞扬,牧女奉糜的陶罐釉色未干,菩提思道时的神态渐变···那些被定格在泥胎里的佛传故事,凝固着明代市井的倒影,卖浆小贩的吆喝、闺阁女子的胭脂、私塾稚童的描红,都化作三面墙壁间众神的思态。


有人说释伽殿两边的东西配殿象征着善恶两道,以伽蓝菩萨和罗汉殿为核心的善道和以地藏殿和土地殿为核心的恶道,在这两边四殿中我进出最多的是罗汉殿。
或许是我内心觉得自己也像一尊罗汉,在这悲苦世间以自己的方式修行,所以才会觉得罗汉殿的菩萨们最亲切。

殿内的悬塑主题叫做“十八罗汉拜观音”,这些泥塑在经年香火中显化着人性。
进门左手边第一位是姿态威猛的伏虎罗汉,依次是持蛇罗汉显露着法力无边,胖罗汉袒露的肚腩上还沾着昨夜的酒渍,瘦罗汉嶙峋的指节间缠绕着未解的棋局,
他们或蹙眉或莞尔,将"由人入圣"的修行之路化作五百年前某个日落中的定格。
(现有推论这批塑像是宋所造,本文以明清为时间轴线)


这些罗汉尊者并非相互孤立,而是通过欢喜与愤怒、兴奋与悠然的对比,以及手势或眼神形成了积极的互动关系,这也是山西诸多彩塑殿堂的高明之处,往往是—整座殿堂通过某种链接形成一处流动着的整体。

第三进院落以大雄宝殿为核心,右配殿为千佛殿,左配殿为菩萨殿,主殿内供有“三身佛”两侧是文殊普贤菩萨。
由于主殿是新修的庙宇我并未停留太多时间,但旅行结束了很久我还是会想起大雄宝殿藻井里飞进飞出的白鸽群,往复的电子经诵,偶尔的香火弥漫,日日人群膜拜,这些佛前的生灵来生会去哪里呢?还会在轮回里吗?我内心反问着。

我甚至可以想象千佛殿的门枢转动声是如何惊醒室内五百尊泥胎的晨课。
跨入大殿门栏之后,我像是闯入了一道神秘结界,五百彩塑的呼吸织成密网,将时空凝固在佛陀涅槃的刹那,弟子们围绕佛陀圆寂时的场景,主尊自在观音面目平静如水,像是见惯了生死无常。




她的左下方是“华夏第一韦陀”像,英武之气咄咄逼人,像极了舞台上武生最精彩的亮相。
他将所有的力量贯注于全身,头和身体都向右转,而眼睛却偏偏朝向左方,这尊韦陀也是双林寺的形象代言人,威武之中蕴藏斯文,静穆之中彰显动感,代表着明代彩塑的登峰造极之作。
这尊被后世称为"东方大卫"的护法神,完美的诠释着中国匠人们仅用一捧胶泥,便能将瞬间爆发力浇铸成永恒的绝技。

左手边的菩萨殿内,供奉的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她千变万化的手势像是以一千零一种姿态俯瞰人间,幽暗殿堂里观音千手如菩提枝桠舒展,朱唇似轻启,黑暗之中唯有那只掌心睁开的慧眼正在证悟千万年涅槃的真谛。



在第四进院落里我看到民间信仰的百年传承。
对于双林寺来说娘娘殿及其他配殿是这座彩塑博物馆的一部分,但对平遥的信众里说,端坐在供台上的“送子娘娘”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供桌上丰盛的供品还冒着热气,不知今日是哪家新人得子前来还愿。


大殿内的"送子娘娘"塑像是根据当地的民间传说所塑,前檐墙内有清代壁画"送子图",每一尊抱着婴儿的仙人都在讲诉一段人间的和乐美满,那被历代香火抚摸得温润的彩塑,将"神性"与"人性"绘写在时光的手札中。

整座双林寺都值得慢慢看,如果说宋代彩塑保留了魏晋以来对佛像神性的传承,那么明代彩塑则是对世俗生活的人性表达,它们有人的性格但也有神的气度,完美的呈现了从“人”到成为“神”的过程。

我在脑海中回放着这些直击双目的塑像,这些由最普通匠人所揉捏上色的作品,代表着一个时代艺术的巅峰,甚至是中国彩塑艺术的极致炫技。
这些塑像之所以会成为伟大的作品,不仅因为匠人卓绝的技艺,也因他们在制作时将自身的血肉和情感一并揉进了每尊胶泥,这些泥胎里绽放着世间最精微的禅机,在娑婆世界与华严净土之间,立着一座用众生面相砌成的桥梁。

午后的风沙从汾河谷地漫上来,吹拂着镇国寺门口的参天古木,这座隐在古城东北隅的千年古刹,像被历史遗忘在时空里。

五代,这个被史书刻意淡化的年代,意外在镇国寺的飞檐斗拱间生长成永恒的地图。
自唐宣宗逝世开始,中国进入全面混战时代,各地烽火连天,乱世释放人的凶残,君主以杀人为嬉,各地民生凋敝,故而建成于那个动荡年代的镇国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凉气质。

镇国寺为五代同期十国之一的北汉所建,虽历经重修与增筑,但主体建筑万佛殿仍为完好的五代遗构,从梁架到彩塑展现着唐宋过渡的特征,万佛殿梁栿间设驼峰的做法,开一时先河,代表着山西自五代之后的新建筑风格,在建筑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我甚至觉得每一个站在万佛殿前的人都能感受到北汉小国的魄力。
它用硕大的斗拱将自己的野心撑成了一个时代的美学巅峰,在七辅作铺陈的木构里,每一朵昂嘴都在诉说“刹那即永恒”的谶语,仰头凝视屋檐转角的斗拱群,我看见晚唐匠师在安史之乱后的废墟上,将最后的大国气度熔铸成木构的无奈与决心。

万佛殿七铺作双杪双昂斗拱(同佛光寺大殿规制),高度超过柱高一半,檐出2.9米(佛光寺约4米),出檐长度超过檐高一半,虽然大铺作层堆叠出恢弘气势,但因栖居三开间的玲珑殿身上,使得斗拱与柱身的比例严重失衡。
作为唐末藩镇的家庙,以三开间小殿承载最高规制的七铺作,以近乎失调的比例向世人宣说北汉朝庭的野心,好似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所有秩序都在疯狂重构。

殿内保留着11尊五代塑像,是国内除莫高窟外仅有的一处五代彩塑群。
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胁侍、二金刚和二供养人形成一组,面目丰满腴润,身躯高大健壮,它们安逸慈祥、和颜悦目。


仰望梁架上建殿时的提字“奉为皇帝相公及文武寀僚建造佛殿一所,愿法界生灵同登觉道。维大汉天会七年(963年)岁次癸亥三月建造。”
再回看梁下佛坛上11尊塑像,安逸慈祥、和颜悦目,我相逢一千年前的时空里,众多衣衫褴褛的村民,络绎不绝的在佛前起伏仰落,专心致志地行礼,这栋建筑好似一片净土,为世代生存在这里的人们,隔绝着现世的苦难,缓和着人生的绝望。

午后的日影斜切进佛坛,释迦牟尼的金身浮在光尘里。
两侧菩萨的璎珞流转着秘色瓷的光泽,阿难的面颊还留着盛唐的丰腴,迦叶的皱纹里却已刻进乱世的沧桑,
左右两尊胁侍菩萨,薄如蝉翼的绢衣裹着舞动的肢体,飘带在凝固的时空中仍保持着风的形状;
侧首的听法童子望着窗外,他脖颈的弧度里凝固着公元十世纪那个温柔的春日午后,它正望着窗外一树梨花。

殿外的鸱吻与梨树新芽同时印上檐角,那些被卯榫消解了千年的不甘,最终都化作梁架上栖息的尘埃,一千年前的春色与此刻的绿意同时在我眼中绽放。


五代将自己的生命盛放在这方木构世界里,供坛上的神佛借着飘忽的光线与游人对视,五代的烽烟早已过了数十个轮回,永生的从来都不是金身不坏,而是那些被时间反复冲散留下的故事。

坐在三佛殿前的排椅上,我安静的感受着万佛殿,它平静的抚慰和接纳,千年来一如既往,这座藩镇僭越礼制的野心纪念碑,这座苍生寄托救赎的诺亚方舟。
当梁架上"法界生灵同登觉道"的墨迹渐渐隐入黑暗,那些在佛前俯仰的褴褛身影,那些在战火间隙偷得片刻安宁的众生,都化作建筑本身最悲怆的力量。

公元十世纪的那批无名工匠,他们在夯土墙外马蹄声急的深夜,将毕生绝学倾注于这座没有退路的建筑,让每一组斗拱都成为供奉给永恒的神龛。
匠师们以木作笔,在天空写下最后的盛唐遗韵,他们在天会七年的春寒里,将人间苦难锻打成佛国庄严的声响,我想今日我不止是来看木构的,我还借着五代飞檐下的嬗变读了一部凝固的乱世。

日落晕染着迎薰门的城垛,我站在城墙上俯瞰,整座古城都醉成酡红色,行走在彩色的城门上,扬起手里永乐年间仿制的瓦当文创,开心的像是被五百年前的游客附身。

古城内对外开放的真古建只有“文庙”和“城隍庙”,从城墙往右边走,可以看到文庙的绿琉璃屋顶。
我本是奔着文庙里金大定三年重建的“大成殿”而来,实际却收获了一座中国古代文庙最完整布局的沉浸式课堂,城隍庙的满园玉兰香同样让我惊喜,绿意撑天,香火弥漫,十二生肖列阵,我还未踏进殿内已经感受到了城隍的威仪。

惊喜1:平遥文庙
平遥文庙始建于唐贞观初年,是中国现存各级文庙中历史最久的殿宇,也是中国文庙中仅存的金代建筑,里面还有中国科举博物馆和文庙学宫博物院。


整座建筑由前后六进院组成,中轴线自南而北有影壁、棂星门、泮池、大成门、大成殿、明伦堂、敬一亭尊经阁,展现了元明以来中国文庙建筑的基本规制。
1小时可以看完所有空间,我多花了1小时留给大成殿,人群零零散散的进进出出,很多时间中仅我一人留在殿内。

穿过棂星门就能远眺大成殿,这座斗拱牌楼式木结门只在重大祭祀活动时才开放。北宋时,棂星门作为仪门的一种被移用于孔庙,棂星门左右两边立有钟鼓,当游人撞起钟时,浑厚的声音惊飞了立在鸱吻上的喜鹊,它掠过的空气里,仍游走着明清生员的魂魄,后来我也跟着敲起了门钟,恍惚间,竟也觉得自己像是某位赶考的书生。

站在大成殿门口,先别急着进去,眺望是欣赏一座建筑最佳的视角。
这座面阔和进深均为五间的单檐九脊顶建筑散发着儒雅之姿,檐下斗棋结构简洁,托举深远,双杪双下昂七铺作斗棋,一三跳上用翼形拱、第二跳用华头子等构造做法亦有特色,是金代建筑中少见的七铺作案例,转角铺作结构最为精妙美观。

殿内供奉孔圣及群贤彩塑,当心间减去两根内柱;明栿上方设置平基天花,天花上另置藻井,内檐装修颇为讲究;殿后正中写着一个巨大的“魁”字,传为文天祥所写,从大成殿后的明伦堂向南望去,龙门正好将“魁”框入框内。



除大成殿外,其他建筑均为明清遗构,其中以超山书院较为著名,门口立鳌头石一块,院内正中有徐继畲塑像一尊,主殿为尊经阁,创建于明朝初年,近年修葺一新,而长约360米的文庙中轴线以高耸的尊经阁收尾,不赶时间的话值得在里面停留一中午。

惊喜2:城隍庙
平遥城隍庙,创建年代已不可考,明清均有重修,院落为三进院,中轴线上建有牌楼、山门、戏台、献殿、城隍殿、寝宫,另有六曹府、土地祠、财神庙、灶君庙等,完美的诠释着“诸神共居一庙,联袂同受香火”。


进入庭院首先看到的是参天古木,遮蔽着十二生肖石雕,紧接着穿过山门来到古戏台前,献殿前的玉兰香将庭院薰染成梦境。


花香混合着燃烧的殿香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气。
我隔着玉兰花捕捉钟鼓楼的镜头,捕捉戏台上亦真亦假的声音,每一片花瓣都承托着明清香客未及诉说的祈愿,光线穿透玉兰花时,我竟有点分不清此刻眼中的是花瓣,还是悬在判官笔尖的朱砂。

正殿内供有城隍爷像,两侧立有小鬼和判官,碰到一组旅游团跟着导游的样子在拜阎君,甚是虔诚,殿内的藻井纹样为火焰纹,栩栩如生。
穿过后殿朱漆门槛,左边是财神庙,往右走便是城隍寝宫所在,雕花月洞门内锦帐低垂,有种将幽冥的威仪化作人间烟火的氛围,殿外廊庑栏上缀满万千祈福木牌,春风吹过处琳琅作响,好似听见了众生夙愿。


返程的时候,我装满了不舍,尽管黄土高原的风里带着沙粒吹裂我的脸颊,但我依旧感动于庙宇中的每一尊神佛,他们或自在,或庄严,或世俗,或悲悯,千年入往,照看世间。

闭上灼痛的眼睑,那些彩塑在脑海却愈发清晰。
天冠弥勒垂落的冠带、自在观音悬停的步态、韦陀甲胄的彩色裂痕、听法童子侧首的弧度、送子娘娘怀中的婴孩,千手观音掌心里的眼眸,在黑暗里渐次绽放成《金刚经》的旁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人在这黄尘与金身交织的娑婆世界,若能照见自己亦是寻得真身。
此刻,我与永恒之间,不过隔着一尊泥塑的厚度。


文字|童安
图片|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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