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说理
有关说理
----读书笔记之四
李志勇
1、同是波兰的两位大诗人齐别根纽·赫伯特和切·米沃什,个人喜欢前者似乎更多一些,也没深想什么原因。后来看到同是来自波兰的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说的一段话,才有一点领悟。扎加耶夫斯基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是一位使者——他必须超越纯粹思辨。我喜爱赫伯特的方式,拒绝纯粹的思辨,这只是哲学家的长处,不适合诗人。”米沃什有一些诗歌似乎就有重于说理的感觉。说理,或者叫思辨、理性等等,说法不同所指都大致相同。诗歌可不可以说理,应该是可以的。一些哲理诗、寓言诗就是奔着说理去的,也出现了一些优秀的作品。只要这种说理自然而然、深刻坦诚一样也会成诗。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中有很多议论说理的地方,但极其自然、淳厚,和全诗融为一体,而东晋时期的玄学诗则过于抽象玄虚,没有诗意。除了扎加耶夫斯基主张诗要超越纯粹思辨,还有不少诗人、学者也有相同的看法。史蒂文斯就提出,“诗人必须天生就有某种东西。他必须比理智更多地了解世界。”进而还说,“诗必须大于头脑的观念。它必须是对本质的一种揭示。观念是人造的,知觉是本质的。”诗可以说理,但格物致知不是诗着重追求的方向,诗也不是推演某种主义、思想的合适文种。诗中所有的“理”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变相的抒情。米沃什在访谈中被人说他是一位诗人思想家时,他也解释说,“我确实广泛阅读哲学著作,但诗歌只源于切肤之痛,源于个人体验。我从未企图构建任何哲学体系,那些哲思不过是痛苦的衍生物。”
2、爱伦·坡认为诗与理是油水不调的关系。这有一些偏激,不管怎样诗中还是有理可寻的,不论是人们常说的形象思维也好还是诗意思维也好,都还是有思的成分在里面的。布罗茨基曾指出,“我们知道,存在着三种认知方式:分析的方式、直觉的方式和《圣经》中先知们所采用的领悟的方式。诗歌与其他文学形式的区别就在于,它能同时利用这三种方式(首先倾向于第二种和第三种方式)。”但是要说直觉的方式、顿悟的方式完全不用分析,可以脱离理性思考,也可能有些绝对了。说人生“譬如朝露”,这应该既是一种直觉感受也是理性思考的结果,偏要说这只是来自感知没有经过思考也有些勉强。布罗茨基的三种方式也就是一种划分,最好还是如他所说“同时利用”,就像有评论家指出的做到“对思想的直接感性的理解,或者将思想再创造成感觉”;最好还是追求“将‘感知’这个词的两种含义结合起来,既作为意义,又作为感觉”。
3、诗可以说理,但诗真正的价值还是在于其作为艺术的感性的一面。感性的价值并不就是低于理性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比理性更是人的根本。杰姆逊在《语言的牢笼》一书中指出,“抽象认识(即通过因果关系所做的解释)很难代替感知,对事物的理性认识不同于对它的真正的、自发的、感性的经验。”苏珊·桑塔格说的更为深刻,她说:“比起我们储存在我们脑袋里的那些思想储存物所塑造的我们,我们之本是甚至能更强烈、更深刻地去看(去听、去尝、去嗅、去感觉)。”因此诗歌、小说以及各种艺术尽其中能地表现人的种种感觉、感受等等感性的东西,比起大段的议论、思辨可能才更接近人的根本,不管那议论多么精辟都代替不了人的感知。苏珊·桑塔格指出西方人从工业革命开始因为过度理性化患上了群体的感觉麻痹症,“而现代艺术则起着某种既弄混我们的感觉,又打开我们的感觉的电击疗法的作用。”她认为艺术品不只是某些思想的表达,“它首要的是更新我们的意识和感受力,改变(不论这种改变如何轻微)滋养一切特定的思想和情感的那种腐殖质的构成的物品。”艺术陪伴人类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诗歌大可不必放弃自己的所长而去孜孜以求思想的深刻,让一首诗具有一种理论、学术价值恐怕也不是诗人的所想。
4、顾随先生在对我国古典诗词的研究中指出,“诗要有:(一)知,(二)觉,(三)情。”其中知就是理智、道理,觉是人的各种感官产生的种种感觉,情即情感。顾随认为“只有知,不能成诗;能成诗,亦须觉动之。”只有“知”的例子,他举李商隐的《咏史》,其中有“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认为这是纯议论、纯说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诗。依照顾随先生提出的三个要点,我感到现代诗歌和以住最大的不同似乎就在“觉”的表现之上。在“知”的思考上它也没提过多少超越前人的东西,在“情”的表现上也没太多胜过古人的地方,唯独在“觉”的表现上现代诗才给诗歌打上了“现代”的烙印。“黑夜,将月牙压得弯了又弯”,这样的感觉在传统的咏月诗中是找不到的。“冰冷而敏捷的手/取下阴影的绷带一层层/我睁开眼睛/我还/活在/一个仍然/新鲜的伤口正中”(帕斯诗《黎明》),这也是一种只有现代人才会有的对“黎明”的感觉。苏珊·桑塔格非常深刻地指出了这一点,她说“当代艺术的基本单元不是思想,而是对感觉的分析和对感觉的拓展。”“当代艺术最引人入胜的作品(至少可以追溯到法国象征主义诗歌)是对感觉的探索之作,是新的‘感觉混合物’。大体上说,这样的艺术是实验性的艺术……同时这种艺术也显然是非政治性的和不说教的,或更确切地说,是次说教的。”佩索阿提出感觉主义诗歌,对“感觉”的理论思考深刻、新颖。只提感觉是不是就是没有思想了?并不是这样,佩索阿说:“感觉就是无观念地思考,从而理解,因为这个宇宙是没有任何观念的。”
5、诗歌的目的不是教训人、说服人或者批评人,也不简单的就是对社会、道德等方面某种评判分析。诗歌重在感动人、感化人,诗歌的魅力也不在其思想上,而是在表达人的感觉、感情方面,在一些理性力量所不及的地方往往才是诗歌的驻足之处。诗歌或者说任何一种艺术肯定也有一种对世界的认识、看法在里面,但是这种认识不是用定义概念、逻辑推理那样来表达的,它会用情绪、感觉、感情来反映。在一篇文章中看到,果戈理就曾说:“布道不是我的工作。艺术用不着布道,它本身即训诫。我的工作是用鲜活的形象表达思想,而不是作论断。我应当通过人物展现生活,而不是解释生活。”就算诗歌或其它艺术是一种认识世界、认识生活的途径、工具,它也不会简单地就去接受真实与虚假、表象与本质、正确与错误等等这类普通的理性对世界所做的划分的,甚至它从一开始就不接受理性与非理性这样的划分。伊格尔顿指出,“艺术以深刻的真理引导我们肤浅的生活,停留在生活的感性表层,而不是去追寻那深藏不露的幻觉式的本质。或许表面性就是生活的真正本质,而深层次仅只是覆盖在真正平凡的事物上面的一块面纱。”艺术完全就是另起炉灶,是不会把自己只局限于理性构起的框架内的。所以诗人埃德蒙·雅贝斯才说,“诗意思维逃避哲学,而哲学自以为掌控了它。对哲学而言,诗意思维在于追求绝对,即生命对生命的追求、人对人的追求。”
2022年2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