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笑
在我陆续花了两年写完,还没有开始修改的《大洪水》里,我记载了很多童年的梦境。作为一个大人,我惭愧自己并没有什么社会或心理学意义上的trauma,所以根本不该一遍一遍去记述那些幻觉般的记忆,可是常常觉得,长大后虽然经历了更多,却再也没有十来岁时对绚烂而可怖的生命真正动情过。当我真正接受了自己在社会中的小小位置,连死亡都变成如新闻里一般banal的条例,或如莎士比亚在《第十二夜》里Olivia为自己开出的美貌清单:as, item, two lips indifferent red; item, two black eyes with lids to them; item, one neck, one chin, a Phd in progress, and so forth.
其实这篇文章是关于笑,起源于和CC讨论《天线宝宝》。四五岁的我曾经以为《天线宝宝》是动画,现在才惊悟他们是men in costumes,他们让人不安是因为面具那种凝固的似笑非笑。
迪士尼的《爱丽丝梦游仙境》让我感到相似的恐怖。我那时候非常怕柴郡猫,因为他总是在爱丽丝一个人时出现,却在女王指责她时消失,不愿意帮她澄清自己没有发疯的事实(或者这不是事实)。笑是柴郡猫的一个特征:
‘Please would you tell me,' said Alice, a little timidly, for she was not quite sure whether it was good manners for her to speak first, 'why your cat grins like that?'
'It is Cheshire-Cat,' said the Duchess, 'and that's why. Pig!'

后来我倒是去了柴郡,那是十九岁的事情。那是个西北阴冷的小镇,连一只猫都没有看到。最后在教堂外一座十九世纪的墓地中数墓主人的年龄,碰到比我小的,心里就咯噔一下。
小时候我为柴郡猫陷入existential crisis, 比如(甚至在动画中!)他对爱丽丝说,‘我们都是疯子,不管你承认与否,疯子不会承认自己发疯,你不会在这里,如果你不是疯子的话。’上小学时读了《镜中奇遇记》,被那种更加sophisticated,无法驳倒的论证震撼,它们没有成为狡辩,是因为它们的天真:
''Hush! You'll be waking him. I'm afraid, if you make so much noise.'
'Well, it's no use your talking about wakking him,'said Tweddledum, 'when you're only one of the things in his dream. You know very well you're not real.
'I am real!' said Alice, and began to cry.
'You won't make yourself a bit realler by crying,'Tweedledee remarked,' there's nothing to cry abot.'
天真总是与恐惧交善,放一段英国1972的真人版Alice in Wonderland:

(来源: youtube)
我就忽然想到一个忘记名字的唐传奇,说一个人死了,晚上突然有人冲进灵堂抱着棺材大哭,然后又要和死者打架,死人就真的从棺材里爬出来,和他扭打。子孙们上前劝阻拦,却发现闯进来的人就是死者本人,天明后两具僵硬的尸体扭在一处,根本分不清原来在棺材里的是谁,只好一起埋了。
虽然我的记忆可能有些夸张,可是死者本人要和自己打架的心愿穿透到某些生命最沉重之处,也是关于双生的寓言。
离开童年之后感受到亡者之笑是在《红楼梦》。晴雯死前‘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在哪里读到俞平伯说这个‘笑’字有鬼气。其实秦可卿死前也对王熙凤笑的——'“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死者自然无忧无虑(这里指的并不仅是对生的解脱),挣扎痛苦的都是活人。或许承认这一点比死亡会消灭生的欢乐还要难以接受。
我许多年没有读过像《月光下的旅人》这样老派天真地让人动容的书。书里的人物提到一种理论,说《布兰旅行》里的幸福岛分明就是死亡,岛上的人永远在笑,但那不是欢乐的笑,而是死者抽搐的狞笑:
“真正和死亡崇拜紧密相连的族群来自北方,日耳曼人和他们的午夜森林,还有凯尔特人,尤其是凯尔特人。凯尔特传说里有很多死亡岛,这些死亡岛后来被基督教记录者统统改写成了幸福岛,白痴民俗学家们前赴后继地掉进套子里。可是,请你告诉我,一个幸福岛难道会派出仙女做信使、对布兰王子发出不可抗拒的召唤令?或者,为什么人一旦离开幸福岛就会化作灰烬?还有,你怎么看,为什么另一个岛上的人总是在笑?幸福地笑?胡说八道!他们是死人,所以在笑,他们的笑是死尸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就像印度面具或是秘鲁木乃伊的面孔。”
There upon Bran went from him. And he saw an island. He rows round about it, and a large host was gaping and laughing. They were all looking at Bran and his people, but would not stay to converse them. They continued to give forth gusts of laughter at them. Bran sent one of his people on the island. He ranged himself with the others, and was gaping at them like the other men of the island.....The name of this island is the Island of Joy. Thereupon they left him there. (from Voayage of Bran)
亡者之笑毫无来由,会传染,还会消灭我们生者最骄傲的个性。支撑这种神圣恐怖,不让它流于廉价thriller的,我再强调一遍,只是纯真。比如《Over the garden wall》当中穿着南瓜的骷髅,他们无情地揭穿了丰收节与死亡之间的密语。

(來源:网络)
其实对于理解笑为什么恐怖,文学批评帮助是不大的。就像那时我边吃饭边看石小梅的访谈,他说《占花魁》里的秦钟和《西楼记》里的书生风格不同,是因为人物境遇不同。文学批评者又要扯上很多社会理论,可是作为演员她只是说,秦钟是穷生,巾生手里的扇子他没有,所以给老鸨作揖的时候两只手都用上了显得规规矩矩,而《西楼记》里的书生就可以一手甩着扇子,一手作揖,说,‘啊,妈妈’,人的气质活现。


(上面是穷生,下面是巾生,演员都是岳美缇)。
就比如我对能面没有研究,可是读《雕刻灵魂的表情:日本能面与能面师》,读到以下这段话,豁然开朗:
年轻女面虽然被雕刻出柔和的人类女性的五官,但为什么容貌、表情细看有一种非人的属性呢?这大概是因为普通人的脸不可能做出一个混合复杂的表情而同时又能保持肌肉平缓的缘故吧。
愿我从哭抵达非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