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与庄子(六)

《内篇:逍遥游》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译:有些人才智可以胜任一官半职,品行可以顺应一乡的志趣,德性可以投合一个国君的心意而能获得一国人的信任,他们自鸣得意就好像小麻雀一样。而宋荣子不禁嗤笑他们。像宋荣子这样的人,即使全世界都夸赞他,他也不会感到奋勉;全世界都非议他,他也不会感到沮丧。他能认定自我和外物的区别,辨别光荣和耻辱的界限,但他也仅能做到这样罢了。他对于世俗的虚名并没有汲汲去追求。尽管如此,但他还是有东西没有树立起来。列子乘风而行,飘飘然轻妙极了,遨游了十五天后回来。他并没有汲汲地去追求能够获得幸福的事。不过,他这样虽然可免于奔波,但毕竟还是有所凭借的。如果能顺从万物的本性,把握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的境界,他还有什么可依待呢?所以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一、 对本段的理解
本段是《逍遥游》全篇旨趣的最终揭示,通过层层递进的境界对比,最终描绘出庄子心中理想的“逍遥”状态。
境界的阶梯与“有所待”的局限:
- 第一层次:世俗的“成功人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 他们虽然在世俗标准下有所成就,但庄子犀利地指出“其自视也,亦若此矣”,将他们的自我满足比作前文斥鴳的沾沾自喜,点明其眼界的局限性。如周拱辰所言,儒士中亦多此类“斥鴳”。
- 第二层次:宋荣子: 他能做到“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能够“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这已远超常人。他对于世俗的追求“未数数然也”。然而,庄子评价他“虽然,犹有未树也”。向/郭注认为是“唯能自是耳,未能无所不可也”,成玄英疏补充其“舍有证无,溺在偏滞”。陈鼓应先生引述的考证显示宋荣子是一位杰出的反战思想家,其“见侮不辱”等主张与此处的描述相符,但他仍未能达到最究竟的境界。
- 第三层次:列子: 他能“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看似自由洒脱,对世俗福祉也“未数数然也”。但庄子一针见血地指出“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他必须依赖风。正如向/郭注所言“非风则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徐复观先生将这种“待”解释为受外力牵连,导致精神不得自主。
最高境界:“无待”的逍遥

-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这是庄子提出的最高境界。陈鼓应先生注释“乘天地之正”为顺应自然的规律,“御六气之辩”为把握万物变化,从而达到“游无穷”的绝对自由,此时便“无所依赖”(恶乎待哉)。
-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这是达到“无待”境界的人格体现:
- 至人无己:如陈鼓应先生引徐复观、方东美所论,并非消极无我,而是去除偏执我见,突破小我界限,与天地万物精神相通。
- 神人无功:顺应自然,不求建功立业,不以功名自居。
- 圣人无名:不求世俗名望,不为名声所累。 成玄英疏的“体用名”三分法(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其实一也)为理解这三者关系提供了经典框架。
解读的焦点:
- 我们注意到陈鼓应先生的注释更倾向于将这三层境界视为一种层层超越的阶梯,最终指向“无待”这一绝对的、更高的自由理想。而向/郭的注解,虽然也描述了“无待”的境界,但他们在最后试图将“有待”与“无待”在“各安其性,天机自张,受而不知”的层面上进行某种意义的“齐同”(“则吾所不能殊也”),认为“无待犹不足以殊有待”,这反映了他们力图将所有境界都统一于“逍遥一也”的理论倾向。我更倾向于陈先生所支持的,将“无待”视为一种质的飞跃和最高理想的解读。
二、 对《逍遥游》全篇的理解
《逍遥游》是庄子思想的开篇之作,也是其哲学思想的总纲之一,它以汪洋恣肆的笔法,探讨了自由的本质与境界。
开篇立意,打破局限:
- 以鲲鹏的寓言开篇,用其体型之巨、迁徙之远、准备之繁(“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强烈冲击读者的固有认知,引出“积厚”与“有待”的观念,暗示即便是鲲鹏这样的“大”,也未能完全“无待”。
“小大之辩”的层层展开:
- 通过蜩、学鸠、斥鴳对鲲鹏的嘲笑,以及旅途备粮的类比,生动地揭示了“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道理。这些“小”生物因自身经验和能力的局限,无法理解“大”的存在和追求。
- 引用商汤问棘(据陈鼓应先生补佚文,汤问“有极”,棘答“无极之外复无极”),将“小大之辩”置于宇宙无穷的背景下,更显“小”之局限。
- 对彭祖的“悲叹”,则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人类自身的短视,警示我们不要以有限为无限。
- 解读分歧的核心: 对于“小大之辩”,向/郭注倾向于将其理解为客观差异的陈述,目的是引导人们安于各自的“性分”,认为只要“适性”,则“逍遥一也”。而陈鼓应先生所引述和支持的观点则认为,庄子是在通过对比批判“小”的局限,彰显“大”的境界,鼓励超越。
境界的逐级提升与“无待”的最终指向:

- 从世俗的“知效一官”者,到能超越毁誉的宋荣子,再到能御风而行的列子,庄子一步步展示了不同层次的“自由”及其局限性(“犹有未树也”,“犹有所待者也”)。
- 最终,通过“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描绘出“无待”的绝对自由境界,并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作为这一境界的人格化身。
“逍遥”的真谛:
- 全篇通过破除各种相对的、有条件的“自由”观,最终将“逍遥”定义为一种不依赖任何外在条件、完全顺应宇宙大道、精神与天地同流的绝对自由状态。这是一种心灵的解放,一种生命境界的极致。
三、 评价
《逍遥游》无疑是中国哲学乃至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宝,其价值体现在多个层面:
思想的深刻性与超越性:
- 它对“自由”的探讨达到了极高的哲学深度,区分了相对自由与绝对自由,指出了精神自由的最高可能性。
- 其对认知局限、视角相对性的揭示,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警示意义。
文学的艺术魅力:
- 庄子运用了雄奇瑰丽的想象、生动贴切的比喻、充满张力的对比、机智幽默的语言,使得深奥的哲理寓于引人入胜的故事之中,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鲲鹏的形象本身就是中国文学中浪漫与力量的象征。
开放的阐释空间与持久的生命力:
- 《逍遥游》的文本具有多义性和开放性,这使得它在不同的时代、被不同的思想家解读时,都能焕发出新的意义。我们讨论的向/郭注与陈鼓应先生的注释之间的张力,本身就证明了其思想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 向/郭“安分适性”的解读,在特定历史时期和社会背景下,为人们提供了寻求内心安宁、消解社会矛盾的智慧,有其积极的社会功能和心理慰藉作用。
- 而陈鼓应先生所倾向的,强调超越、批判局限的解读,则更能激发个体的精神追求和对更高境界的向往,鼓励人们打破思想的桎梏。
对现代社会的启示:
- 在信息爆炸但也可能导致视野狭隘的今天,“小知不及大知”的警示尤为重要,提醒我们保持谦逊和开放。
- “积厚”的原则,对于个人成长、科技发展、社会进步等各方面都具有指导意义。
- “无待”的理想,虽然看似遥不可及,但它所蕴含的独立精神、超越物欲、追求本真的人格理想,对于抵制现代社会的异化、寻找精神家园,仍有重要的参照价值。
总之,《逍遥游》以其独特的文学风格和深刻的哲学思辨,构建了一个关于自由的宏大叙事。它不仅挑战了我们对世界的常规认知,更为我们描绘了一种精神所能达到的极致境界,值得我们反复阅读、思考和体味。不同的解读路径,也反映了人类在不同时代对自由和生命意义的不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