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冢
横水村是条老村,地处偏僻,三面是山,一面是水。水不大,是条叫“横沟”的老河,常年哗哗流,哪怕天再干,也没断过水。村子里头有户李家,祖上出过秀才,再往后就不怎么样了。李满仓就是李家的第三代,这年刚退伍回来,在村里过日子。

那年是1998年,夏末,天热得出奇。连着下了好几天雨,村里的田都泡了水,鸡鸭没个落脚的地儿。到了七月十四这天晚上,也就是鬼节,雨下得尤其凶。村头那两棵老柏树,被雨水打得直抖,风一吹,树枝像鞭子似的抽来抽去,甩得人直心烦。
这两棵柏树,是村里的“老神木”,长在一座小土冢上,冢没碑没名,大家都叫它“合冢”或者“双生冢”。为什么叫这个名,没人说得清,只知道树是连根的,一棵死,另一棵也活不了。几十年来,这两棵树没黄过叶,连冬天都绿得滴油。
那晚大概十一点多,李满仓去魏二狗家喝酒回来,一路打着手电,从村尾绕道走近路。刚走到冢边,忽然打了个冷颤——树下站着个黑影。他吓了一跳,以为撞鬼,往后退了两步,心一横,拿手电照过去,却啥也没有。
“可能是我喝多了。”他咕哝一句,正要走,忽然觉得脚底一滑,低头一看,鞋面上居然溅了一滩红。
“血?”李满仓蹲下身子,用手电一照,发现是从树根那儿流出来的。红红的、稠稠的,像猪血,但又有点黑。他不敢用手去碰,就找了根小树枝拨了拨,发现柏树皮上居然裂了一道缝,血一样的液体就是从那儿渗出来的。
风更大了,雨像瓢泼,雷声炸得人心直抖。他心头一紧,脑海里突然响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的一句话:
“双生冢滴血,要见人命。”
李满仓脑子“嗡”地一下炸开,拔腿就跑,鞋都掉了一只,也顾不上了。
第二天一早,村里就炸了锅。说是赵家婶婶疯了,半夜跳井死了。赵婶是个老实人,平日也不跟人争吵,这下突然就死了,村里人议论纷纷。
更蹊跷的是,打捞她上来的时候,脸上全是划痕,像是自己抓的,嘴巴张得老大,好像临死前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井边人说:“她死前喊了两声‘她回来了’,就跳了下去。”
李满仓听了这话,腿一软。昨晚树下那滩“血”,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不敢说出来,怕人说他胡编乱造,怪力乱神。
中午的时候,魏二狗来找他,两人坐在他家门口抽烟。李满仓憋不住,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魏二狗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确定是血?不是树胶?”
“你见过红得发黑、闻着发腥的树胶?”
魏二狗舔了舔嘴唇:“那……要不,咱今晚去看看?”
李满仓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成。”
夜幕又降下来了。村里人这几天都不敢晚走,孩子早早收进屋,大人们锁了门还点上香火,说是“鬼节没过完”。
李满仓和魏二狗背着村人,带了手电和一小壶白酒压惊,摸到了双生冢。冢上风声呼呼的,两人蹲下身子一看,那道树缝还在,但液体已经干涸,只留下黑褐色的血痕样东西,一片一片黏在树皮上。
魏二狗蹲得近了些,拿手电仔细照:“我靠,这……真不是开玩笑。”
忽然,李满仓拍拍他:“你听——”
风声里,隐约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细细的,像在地下,又像在耳边。
两人顿时头皮发炸,魏二狗腿都抖了:“回回回回去!”
他话音未落,“啪”地一声,李满仓手里的手电熄了。接着,双生冢那棵左边的柏树,“哗啦”一声掉了一大把叶子,全是红色的!
“不是说这树从不落叶的吗?”魏二狗声音都变了。
两人拔腿就跑,慌不择路,摔了一跤也没回头。
回到家后,李满仓满身冷汗,坐在床头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点了一根烟,一口没吸,手就抖掉了。
那晚他没睡,整宿盯着窗户,耳边总像有谁在低语。
天一亮,他做了个决定——去找村里最老的那位——刘婆婆。
横水村住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大家都叫她“刘婆婆”。她年轻时是接生婆,眼神毒,说话也怪,总喜欢讲些旧时候的阴事儿。年轻人不大愿意靠近她,但村里出点什么怪事,总有人悄悄去请她。
李满仓从小就怕她,小时候不听话,大人就吓他:“你再闹,叫刘婆婆拿剪子把你魂剪了。”但这天,他还是鼓起勇气,敲开了刘婆婆那间靠近祖坟的老土屋。
门开得慢,吱呀一声响,像老骨头在裂。刘婆婆穿着灰布衣裳,头发没梳,用一根破布随便缠着,脸上沟壑纵横,皱纹里都藏着风霜。她眯着眼打量李满仓,声音低哑:
“怎么,这几年当兵当得魂不全了?”
李满仓强笑:“婆婆,我想问问那双生冢的事。”
一听这话,刘婆婆的脸立马拉下来,咂了咂嘴,半晌才道:
“你看见血了?”
李满仓点头,眼神有点发虚:“还有……好像听见哭声。”
刘婆婆沉默了几秒,才转身进屋,丢下一句:“进来说。”
屋里阴冷得像地窖,窗户糊着黄纸,墙角挂着晒干的艾草和茅草,还有一排黑乎乎的陶罐,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刘婆婆端出两碗茶,自己那碗加了枸杞和陈皮,李满仓那碗什么都没有,茶叶都泡黑了。
“你知道那冢底下埋的是谁吗?”她突然问。
李满仓摇头,咽了口唾沫:“听说是两姐妹。”
刘婆婆眯了眯眼:“错。那是‘两个魂,一具骨’。”
“什么意思?”
刘婆婆叹口气,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声音像钟表滴答:“那是民国年间的事,冢里埋的是一个生来双魂的女娃——生的时候哭两声,眼睛一大一小,一边笑一边哭。她娘一看就知道是‘双命胎’——这娃身体里有两份命,两份魂,一个身子住着两个人。”
“后来呢?”
“她五岁那年就不大对劲了,一会儿喊‘我要吃糖’,一会儿又骂人‘滚开’,性子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她爹是教书的,觉得丢人,带她去县里找先生看。那先生一见这娃,脸都绿了,连夜走人,临走扔下一句话——‘要么分魂,要么死’。”
李满仓听得冷汗直冒:“后来……分了吗?”
刘婆婆摇头:“分不了。那娃十岁那年杀了人。”
“啊?”
“她家隔壁的二狗子,欺负她,她笑着拉他去田边玩,第二天就在水塘里捞出来,脑袋都拧断了。没人信是她干的,可她回家后,脸上还沾着血,手里拽着男孩的鞋带,嘴里说——‘她说我该练手了’。”
李满仓喉头发紧:“她有两个‘她’?”
刘婆婆点头:“一个胆小爱笑,一个凶狠阴毒,轮着来。后来村里请了个茅山道士,做了七天七夜法事才把她压在那座冢下。两棵柏树是镇魂的,双生树压双魂——只要一棵树还活着,魂就压得住。但……”
她停了,眼神变得沉重:
“这几天雨太大了,冢下的地松了,柏树受潮裂口,血是从‘魂口’渗出来的。说明她要醒了。”
李满仓听到这,脸都白了:“那……赵婶的死是不是她干的?”
刘婆婆看着他,不说话,只是叹了一声。
屋外的风忽然大了,墙上的艾草“哗啦啦”地晃。李满仓端起茶碗,发现茶水变浑了,隐隐有点腥味。
他不敢多想,站起来要走,刘婆婆却拉住他:“你既然看见了血,就跟她有了牵连。”
“什么意思?”
“你得去‘断魂口’守一晚,把她的气镇下去。不然,村里会一个接一个死人。”
“我?”
“你属阳,退伍带煞,能压她。她最恨的是活人里的阳气——她自己是阳魂里带阴命。”
“要我守一晚……在哪?”
刘婆婆声音低了些:“就在冢前,用血线画个圈,在圈里点三炷香,一夜不能眨眼。有人叫你,别回头;有人哭你,别搭话。”
李满仓嘴唇发干:“那……我要是撑不过去呢?”
刘婆婆只是说了句:“那你就陪她过一辈子,埋她脚下去。”
李满仓当晚没回家,借住在村委旧房,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脑子里满是刘婆婆的话:“她要醒了”“你阳气重,得镇她一晚”……每一句都像是用锈钉钉进了脑子,拔都拔不掉。
他本可以不管,但赵婶的死太离奇,那血水渗进冢土的画面、夜里耳边的哭声,还有那孩子的鞋印,全都像提醒他——这一回,逃不了。
第二天下午,天阴得早,黄昏还没到,村头就暗得像蒙了灰布。刘婆婆准时在冢前等他,手里提了个漆黑的布袋,干瘪得像牛皮,里面咣当咣当响。
“到了就别磨叽,快布阵。”她把布袋往地上一放,拿出三根又黑又长的香,三节红线,一瓶鸡血,还有一把尖头的小铲子。
李满仓咽了口唾沫,接过东西,学着刘婆婆的样子,用鸡血在冢前挖了一小圈坑,把血线埋进去,封土,再以香为三角,扎在圈里。
“香点着后,进圈里蹲下去,别跨线,别睡觉,别说话。”刘婆婆再三交代。
“那你呢?”李满仓抬头看她。
“我回屋躲着。”她说得干脆,“这不是我的命。”
李满仓苦笑了一下,把香一一点燃,蹲进圈子中央。火光一点红,薄烟缠绕。他感觉血线圈像是活的,火舌舔着线边时,圈内地气突地凉了,像陷进了井底。
天色彻底黑了。
夜很静。
静得太过反常,连虫鸣都没有。冢前那两棵柏树被风一吹,枝杈“咯吱咯吱”地响,像是骨头摩擦。
他盯着香,不敢移眼。
第一根香烧掉三分之一的时候,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像小孩赤脚走在湿地里,“扑扑扑”,不急不缓。
他身体僵住,努力不去看,却听那声音越走越近,绕着血线转了一圈。
“哥哥……”
是个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带点鼻音。
“哥哥,我冷……”
声音就在耳边,仿佛只要他一转头,能看到她的脸。
他咬牙,不理。
“你看看我好不好?”孩子声音低了下来,有点委屈,“你不是说要陪我玩吗?”
李满仓脸色铁青,牙关咬得咯吱响。他明知道这不是人,但听见那一声“你不是说过”,心底还是像被什么拽了一下。
“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声音突然尖利起来,从柔软的小孩声一下子变成了沙哑女声,像是指甲在玻璃上刮。
“你骗我!你骗我!你说会一直陪我玩!”
血线圈外,有什么在绕着他跑,越转越快,风也卷进来了,把香火吹得一晃一晃,快灭了。
李满仓一咬牙,从怀里摸出刘婆婆给的“压魂符”,死死按在胸口。那声音忽然停了。
一秒,两秒。
静。
然后,一个冰冷的声音贴着他后脑低语:“她的香快烧完了……你会看见她的。”
第三炷香只剩最后一节时,风一下子全停了。四周寂静如死,连草叶都不动。李满仓的汗已经浸湿了后背,他开始头晕,眼皮沉重。
就在香火最后一截快熄灭的那一刻,他听见了一声:
“谢谢你,哥哥。”
是一种很轻很真诚的语调,像个孩子终于安静下来了。
香,灭了。
天,亮了。
李满仓瘫倒在地,双手发抖,脸色苍白。血线圈边,一道淡红色的痕迹蜿蜒着伸进冢底,仿佛冢土自己吸饱了什么。
柏树静静地立着,没有一丝风。
刘婆婆后来来接他时,脸上第一次露出点惊异:“你撑过来了。”
李满仓嘴唇干裂,声音沙哑:“她是谁?”
刘婆婆淡淡道:“她是被封在这个村子里的一个‘代偿’——双生魂不是她愿意的,活着时没人救她,死了之后也只能困在冢里。”
“那她刚才……是想找个陪她的?”
“是,也不是。”刘婆婆收拾香灰,轻轻道,“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起自己一个人埋在下面,很孤单。”
“你给她说了——‘我陪你’。”
李满仓回村那天,天光透得格外亮。他望着冢前那道隐没的红痕,脑子却越来越乱。那孩子的声音,那句“谢谢你,哥哥”,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帮了她,还是又开启了什么。
回到家,才坐下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村里人就找上门来。
“李队,快去看看吧!赵婶的儿媳妇今儿一早疯了,抓破自己脸说看见死人找她要鞋!”
“还有老魏家那孙子,半夜发疯喊着‘不要再藏我了’,在地上打滚呢,叫都叫不醒。”
“是不是你在冢那边动了什么不该动的?”
一连几个邻里都上门来告状,眼里全是怀疑与惧怕。
李满仓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昨晚守冢的事,刘婆婆绝不会声张。可这村子太小,一点动静都会像油一样在水上浮开。他强压着心头烦乱,说自己正在调查,先把人哄散。
等人一走,他立刻去了刘婆婆家。
老太太正在锅台上烧水,锅里却不是茶,是她常用的“避秽草”——一股刺鼻的苦味弥漫满屋。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那些疯言疯语吧。”刘婆婆头也没抬,就开了口。
“昨晚的孩子……是双生冢里那个吗?”
“是。”
“她醒了?”李满仓眼神紧张,“那,那是不是冢压不住了?”
刘婆婆点了点头,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
“她没完全醒。”她慢慢地说,“但冢下的‘门’松了。”
“什么门?”李满仓皱眉。
刘婆婆看了他一眼,像是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冢不是墓,是封印。真正的尸骨早不在那地上,你看到的,只是她生前缠着的一层‘假壳’。”
“她的魂,藏在冢下十八尺的‘门’后,那是一口……活井。”
李满仓喉咙干得发紧,感觉胸口像被压了石头:“什么井?”
“井不是人挖的,是她生下来就在那下面。”刘婆婆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是在叙述一个早已被封存的恐怖传说,“她,是被人‘引出来’的。”
“你记得村里早年的‘坟边传说’吗?总有人说孩子夜里走丢,第二天却说看到‘一个小女孩在井边笑’,那是真的。”
“那井,是她的魂口。你昨晚烧香的时候,其实她就在你脚下,看你烧完最后一炷。”
“你运气好,她还记得你说过‘陪她玩’,所以没害你。”
李满仓额头冷汗直流:“那其他人呢?为什么他们疯了?”
刘婆婆用木棒搅着苦水,淡淡道:“因为冢下的门开了一条缝。她的气息漏出来了。”
“有些人阳气不足,有的犯了煞,有的……就是命里该撞她。”
李满仓越听越心慌:“那我该怎么办?”
刘婆婆看了他一眼,缓缓道:
“冢门已经动了,除非彻底封死。”
“可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叫‘阿莲’。生前没被当人看,死后被当鬼困。她要找回自己失去的一半。”
“一半什么?”李满仓低声问。
刘婆婆这次没马上回答,而是从柜子里摸出一个泛黄的小木盒,递给他。
“你自己看。”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黑白老照片——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穿着一样的花棉袄,坐在村头老树根下,其中一个笑着,另一个却木然无神,眼珠像是蒙了灰。
背面写着两行字:
“双生阿莲,活者归人,死者归冢。”
那一刻,李满仓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他猛然意识到,这不仅是一个“冢”的问题,而是一对孪生姐妹的复仇与回魂。
而自己,似乎已经被那冢门里什么东西,悄悄盯上了。
李满仓坐在村口老槐树下,照片握在手里,指尖凉得像泡在井水里。他再一次看着那张泛黄的照片,两个女孩一模一样的面孔,却像是来自两个世界。一个笑着,眼里有光;另一个呆滞,像一张活人的皮被空壳撑起。
“她们是……孪生姐妹?”李满仓喃喃问刘婆婆。
“不是,是‘一魂二身’。”刘婆婆把话说得轻,却像铁针一样扎进他心头。
“什么意思?”
“她们原是一魂所生,却被活人分了灵。那年你还小,可能不记得,村里死了个接生婆,就是那个晚上。”
“阿莲出生那晚,天阴得像锅底。她娘难产,生下来的是一对双胞胎,但只有一个哭,另一个只是睁眼,连气都不喘。”
“接生婆怕出事,说要‘招魂’救命,就在产房挂了镜子,用三牲摆了供。谁知那夜魂真被招回了,可进错了身。”
“结果是,那个原本无命的女孩动了,而另一个,本该活下来的阿莲,却魂轻了半分。”
李满仓听得浑身发冷。
“那她……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阿莲’?”
刘婆婆冷笑一声:“你以为这世上什么都能分清楚?被分魂之后,两个人都不完整了。”
“你看着像‘妹妹’的那个,其实是她。可她娘怕她,觉得她不干净。从小不给她穿新衣,打也多,骂也多。村里人都说她晦气,说她活得不像话。”
“后来,有一回,另一个‘妹妹’掉进了河,淹死了。大人们说是她推的,说她吃了人命,压冢镇着。其实……你觉得呢?”
李满仓咬紧了牙,记忆中模模糊糊有过那个葬礼,哭的是大人,孩子是硬塞进棺木里的。冢就建在村口那片地,是村里男人连夜垒的——因为“不能埋家祠,不能下乱坟岗”。
“活人替死,死者压魂。”刘婆婆咬着牙说,“那是活人给自己做的孽。”
“可现在,冢裂了。”
李满仓问:“她要找的,是谁?”
刘婆婆说得很慢:“她不是要报仇。”
“她想回身。”
李满仓愣住。
“什么意思?”
“她魂不全,所以活得像影子。现在门松了,她想补魂——但不是去找那死去的‘一半’。她要一个‘新身’。”
“一个,愿意陪她的人。”
话刚说完,门外就传来“咯吱”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推了一下木门。
李满仓猛回头,外头没人,但风突然灌进来,屋里供桌上那盏香油灯,“哧啦”一声灭了。
屋子里黑下来,只有锅里还沸着的避秽苦汤咕嘟作响。
刘婆婆脸色刷地白了,压低声音道:
“她来了。”
李满仓快步上前反锁门,但门闩刚插上,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细若蚊吟的童声:
“哥哥……你不是说过……陪我玩么?”
他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身,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但脚边那只小红布鞋,赫然多了一只。
一左一右,像是小女孩规规矩矩地脱下放好的。
刘婆婆失声喊道:“别碰她的鞋!”
李满仓却已经低头去拿——下一秒,指尖冰冷刺骨,一只苍白细瘦的小手也同时搭在了那鞋上。
那只手……从地下伸出来的。
他猛然收手,踉跄后退,几乎跌倒。刘婆婆一把拉住他,把一把黑灰撒向门口,灰中隐约有红色符纸燃烧,空气中一股刺鼻的焦腥味炸开。
“出去!”她大喊。
门“砰”地一声自己关上,那只红布鞋,已不知何时消失了。
屋里死一般沉寂。
许久,李满仓声音干哑地问:
“她要找的……‘身’……是谁的?”
刘婆婆低声说:“她选的人,会自己知道。”
“那种感觉……就像心头被轻轻咬了一口,痒,又冷。”
李满仓不说话了,他的右胸口,那片皮肤,像是突然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答应”过她一次了。
她,是来兑现承诺的。
夜雨连绵,村口那片坟地像被水浸过的灰布,渗着一股子阴冷。李满仓回到屋里后,整夜没睡,左胸口总觉得发凉,不时传来一阵阵像小蚂蚁咬噬的刺痒。他脱掉上衣照了照,竟看到皮肤上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掌印,细小的,像是童手。
他不敢再一个人呆着,一大早就找了村里的老杨头——传说中会看风水、会画符、还当年跟着“驱鬼队”上过山的那种人。
老杨头住在村东头,一推门,院子里挂着三五只纸人,个个涂着红脸,身穿嫁衣,有些甚至还戴着小红盖头。
“这些,是你做的?”李满仓心头一紧。
“做来送人的。”老杨头叼着烟,慢悠悠地说。
“送给谁?”
“死人。”
他说完,盯了李满仓一眼:“你是来看你的‘媳妇’的吧?”
李满仓猛地一惊:“你说什么?”
老杨头吐了口烟,“昨晚你屋门外那阵阴风,不是普通的风,是冥媒的气。”
“她选你了。”
李满仓脑袋“嗡”地一下:“选我干什么?”
“做‘替身’,补‘阳壳’。”老杨头沉声道,“她身魂分离,不全,她活不下去了,就得找个阳气重的男人,结冥婚——借你的壳,续她的命。”
“你一答应,她就能借你的命再活一世,而你……只剩下一口喘气的空壳,活人死人一样。”
“冥媒”这两个字,像冰块一样卡在李满仓的喉咙里。他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深夜,那声“哥哥陪我玩”的童音,还有那只整整齐齐摆放的红布鞋。
“怎么破?”他问。
老杨头没说话,指了指墙上悬着的一张纸人。
那纸人小小的,脸上画着淡淡的笑,头上贴着一块红绸布,上头写着三个小字:李满仓。
“她已经请了‘纸媒’,你只剩三天。”
“要破这冥缘,就得送她回‘原位’,让她自己选回去——但你得带她走一趟她‘原来’要走完的命。”
“什么意思?”李满仓感觉全身冰凉。
“她生前没走完的路,你要陪她再走一遍。”
“她没过满月的生日——你得给她补上。”
“她没穿过新衣——你得替她穿好。”
“她没拜过祖坟——你得带她拜。”
“她没出过村口——你得陪她出趟门。”
“这些都做了,她就心愿圆满,不会来勾你了。”
李满仓咬牙:“要是我不做呢?”
老杨头看他一眼,从背后拿出一面灰镜,往他脸上一照。
镜中李满仓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瞳孔外一圈泛起淡淡红晕,像极了死人临终前的“灯火圈”。
“你已经被她‘咬过’了,她在你身上留了‘口信’。”
“你不还,她就来取。”
李满仓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说……她是选我,是她自己选的?”
“是。”
“那我要是让她‘改选’,行不行?”
老杨头摇头:“你身上已留了她的‘印’,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愿意放你。”
“可她现在,只听你一个人的。”
李满仓沉默许久,低声说:“我要怎么陪她‘走一遭’?”
老杨头走进屋,掀开一个盖布,露出一张木台,台上放着七个小木偶,每个木偶上都有一张小纸条:满月、衣裳、祖祠、桥头、出村、转魂、回冢。
“走完七程,她才会停步。”
“你得一样一样做,但你每做一步,她会‘来’一次。”
“每来一次,她都会问你一句话。”
“你得答得上,答不上,她就会——”
他手一顿,七个木偶“哗”地倒了一排,像被风一吹。
“把你当替身带走。”
李满仓盯着那些倒下的木偶,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具早就摆好的傀儡,只不过现在还没上那根“红绳”。
但红绳,已经有人在手里捏着了。
“第一步,先给她过生日。”老杨头说,“今晚子时,你得在冢前摆宴,请她吃‘一口长寿饭’。”
“她吃了,就认你‘哥哥’。”
“她不吃……”
“你就别想再醒过来了。”
夜深了,村子像一口倒扣的黑锅,四面风吹不进,只有天上偶尔飘一颗星,闪一闪又躲起来。李满仓把老杨头给的红烛、纸钱、糯米团、小红伞一样一样放在箩筐里,提着手电往坟地走。
这夜特别安静,连狗都不叫,草叶上的水珠在他脚边滑开,每走一步,都像踩进旧梦里。他走到双生冢前,把箩筐放下,深吸一口气,开始布置。
一只红布铺在地上,四角压着四张冥钱;红烛插在两边,点上后摇摇晃晃,像孩子手里的灯笼。
中间摆着寿饭——一碗糯米蒸饭,上头点了一颗红枣,两边各放一双筷子,一大一小。
他把那只纸折的红伞撑开,插在坟头。
风一吹,那伞慢慢转了两圈。
李满仓心跳加速,跪下磕了三个头:“今天是你没过的生日,我李满仓,替你补上。”
他说完,双手捧起寿饭,放在坟前。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静了,雨没下,周围却冷得像进了冰窖。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细细的脚步声——不是从正前方,而是从他身后、左侧、右边……四面八方,好像有一群小孩围着他转圈。
他不敢抬头。
就在这时,他听见那稚嫩的声音,近在耳边——
“哥哥,我可以吃了吗?”
李满仓喉头一哽:“可以。”
风立刻停了。
他能感觉到,有只看不见的手,拿起了那双小筷子——动作缓慢、轻巧,像个小女孩正乖乖坐着用饭。
“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声音从左侧传来。
李满仓深吸一口气:“记得。你是小花。”
“我是你妹妹吗?”
“是。”
那风又开始轻轻地转,那把伞无声转了两下,像点头。
“哥哥,我好久没吃饭了。”她说,“今天好饱。”
李满仓没出声,额头冷汗一直顺着脖子往下流。
“哥哥……你要陪我玩吗?”
“要。”
四周忽然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一下子,像有十来个小孩绕着他跑起来,脚步声、笑声、风声,混成一片。
他还没缓过神,那红烛“噗”地一声,灭了一根。
然后,他眼前的红布上,浮出一个小小的手印——饭碗旁边,留着糯米印出的五指。
“她吃了。”老杨头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边,李满仓一激灵,转头看见他竟站在不远处的柳树后,抽着烟。
“她认你做哥哥了。你成了她这辈子的‘引魂人’。”
“接下来,她会跟着你七天七夜,你去哪儿她去哪儿。”
“你只要一忘了她,她就会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你们之间的‘缘分’。”
李满仓猛地起身,手电一照,红布、寿饭都还在,但碗已经空了,红枣不见,筷子也歪到一边。
那把红伞没了。
只有坟头,泥土湿湿地陷下去了一点,像有双脚刚刚站过。
李满仓转身准备离开,却一低头——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小的红伞,伞面上画着一对笑脸娃娃,手牵着手。
“她送你的。”老杨头说,“这把伞,她从冥里撑出来,给你挡命债的。”
“她喜欢你。”
“你得陪她走完剩下的路。”
天未亮,天边像被灰水洗过的破布,毫无生气。李满仓回到家,坐在堂屋中央,盯着那把小红伞发愣。
这把伞不像凡间之物——伞骨细得近乎透明,伞布摸上去有点凉,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上头的娃娃笑得甜,眼睛却像是画错了位子,总看着你不动。
“你得陪她走完剩下的路。”老杨头的那句话在耳边回荡。
什么叫“剩下的路”?
李满仓心里发毛,但想起那声“哥哥”,又不忍。他这辈子没兄弟姐妹,爹娘早死,长这么大,也没人这么叫过他。
天色刚亮,他决定先去一趟村西口的“老粟庙”——那是村里最古老的一座庙,据说是祭五谷之神的,香火早就断了。但据说,那儿藏着村里过去的灵牌和族谱,或许能查出双生冢的来历。
他一路走,一路心慌。村里人看他的眼神有点怪,像看一个刚从鬼窟里出来的。
老粟庙坐落在一座土丘上,屋顶塌了一半,庙门斜着,门匾还挂着,一阵风吹来,“粟”字掉了,正砸在李满仓脚边。
他弯腰拾起,进了庙。
庙里灰尘厚得能种菜,泥塑神像已经没头,只剩一截裂着缝的肚子。角落里放着几只旧木箱子,他小心翻开,果然,下面压着几本旧族谱。
他翻了翻,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字眼:“李花。”
李家,花字辈。
再细看,是光绪年间的一页:“李花,庚子年生,三岁夭,双生冢其左。生前体弱,与兄李满同胎不同命。葬于……兄未命名。”
他心中一紧,“李满”?那不是他的名字?可自己不是独子吗?
往下翻,又一行:“族中算命者言,李满为阳命,李花为阴命。其命相克,故花夭。冢立并双,阴阳两存。岁岁清明,须以兄名祭之,否则花魂不散。”
李满仓差点没站稳。
“李满同胎……”——他是双胞胎!
从小没人跟他说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
一声轻响,把他从震惊中拉回现实。
他转头,看到庙门外站着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头发披肩,脚上光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正是前夜梦里、坟前那女孩。
“哥哥,”她轻轻唤了一声,“你不记得我了,对不对?”
李满仓手中的红伞猛地开了,“啪”的一声,在空中旋转——那伞没风也能转,带着阵阵阴凉。
“我……记得你。”
“你昨天说要陪我,可你今天就想逃。”
“我没逃,我是来找你……”
女孩低头笑了笑,走进庙里,脚步一点尘土不带。她站在香案前,伸出手摸了摸那断头神像:“小时候你不让我来这里,说这里脏。可你一走,就没人陪我了。”
“哥哥,我等了你二十年。”
她转身,脸上还是笑,但眼神却一点不笑了。
“我已经不生气了。”
“但你得带我走完冢前的路。”
“你知道那是什么路吗?”
李满仓嗓子干得发疼:“不知道。”
“那是还愿的路。”
她走近了一步,声音变得轻得像风一样:“你答应我生生世世做我哥哥,可你却一个人活下来了。我不能走,我只能一直在冢前等你。”
“现在好了,你来了。”
“你要替我走那些年没走完的,听见了吗?”
李满仓退了一步,那把红伞自动飞起,罩住了女孩的头顶,遮住了她的影子。
“第一步,”她说,“我们回家吃饭。”
天已经完全黑了,李满仓的心情却比这夜晚还要沉重。回到家,屋里静得出奇,连锅碗瓢盆也没发出一点声音。那把红伞一直挂在门口,像守门神一样,静静地等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屋子里依旧是那副孤寂的模样,桌子上还摆着昨晚吃剩的菜肴,仿佛他永远不会回去。
“哥哥,吃饭吧。”小女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李满仓转过身,看见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小碗,碗里盛着白米饭,上头点缀着几颗红枣。
“你……想吃?”他有些结巴,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什么东西掏空。
她笑了,眼睛微微弯起:“我很饿,哥哥,快吃吧。”
李满仓盯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不对劲。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活力,反而透出一种死寂的感觉,像是两潭深水,怎么也看不到底。
“你为什么不长大?”他终于忍不住问。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把碗放在桌上,低下头:“哥哥,吃吧。”
桌子上的菜肴依旧是昨晚剩下的,只不过,今天的饭菜多了一份鲜红的肉末,肉上还隐约可见一些指甲般细小的痕迹。李满仓心里一阵不安,但又无法停止自己伸手去拿起筷子。
就在他准备夹菜时,那碗饭忽然轻微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出来。
“你看。”女孩指着饭碗,语气低沉,“你看,我是怎么做的。”
李满仓盯着那碗米饭,忽然意识到,米粒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猛地站起身,心跳加速,想要逃跑,然而,女孩却已经挡在了门口。
“哥哥,不能走。你答应过我,陪我吃完这顿饭。”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他脆弱的理智。
“你到底想要什么?”李满仓不由自主地问,他的手心满是汗水。
女孩的脸上依旧是那个带着微笑的表情:“你不能走,哥哥。你走了,我就会孤单。我等你等了二十年,不可能再等下去了。”
她的话语轻轻地回荡在李满仓的脑海里,仿佛是一种无形的压迫力,将他困住。
突然,他的目光移到了桌上的那碗米饭——饭粒下藏着的,不再是肉末,而是两个微小的红色点。
李满仓瞬间明白过来,那是眼睛。
眼睛的主人,似乎在暗中注视着他。
“你……”他猛地后退一步,“你到底是谁?”
女孩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她慢慢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不属于孩子的光芒:“我就是你妹妹,李花。哥哥,你忘了吗?”
“我记得你。”李满仓低声说道,“你是我的妹妹,我……”话未说完,眼前的女孩猛地向前扑来。
她的身体越来越模糊,像雾一样散开,逐渐变得虚无。
“哥哥……”那声音继续回响,“我等了你二十年……你永远也不会再走了。”
李满仓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脊背蔓延至全身。
突然,桌上的那碗饭重新晃动了一下,红枣在上面滚动,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血腥气息。
李满仓的脑海中,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模糊的画面——双生冢的灰土,埋葬着两个生命的地方,而他自己,竟然在冥冢前的灵魂束缚中,无法逃离。
“哥哥。”那女孩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这一次,它不再是柔软的,而是冷冷的,带着无尽的怨气。
“你逃不了。”
李满仓的脚步停滞,他明白了,自己已经被困在了这段死去的命运之中。
那个从未存在的过去,已经成为了他现在无法抹去的负担。
李满仓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摆脱那个女孩的影像,那段被遗忘的记忆,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悄悄爬进了他的生活。他曾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然而,原来有一个从未真正离开过的灵魂,早已把他缠绕。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迈出了屋门,走进了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双生冢。
每一片坟地都承载着过往的回忆,每一块墓碑背后都有一个尘封的故事。可李满仓知道,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故事,还有那个一直跟着他的妹妹,李花。
随着他一步步走向冢前,空气渐渐变得沉重,四周的树木像是背负着无尽的压迫,仿佛在无声地低语。每一块石碑上,都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却从未提及那段被遗忘的历史。
“哥哥……”耳边传来那熟悉的声音,软弱、哀怨、仿佛要将他吞噬,“你记得我吗?”
李满仓站在双生冢前,眼前的阴影越来越深。他的心跳加快,耳边响起的每一个声音,都像是来自地底的呼喊。他知道,他已经回到了起点。
那是他必须面对的过去,也是他注定无法摆脱的宿命。
突然,冢前的石碑微微震动,土壤松动,一只白色的手从土下伸出,缓慢、艰难地拉扯着什么。李满仓的心脏一阵剧烈的跳动,他明白,那个手,不属于任何一个活人。
它属于那个死去的“她”。
李花。
随着那只手的出现,一道寒风扑面而来,冢前的阴霾弥漫,空气中的腐朽气息逐渐加重。李满仓的眼前,渐渐浮现出那个已经长大的女孩——李花,她站在冢前,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隔阂。
“哥哥。”她的声音充满了温柔,又带着深深的悲伤,“你终于明白了吧?”
李满仓的手紧紧抓住红伞,那伞依旧带着凉意,像是一种未解的契约,约定着他和她之间那永无休止的联系。
“我一直在等你,哥哥。”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微笑,眼中却闪烁着无法消散的阴影,“等你回来,等你替我走完这一段未竟的路。”
李满仓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一个刚刚出生,捧在母亲怀中的婴儿,而他身旁的另一个小生命,那个从未真正存在过的灵魂,永远停留在了过往。
他紧紧握住红伞,仿佛握住了他唯一能抵挡这一切的工具。可那股无形的压力却依旧包围着他,无法摆脱。
“哥哥。”李花的身影慢慢消散,她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你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李满仓的眼中浮现出一片黑暗,冢前的土地开始翻动,所有的记忆和诅咒在这一刻交织,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永远无法逃脱的命运。
那个冢前的空白,早已成为他的归宿。
最终,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个世界的阴影吞噬,一切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