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来到这里

最后，疑团解决了，恶作剧得到了谅解，真正的爱焰或是这一类的事得以重新燃烧，而受到愚弄的人也宽宏大量，不会怨天尤人 ——《播弄》 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没有偏离地太多，在所有的分岔路口，我总是选择到简单宽阔的那一条，或许可以这么说，我不允许生活中充满痛苦。生命走过了一半，所有的热情似乎在渐渐褪去，身边的人也渐行渐远，我并不感到意外，从相识的那一天起我便想象过这一刻的到来。如今我将一个人踏上一条崭新路途。 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我试着避开不知深浅的水坑，裤脚沾满了泥浆，泥土快包裹住整双鞋子，每一步又滑又艰难，只好到旁边的草地先把鞋子清理一下。我回望走过的路，不相信自己走过了这么长一条山路，黄色的山脊线像巨龙一半匍匐在高山上，我庆幸自己如此勇敢。 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我想今天应该可以完成整个路线，于是我又起身前进。刚出发的时候天气挺不错，雨是突然来的，像一盆水浇灌而下，山里的天气本就如此多变，我无话可说，脆弱的路却抵不住这般攻势，于是开始崩溃。 当我渐渐习惯这样的路况时，我已经走到了最高点，我站在悬崖边的岩石上眺望远方，蓝色的天际线横在我的视野极限内，那是我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喝了一口水，调整了呼吸，我得下山了。下山是一种考验，当我把全身重量压在膝盖上时，它或许不能完美地承受，但我忘了它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的意志便是它，它便是我的意志。 行进到一半，糟糕，大雨引发了落石塌方，把下山的路堵死了。我心里一阵发怵，难道要往回走了吗？我观察了塌方的情况，确定前路是被封死了。怎么办呢？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不要回头，强烈而清晰，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继续往前走。我不想回头仅仅是因为我不想回，就像我不会捡起已经丢掉的东西，不会再去已经离职的单位，不会联系断联的人，仅此而已。最后我决定从旁边的森林里穿过去，只要我方向对，我一定可以绕过这个障碍。 森林里没有路，有的只有藤蔓植物和杂草，还有各种堆积的落叶，不知道名字的飞虫盘旋在我周围，它们试图在我身上得到什么，但我不在乎，我最害怕的其实是蛇。蛇总是隐藏在隐蔽的地方，蜷曲着身子，全身滑溜溜，一对致命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我祈祷着不要碰到这个东西，不然我真的会心跳骤停。 好消息总是伴随着坏消息。好消息是一路上没碰见蛇，坏消息是我迷路了。我以为朝着一个方向就能走对，现实是我根本迷失了方向。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连来时的路也已寻觅不到。四周是一样的背景，世界以我为中心开始旋转，一个巨大的绿色转盘，我开始要昏厥。树荫没有遮蔽天空，那是唯一的出口，从未渴望过自己可以飞翔，现实似乎是想象力的催化剂。 选择了一条好走的路，这是意料之中且无可奈何的选择，我手扶着树干慢慢走，渐渐似乎出现了道路的痕迹，这是一条清楚的分界线，沿着这个分界线我将重返安全世界，想到这些心中轻松了不少。这条路长满了杂草，但颜色明显比周围的浅，是一直被人踩踏才有的样子，我不知道这条路多长，通往哪里，反正走下去吧。 疑虑重重的心在这一刻得到解放——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老奶奶，穿着蓝色布衣，满头的白发盘成一个发髻，拄着拐杖就站在草路中间，她抬起头看着天空，一动不动。我礼貌地向她问好，她缓缓低下头微笑地看着我。请问要怎么才能走出这里，我问她。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了，她回答。要走多远，我问。一直走就可以了。我向她道谢完继续走，心里十分明朗，差不多该为这次冒险划上句号了。 路的尽头是一个村庄，在距离一公里左右的时候我就在山上看见了，当时距离比较远，只看到一个巨大的灰色的建筑群，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显得特别孤寂，然而它就是我当时的希望。 当我走近它的时候才感觉到巨大的震撼，村子的每一间房子都是相同的造型，都是标标准准的正方形，一样的大小，外立面都是灰色的，不规则地分布着，与其叫做房子，不如说它们都是正方形的容器。我抚摸着这些建筑，想感受一下它们是什么材质建成的，给我的却只有冰凉的触感。 我在村子间行走，没出现一个人影，也没有任何动物的身影，内心一阵惶恐，忽然间我意识到，这个村子巨大无比，我怎么也走不到头，各种正方体立于我的四周，我又一次迷失了。 我开始奔跑，叫喊，然而毫无用处。我跑到出汗，我的泪水似乎也要落下来了。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下，再试着找一找有没有活物，或者同类，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慢慢我发现这些房子似乎有着不一样的结构。 有些房子有大门有窗户，有些房子只有一个窗户，而有些是一个全封闭的正方体，表面光滑洁净，好像就是一块标准正方形形状的岩石。我透过窗户试图看屋里有没有人，但一眼扫过去都是空荡荡的，目之所及只有书架上的几本书和唱片。 我开始试着推门，有些房子的门推不开，有些则可以。我走进一间可以推开门的屋子，墙上挂满了照片，有天空，树木，飞鸟之类的，有好几排书架，堆满了书本和录像带，我随意翻了一下，都是一些比较经典的书籍和电影，也有几张唱片但不是很多。书桌上放着一本本子，有几篇游记，其他就没有了，这似乎住着的是一个学生。又推开了另一间房，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本子写着“失眠”两字。 村子里的人似乎经历着什么，使他们全部消失了，如果我无法走出这迷宫，我也将消失，我想起了遇见的老奶奶，也许她知道答案，但我失去了再见她的机会。 我又进进出出了许多房子，里面的布局千遍一律，书架上的东西形形色色，本子上写的东西也越来越各具特色，我开始好奇他们的生活。他们有哭有笑，有愤怒也有疑惑，有对存在的质疑，也有对生活的绝望，恍惚间我也想在这里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 我忘掉了强烈的要离开的愿望，一间一间推开屋子，在我推开某一扇门的时候，一幅画深深吸引住了我。那是一只蓝色的蝴蝶，躺在一朵花上，蝴蝶摊开双翅，它好像没有力气再飞翔，它的右翅有一个缺口，像一个爱心的半边——在我记忆的深处我见过这只蝴蝶。 独一无二的伤口成就了独一无二的蝴蝶。这世界上不会有另一只一模一样的蝴蝶了，这是当时那个男生说的，是他抓住的这只蝴蝶。后来蝴蝶没有再飞起来，我们把它放在了一朵花上，希望它能在此长眠。他说是他害得蝴蝶面临死亡，我说没人知道它的命运，你不必内疚。 顺着这条线索，我想起我们那一天聊了很多。聊了过去，现在，分析过去的哪些原因造就了现在以及现在的困境——唯独没有将来。我们性格相似，沉默与热情混合在一起。我们看了电影，一部讲了一个人不停越狱的故事，我说，我没有勇气一遍又一遍地逃离，他说他可以陪着我一起，他这么说我好像看见了蝴蝶在花丛中苟延残喘。那是我们唯一见面的一次，分别的时候我们背对背走着，我期待他回过身看我，期待第二天他会再找我，第三天，或者第四天，然而并没有，他渐渐消失在我的世界，直到我把他遗忘，而我似乎很善于遗忘。这幅画勾起了那段回忆，我在想这难道是属于我的屋子？桌上一本厚厚本子，我翻开才明白，这不是我的屋子，而是他的。 里面写满了他的心情，顺着时间线，我找到了当时那一刻，他这样说着：……我们朝着两个方向走着，我希望她从背后喊住我，让我再陪她走一段路，我放慢了脚步可我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我想我喜欢上她了，无可救药，但是，她好像并不喜欢我，或者可以这样说，在她的世界中并不需要一场恋爱来充实自己的生活，我对她的喜欢只会造成她的困扰或者对我自己的羞辱，但是如果明天她愿意联系我，我想我也许可能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有两只青蛙在山顶遇见了，它们想看一看对方生活的地方，于是它们前掌相互撑着，踮起后腿站起来看，由于它们的眼睛长在脑门上，所以它们看见的是自己的地方，它们觉得对方的生活和自己是一样的，便觉得索然无味，各自回家了。我们就好像那两只青蛙一样，充满了缺陷，只敢在自己的世界里野蛮。 我翻到了最后一页，他写着一首诗句：二十寺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至此，结束。 我走出屋子，老奶奶立在门外，她还是笑着看着我。我向她鞠了一躬，问道，您可以带我走出去吗？她说，忘了那个地方吧，留在这里，这里有你想要的。 我思考了片刻说，我还是要回去自己的地方。 那睡一觉吧，梦里才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