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白日梦:渡轮
一个城市,常常由很多细节所勾勒,街道,食物,文化,交通等等。我尝试过很多种交通工具:儿时走路上学,少时是骑车去中学。到了大学时期,虽然学校和家都在同一座城市,可距离比较远,一个城东,一个城西,于是周末多是搭乘公交车回家。晃晃悠悠的要坐上一个钟,于是见过了很多的风景。
后来工作的城市通了地铁,崭新的车型,冷气足够,高峰期虽然挤但速度快。只是再也看不到外面的风景,只有无聊的车厢广告。于是还是喜欢坐公交车。再后来到了美国,芝加哥地铁笨重老旧,从地下行驶到高架从城市穿过,带着工业时代的悲伤。
我常以为一个城市交通的多样性也代表着这个城市生活的丰富性。于是坐上西雅图的轮渡时,我常常也会想起那些过往城市里的渡轮。像白日里的梦,迷幻而短暂。

长沙.浏阳河.舢板
90年代初的长沙市,潮湿而闷热。夏天没有空调,风扇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西瓜泡在自来水桶里,要等着晚饭过后入夜才能吃。我的家在一个工厂宿舍区里,放学也是随着同住在厂区的同学们一起步行回家。父母往往下班更晚,于是我大概有一个钟的时间可以把妈妈提前淘好绿豆粥熬上,等着他们下班再做几个小菜赶紧吃完就可以踩着夕阳和大人们一起走路到浏阳河游泳了。
我们的家离浏阳河还要走上20分钟左右的距离,为了方便,大家通常都轻便出行。男士们赤膊或是套着件工字背心,下面是游泳裤,外面罩着大裤衩。女人们则是游泳衣外套条“的确良”的连衣裙。大家趿着拖鞋,拎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条毛巾。至于还是个小孩子的我,愈发简单。红色泡泡泳衣斜套着个胶皮泡沫塑料红黄游泳圈,踩着最时髦的水晶凉鞋,心里满是雀跃。有的时候大人们还会带个铁皮桶,河里有河螺,下河游泳的时候顺便捞一桶回家养几天,吐干净泥沙,用姜片,大蒜,豆瓣酱辣椒一炒就是一碟全家喜欢的小菜。
我们步行可达的河岸并不适合下水,因为水下多是巨石,水又陡然变深,并不好活动。大家一般都在对岸游泳,因为有浅滩,和大片的开满紫云英和穿心莲的草地。水性好的大人们把衣服拖鞋放在塑料袋里托在手上就可以游到对岸。父母因为带着我,只好坐手摇舢板船过河。收个几角钱的船费,大家搀扶着上船,沿着船边坐下,小孩被安排在船中的板凳上。舢板平底方头,船夫站在船尾摇橹。我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客人落座,船夫倾身费力的划橹,浆抵在船身发出咯吱的声音,船身便转过来朝着对岸驶去。那船晃晃悠悠,浆从水里荡上来带着水珠又砸进水里,发出清脆的声音。而我已经想不起那个声响了。
年少时在河里玩耍是关于夏天最愉快的记忆。河岸游泳的人很多,熟人见面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互相寒暄几句,手也不曾停下,一手叉腰,另一手或拨弄拨弄流水,或撩水上身,顿得一身清爽。经过一日的曝晒,夏日傍晚的水温恰恰好,比如今的游泳池更舒服。98年前的河里水质也不错,是避暑活动的好悬着。我父母水性好,一般轮流往河深处游,剩下的人陪着我,教我闭气浮起来,再教如何做蛙泳的推手蹬腿。见我不耐烦了,便叫我自己抓牢游泳圈,他们推着我游出去再游回来。等我的技术也逐渐熟练,便可以脱了救生圈。父亲会让我附在他的背上,抓牢他的肩膀和他一并蹬腿,便能背着我游出好远。
河里还有年长的少年,最是调皮。他们大多带着巨大的橡胶轮胎,非要踩到轮胎上然后跳到水里,河水有流速的,即使有朋友扶着轮胎,想要站上去也很难,于是通常是还没站定就已经身子一斜地砸进水里。更有一位好不容易费力爬上轮胎时就已经蹭松了泳裤的系带,等踩着轮胎将要站起来的时候兜了水的泳裤“夸差”就落到了屁股蛋以下,只好捂着屁股栽到水里,还要抓牢了眼看就被冲走的泳裤。于是哗笑声一片。
另有些年长的老人,站在半深不浅的水里,手上抓着半飘在水上的铝皮桶,身上没怎么动,可是四周水突然就混了,一看就知道是在用脚探河螺。我也会,一脚踩到深深的河泥里,几番探索便可以踩到东西,用脚趾夹着带上来,说不定就是河螺,当然也可能是石头。
等我学会游泳后,体力也见长,父母便鼓励我游回对岸去,他们通常手把着救生圈在前引着我,我累了可以扶一下。不累的时候还可以和重新起航的舢板比赛,而我最喜的是游到河中央忽然来了一艘大船,儿时不觉害怕,反正父母都在身旁,我们在河中间踩水等船从身前驶过。夕阳西沉,渐要暗下去的河水泛着粼粼的波光。船驶过会带起一波一波的巨浪,荡到身前,那时候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随着浪在河里起起伏伏,看着波光晃到眼前又引入深处,有种随波逐流的欢乐。

香港.尖沙咀.天星小轮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深圳工作,于是也有了机会常常往香港跑。我很爱香港,爱那个城市的多元,忙碌和丰富。深圳的长期居民可以办理快速的通关的港澳通行证,于是节假日我常常过去逛街吃东西。香港于我们这一代人总有些特殊的意义,从90年非常流行的香港影视剧里那些耳熟能详的地名荃湾,中环,尖沙咀。到港乐里唱的“天后”,“红馆”,“旺角”等。我陆陆续续去了很多次香港,住过重庆大厦,逛过海洋公园,吃过咖喱鱼丸,用蹩脚的粤语说“唔该“ 。那时的香港是扇窗,包容着每一个想透过窗看风景的人。那个城市的双层巴士和当时随叫随停的小巴,是最快捷的让游客快速隐入城市的方法。在深圳的六年,因为常去香港让我把影视剧里的熟悉浸入了生活。后又陪父母和奶奶去香港旅行,从尖沙咀到中环的交通我总喜欢带她们坐天星小轮,那是最便宜的看维多利亚港的方式。我依稀记得当年的天星小轮票价只要七块钱。买过票后便在长廊里等待上船,印象里还有处栅栏要等到船快到时才给游客放行。不过几十年过去,或许我的记忆早已经模糊,说不上是真的还是错把电影里的场景带到了记忆里。
天星小轮绿白色船身有和电影里如出一辙的木质长椅。船行驶时可听见哒哒的柴油发动机声音。船底铜绿色的河水被船头劈开,像历史的波澜向后奔逃。江风吹过,探头回望华灯初上的维多利亚港,那一刻会觉得置身于历史之中。一个城市的厚重就在这始于1898年的渡轮里。城市和人一样,需要时间和经历才能沉淀风味,形成个性。不过人类滚滚而去,比不过这一代又一代运营的渡轮依然用着旧貌在此地循环往复的迎来送往。船外风景早已更新迭代却又似乎没有改变,依旧是这座城,依然有着守旧的老物件,然而又不一样了。我常常想起它,感叹它的命运,也希望它一切都好。

西雅图. Edmonds. Ferry
知道西雅图有渡轮时,心里充满了欢喜。西雅图靠海,确是个海湾里的城市,于是周边有好几个岛,或者半岛都是轮渡可达的。如今的轮渡不若之前的那些只能渡人的,车是可以开上去的。23年的时候曾坐船去San Juan岛上住过几日,春假的时候去奥林匹克国家公园,回的时候也曾坐渡轮省下开车的路程。西雅图的渡轮也是白绿色,船中有巨大的空洞,是两层高的停车位置。到渡口买票后,会有工作人员指挥车辆按顺序停在陆地上的停车位等待登船。行人也可以步行由侧边的高处的步道直接上到船的3层。等可以登船了,车辆按照工作人员的指挥鱼贯驶入船仓停稳,听到提示广播后车上的乘客们就可以下车乘电梯或者走楼梯去到上层的乘客区休息。我家小姑娘们喜欢坐在船边看大海。我则喜欢去甲板上吹风。船速上来的时候,风大得站不住脚,于是只好回到船舱里陪孩子聊天。贾先生忍不住要到自动贩卖机里打一杯咖啡,缓一缓一路开车的疲惫。我塞给娃笔和纸让她们趴在桌上画画,好换片刻的安静。渡轮比以往的船更加平稳,有的时候甚至会忽略它的荡漾。可它毕竟是飘荡在海上。而也许正是这种隔绝的飘荡会让人有种宿命感。一艘船上的所有人,与大陆隔绝,哪怕只有四十分钟,也能营造出一种飘荡着的寂寞气氛。
这个四月的傍晚,我在船尾看到了漾在夕阳里的瑞尼尔雪山。它肃穆,庞大,安静,俯瞰着我们这些渺小的灵魂。刹那间,我泛起了乡愁,在这个漂浮着晃荡的渡轮里,想起了过往那些坐过的轮渡,和彼时陪伴在身边的人。想起了那些晃荡着的不同的河流,有着不同的风,在不同的城市。乡愁里怎么可以包下那么多个城市呢?世界之大,何处是归乡?或许,我想念的不是某一个城市,而是那个城市里的自己,翘首回望,在着缓缓的如同襁褓里荡漾的渡轮上,我如同做了一场白日梦。在梦里,我无需抓住什么,只用扎稳脚步,目视前方,然后沉沦在不可多得的“此处心安”里吧。

肆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西雅图平凡事:琐碎的冬日和开满野花的校园 (2人喜欢)
- 西雅图的美,在每个春日花落的下雨天 (6人喜欢)
- Hi,43岁 (5人喜欢)
- 《理想的下午:关于旅行,也关于晃荡》下 (2人喜欢)
- 《理想的下午:关于旅行,也关于晃荡》上 (3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