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岁月的湍流—第六十三章《撒手人寰》
转眼又是夏天,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马景明为了让母亲黄彩娥住的更舒服,在县城的一处新开盘的高档小区为她重新购买了一栋别墅,还请了一位保姆全程照顾黄彩娥的生活。
黄彩娥除了每天下午约几个人打打麻将之外,平时也很少出门。家俱厂不忙的时候,马长青偶尔也会到县城的这处小区过来坐坐。马景明心里倒是有想让两位老人复合的意思,他当面对母亲提了几次自己的想法,都被母亲搪塞过去了。
天气热了之后,马长青最近总是感到肚子有些不太舒服,有好几次夜里肚子疼的厉害,他吃了止疼药后才能勉强躺下。他的视力也下降了很多,看东西时间稍微一长,就会感觉眼睛发胀流泪。为此,他和肖金余闲聊时交流了几回,肖金余说自己长年腰疼,常常疼的直不起腰。肖金余自嘲的说:“人老了,都这样,‘一堂老家具,年久失修,快要散架了’”。说完,两个人哈哈一乐,谁也没当回事。
阴历六月初八是黄彩娥的生日,这天,马长青精心准备一个蛋糕,大包小包拎了不少菜。一大早就从乡下赶到县城黄彩娥的公寓,准备为黄彩娥庆生。
马长青亲自下厨,乒乒乓乓在厨房忙了一整天,又是炸丸子,又是煲鸡汤准备了一大桌的菜。晚上等马景明、马景雨、肖胜文都到齐了,一家人这才开开心心坐下为黄彩娥庆祝生日。
马长青亲自为黄彩娥点上生日蜡烛,又说了一大段祝福的话,这才举杯邀请大家共祝黄彩娥生日快乐,长命百岁!黄彩娥被马长青的殷勤举动弄得有点小小激动,自己一连干了好几杯酒。马长青看着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聚在一起,心里格外高兴。他不住的招呼大家吃菜,和女婿肖胜文、儿子马景明更是频频举杯。
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马长青隐隐感觉自己的右下腹一阵绞痛,他以为是什么东西吃坏肚子了,就找个借口去了洗手间。他在马桶上坐了半天,又没有便意,只好强忍着疼痛又回到了餐桌上。
马景雨注意到父亲的神色不对,赶忙问道:“爸,你脸色不好,身体不舒服吗?酒不要再喝了。”
马长青强装笑容,冲马景雨摆摆手:“没事,可能今天起早了,有点累了……”
马长青这句话还没说完,肚子里突然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他痛苦的捂着下腹部,头上豆大的汗珠渗出来,脸色煞白,眼前一黑,就晕倒在地上……
看到马长青突然晕了过去,把桌上几个人都吓坏了,马景雨赶忙过来察看,嘴里呼喊着:“爸……爸……”马长青牙关紧闭,一言不发,双手紧紧的捂着肚子,像个虾米一样蜷缩在地板上。
肖胜文赶紧拨打了120,几个人连夜将马长青送到了县第一人民医院。当夜,马长青就住进了ICU。马景雨赶紧联系值班医生,询问父亲的情况。值班医生经过初步检查后,告诉马景雨,老爷子现在已陷入昏迷状态,具体什么原因还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能判断。
几个人心事重重,一夜未睡。等到第二天主治医生一上班,马景雨就迫不及待的和医生沟通父亲的病因。主治医生黄主任,是一位有三十多年从医经验的老专家。
黄主任在看了马长青一大堆的化验报告后,眉头一皱,将马景雨叫到一边:“小马,你也是医生,我就实话实说了,老爷子这个病情不容乐观,从化验报告的各项指标初步来看,老爷子应该是重度肝硬化引起的昏迷,而且肝硬化的程度已经到了晚期,现在……”
马景雨的头“嗡”的一下就炸开了,眼泪瞬间止不住的哗哗直流,自责加难过的心情一下子涌上心头,父亲的身体,平时自己关心的太少太少……
等马景雨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黄主任才继续说道:“考虑到老爷子的年龄和现在的身体状态,手术治疗已经没有意义,这个你应该了解的,现在……,现在能做的就是药物保守治疗,尽量延续老爷子的生存时间。”
马景雨点点头,眼泪又一次不由自主的流下来……
当天下午,马长青就苏醒过来,从ICU转到了特护病房,马景雨找相熟的护士长给马长青特意安排了一个单间。一群人现在都知道了马长青的病情,黄彩娥几次哭得差点昏厥过去,马景明和马景雨在一旁不断好言相劝,这才让黄彩娥稍稍稳住了情绪。等马长青完全清醒后,马景雨强打精神,告诉父亲身体没什么大事,可能是血压高了,又多喝了几杯酒,引起了晕倒。
马长青面色虚弱,挤出了一丝笑容,冲肖胜文和马景明挥了挥手,轻声说道:“我没什么大事,有景雨在这就行了,你们就去忙吧,不要耽误你们的工作。”
他说完了,看了看黄彩娥,接着又说道:“彩娥,你也回吧,我没多大事,休息两天就好了,你别把身体熬坏了。”
黄彩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尽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点点头,“老马,没啥大事,你好好休息,我回去给你煲点汤来。”
马长青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众人离开。等大家都走后,马长青这才问马景雨:“小雨啊,你跟爸说实话,爸这个病不是高血压这么简单吧?”
“爸,就是血压高了,喝了酒顶的,没啥大事,休息两天就好了。”马景雨假装给马长青把床上的被子掖了掖,把脸扭过去了,他怕马长青看到她眼里的眼泪。
“唉,人老了,早晚有这么一天。”马长青迎面看着天花板,轻声自言自语说道。
“爸,你好好的,别多想了,好好休息,我去看看给你打点滴的药配得怎么样了。”马景雨找了个借口,快步出了病房的门。
马景雨一出病房的门,眼泪就再次倾泻下来……
得知马长青住院的消息,隔天一早,肖金余和乔桂华就赶到了医院,一进病房,将带来的慰问品往旁边一放,肖金余一把就拉住了马长青的手,“亲家,感觉好点了吗?”
马长青看着肖金余和乔桂华笑笑,“肖哥,没多大事,你们怎么还跑来了。快,坐、坐。”他一边说着,一边支撑着想坐起身来,肖金余赶忙起身搀扶住让他半躺好。
马长青半躺着,喘了两口气对肖金余说道:“肖哥,我这一病,还不知道啥时出院?家俱厂的事就辛苦你了。”
“亲家,你好好养病,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家俱厂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呢。”肖金余回道。
“行,行,那就辛苦你。”
“亲家,你跟老肖还客气啥呢,你安心好好养病,我们来的匆忙,就给你带了两只家里养的老母鸡,让景雨给你炖点汤补补身子。”乔桂花看到马长青虚弱的模样,心里也是一阵难受,不禁插话道。
“谢谢桂花嫂子了,我说小雨这孩子,能有你这样的好婆婆,也是她自己修来的福分。”
“亲家公,你这说哪儿话呢?小雨从小就是我的干闺女,她是从小我看到大的,她能有缘嫁到我们家,应该是老肖家修来的几世福分才是。”
肖金余在一旁帮腔道:“就是,就是,有小雨这样的好儿媳,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唉,这孩子从小跟我也受了不少苦,上学读书是个好材料,就是从小到大,我疼爱她,没怎么让她干过家务活,现在嫁人了,家务活恐怕要辛苦胜文了。”
“亲家,可别这么说,胜文多干点,也是应该的。不过,我看现在他们小两口,家务活还是景雨干的多。我们家这个老大啊,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呆子,真是愁人。”
马厂青回道:“慢慢来吧,婚姻也是一门学问,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乔桂华继续说道:“现在啊,就盼着他们什么时候能生个小家伙出来,让我们这些老的呀也能高兴高兴。”
肖金余白了一眼乔桂华,“尽说些有点没的,他们小两口要个孩子,还不是早晚的事?”
马长青轻轻咳了一声,答道:“肖哥,嫂子说的有道理,你看,我们都一把老骨头了,人活一辈子,图什么呀?最后不就图个儿孙满堂,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改天,我和小雨谈谈,年轻人想法多,但咱们也别由着他们的性子来。”
肖金余应道:“亲家,别操这些心,孩子们的事,让孩子们自己处理。你现在好好养病最重要。等你病好了,咱老哥俩好好聚聚。”
“喝酒估计是喝不了,医生不让喝了。”马长青悄声地说道。
“那就改成喝茶,咱们以茶代酒,一样喝的高兴。”
“行啊,老肖,你等着我。”
出了医院的大门,肖金余和乔桂华两个人心情沉重,他们都知道马长青这次病的很重,只能祈求老天能眷顾这个亲家公,让他能逢凶化吉。
隔了几日,肖金余听说马长青的病情有所缓解,他又抽空赶到医院去看望马长青。
“肖哥,厂里忙,不要总是过来看我,我这都挺好。”马长青一看到肖金余就直接说道。
“亲家,厂里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我就是过来陪你说说话。”
“行,说说话,我这几天一个人躺着也无聊,想了很多事情。以前,天天忙,也没空琢磨这些事情,现在躺下了,把自己的这一生也要好好想想,古人说:‘盖棺定论’,人到最后总要给自己一个交待,你说是不是?”
“亲家,咱们不说那些丧气的话,等你病好了,咱们的日子还长呢!”肖金余安慰道。
“唉,长不长的,那是老天定的。肖哥,我是唯物主义者,其实我不怕死,只是心有不甘。你说,人到最后不终究要走这么一遭。我想想,我这一生啊,其它没有什么遗憾,就是家庭上,没能圆满。年轻时,血气方刚,对感情上的事,也没能把握好,当年,彩娥负气出走,我也是愚蠢木讷,无动于衷,未能去努力追回这段夫妻缘分。结果,造成夫妻分离、父子分离、母女分离二十几年,白白错过了人生太多的美好光阴。为此,今天想来,我真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啊!”
马长青说完这段话,痛苦的闭上眼睛,自己摇了摇头。
“亲家,过去就让它过去吧,现在一家人不是又都团圆了吗?你好好养病,别想那么多。我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觉得我们一天天老了,现在孩子们大了,就希望他们都好,我们辛苦一辈子也就值了。”
马长青点点头,“肖哥,说心里话,我还是要感谢你和嫂子啊,这么多年,是你们一直照顾景雨,帮助我们。”
“老马,要我说,这就是咱们两家的缘分。要说帮助,还是你给我们的帮助更多啊!没有你对孩子们的潜心教导,没有你给我工作上的指点,给我信心,咱们也走不到今天啊!家俱厂这几年虽说没有发展的有多么好,但开办家俱厂的收入至少保证了咱们衣食无忧啊!”
马长青微微一笑,“嗯,肖哥,你要这么一说,那我还是觉得我是有贡献的啊!”
“当然了,亲家,我今天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按我说,你其实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肖金余虽然身体有残缺,但内心从来也没服过谁,惟独对你那是绝对的佩服。你有文化,有想法,一辈子做事,不卑不亢,光明磊落,我肖金余愿意结交这样的人。”
肖金余的一番话,让马长青非常欣慰。他伸手紧紧的握住肖金余的手,放声大笑,“肖哥,你的这番话,是对我最高的褒奖,抵得上十副药,哈哈哈.......”
病房里,两个老男人握手长谈,时不时的发出一阵笑声,无疑,这是饱经沧桑的男人们能够享受的最美时刻......
自从父亲马长青患了重病之后,马景雨是整天愁眉不展,茶饭不思,常常偷偷独自流泪。她查阅了大量的医学资料,咨询了很多肝病方面的专家,期望能给父亲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案,然而,专家的意见几乎是一致的,肝病发展到晚期,已经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
在医院半个月的光景,马长青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日渐消瘦,精神状态也大不如以前,心里也明白了自己可能挺不过这一关了。
这天,黄彩娥像往常一样,给他送来了自己精心烹制的营养汤。马长青斜靠在病床上,勉强喝了两口,就对黄彩娥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想再喝了。
黄彩娥强装笑容,用纸巾给马长青擦了擦嘴角,然后将他背后的枕头垫高了一些,让马长青斜躺着能更舒服一点。
马长青看着黄彩娥,用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彩娥啊,别忙了,你也歇一歇吧,我这一病,把你也累坏了。”
“老马,我不累,你好好休息,好好养病。”黄彩娥看着眼前日渐憔悴的马长青,心里不禁一阵心酸,眼圈又红了。
“彩娥啊,谢谢你啊!我知道,我这病恐怕是好不了了。”
“老马,你别多想,景雨他们正在找专家给你会诊呢,正在制定新的治疗方案。”
“嗯,让孩子们操心了。其实啊,我也知足了,人早晚不得都有这么一天,唯一的遗憾是我们……,我们那时候都太年轻了......”
黄彩娥听马长青说到这里,看着被病魔折磨的曾经的丈夫,想起当初年轻的时候,自己负气的离开,心里的酸痛更甚。
黄彩娥含着泪说道:“老马,‘对不起’啊,这三个字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那时候怪我太冲动了。”
马长青轻轻摇摇头,“彩娥,不怪你,你年轻时要强,我们是有缘无份啊,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闯荡,这些年带着景明也不容易,好在孩子们现在都长大了。”
黄彩娥眼里满是泪花,“老马,都过去了。你说,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一转眼我们都老了。”
马长青轻轻叹一口气继续说道:“现在景雨出嫁了,有了归宿,我现在最操心的是景明了。”
谈起儿子马景明,黄彩娥叹道:“嗯……这孩子到现在心还没定。”
“我看得出来,景明像你,也好强。他生意上的事我也不太了解,现在社会比较复杂,他年轻,爱冲动,他跟你时间长,听你的话,你平时要多说说他,千万不要为了多赚钱,走了歪路。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们父子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嗯,等你病好了,有时间,你们爷儿俩也多聊聊。”
马长青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他脑海里满是马景明小时候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样子,一转眼二十多年,父子再见时,儿子已经是个比他还高的大人了,这种割裂感、失落感,让他感到无比心痛,父子之间二十多年的光阴成了彼此记忆中的空白格……
仅仅一周之后,马长青的病情就急剧恶化了,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这天下午,马景明又赶到病房来看他。
马长青刚刚从一阵小睡中醒来,他有些迷茫地看了看眼前的马景明,一把伸手就抓住了他的手。
“景明,是景明吗?”
“是我,爸。”马景明握着父亲已经干瘦的冒着青筋的手,俯下身小声的应和道。
马长青紧紧的抓住马景明的手,露出了一丝微笑,“景明,工作压力大吗?最近你好像瘦了。”
“爸,我挺好的。你感觉好吗?”马景明看着父亲一阵心酸。
“景明啊,我感觉好困啊……,可是又不敢睡着了……”
“我知道,爸,你要感觉困了,想睡就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呢!”
马长青闭上眼,一会儿迷迷糊糊说道:“嗯,景明啊,爸爸对不起你啊!这一辈子,没能给你做一个好父亲,你不要怪罪爸爸……”
马景明凑到马长青的耳朵边轻声回道:“爸,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你放心吧,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
一颗泪珠从马长青深陷的眼窝中滚落下来,马长青再一次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傍晚时分,马长青的精神状态变得异乎寻常的好,他吃了一小碗米饭,还将一大碗汤都喝完了。
他看着围着在病床旁边的黄彩娥、马景明、马景雨、肖胜文,笑意盈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期间甚至还开玩笑说等病好了,要组织全家人一起出去旅游,看看各地的风景名胜。
众人看着马长青的状态都很高兴,只有马景雨看着父亲,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果然,晚上刚过九点,留下来陪床的马景明就给马景雨打电话,说父亲状态不好,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等到马景雨和肖胜文着急忙慌的赶到医院,马长青已经被再次送到了抢救室。
大约半小时之后,医生出了抢救的门,带着失落和无奈的表情告诉马景雨,抢救无效,老爷子已经走了。马景雨扶着抢救室室的门框,身体剧烈抖动着,慢慢蹲了下去……
肖胜文赶忙上前一把将马景雨抱住,马景雨这才放声痛哭起来……
按照马长青的遗愿,马景明在大柳村小学的后山坡上找了一块空地,找人精心修建了一处墓室。出殡的当天,空气闷热难当,天地间仿佛静止了一样,没有一丝的风。除了家里的亲戚朋友、家俱厂的员工之外,原来大柳村小学的很多老师和马长青的学生,得知马长青去世的消息后,也都冒着酷暑参加到出殡的送葬队伍当中。马景明捧着父亲的遗像,神色哀伤凝重,他回望一眼乡间小路上长长的送葬队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父亲在家乡的声望……
黄彩娥和马景雨在墓碑前,哭得死去活来,几尽昏厥。人们在马长青的墓碑前,焚烧纸钱,低头默哀,久久不愿离去。等到送葬的人群渐渐散去,肖金余泪眼婆娑,掏出随身携带一块抹布,将马长青崭新的墓碑擦了又擦。
猛然间,远远的天边响起一个闷雷,一阵山风陡然卷过,从东面蓦的升腾起几大片乌云,呼悠悠的就朝这片山坡飘来。先是黄豆大的雨点稀疏的掉落下来,接着就是一串串如同闪亮珍珠般的雨滴密集的倾泻下来。天地之间,瞬间,昏沉如夜.....
肖金余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巨大悲痛,他泪流满面,扶着马长青的墓碑,用粗粝而苍凉的声音在暴风雨中喊道:“老兄弟啊,好亲家啊,你走的太匆忙了,我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