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回最初依偎时光
斗胆借用骆以军取的题目,权作本文的标题。
2021年春天,彼时的我还是年轻愚鲁的本科三年级生,早早做足了不为保研挣绩点的心理准备,每日像游魂一样流荡在图书馆,在文学区和港台区随便挑一本书,摊在书桌上读一整天。港台区有一部分书不能外借,但为了显出一点小小的叛逆,我经常抱着那里的小说,像流亡似的跑到楼上阳光更好的古籍部,坐在前辈们遗留下来的垫子上读文学,困了就打会儿瞌睡,醒了继续。
印象很深刻的是,我就在那样的春日午后,不同于夏日空调冷气氛围的燠热中,读到了童伟格,竖排繁体的《王考》,而后是《西北雨》,文字带来的感受既刻骨又驳杂,像观赏刚刚采掘到的原始晶石,连续几天,我的生活就变成了复版,从港台区拿到书,到古籍部读一天,傍晚塞回书架,但为了不让别人突然借走,我偷偷放到了隔着很远的另一排书架上。
我把读到的句子抄在了草稿本上,拍照留念,又发到豆瓣。几个月后,一位用繁体字的朋友在这条动态下留言,我和黄健富老师因此而结识,为了共同的童伟格。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身份,很久以后的后来,最初我们只是友邻,我读他的书评,克制、深沉、带有灵光,对台湾文学的了解也多起来。2022年豆瓣开始实施实名制,黄老师选择离开豆瓣,动态也停留在告别的那一天。他停更的时候,我正在度过充实而极具戏剧性的毕业生活,而后来读研,又因为一些糟糕情绪,很久没有好好沉浸在文学的世界中。
很遗憾的是,当我慢慢走进童伟格的时候,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不过,很开心的是,在那之前,我们已经对黄锦树、童伟格以及两岸三地的几位作家形成了相似的理解。
现在我又要毕业了,而这一次的毕业相较而言是如此的庸常,我的心情也死水微澜,对学术超出正常范围的热情退却,对未来的生活也比本科多了些微茫的觑见。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的友邻,攒起一点力气,找到了他最后推荐的文章(可惜只找到题目,没有看到全文)。然后又读到了他的硕士论文、博士论文。
在硕士论文中,他写道:
谢谢童伟格,从2003年读到你的作品,我几乎每一天都想起你小说里的情节跟语句,琢磨着也许直到如今都还没有完全理解的意义。你出版《王考》时26岁,现在我论文写完,也是26岁了。我想,我终于到现在才能理解,什么是终于走到了后头,却看不清楚来的方向。我希望你好好怪我,骂我怎么写这么糟,借用你信中告诉我的话,我也一定会“郑重以对”,再深入想想。未来,我希望能站在论述者应该谨守的界线,认真看待更多我所阅读到的作家作品,思考更深刻的意义。
十年之后的博士论文,他写道:
我并不是一位顺服的学生,固执自负、身怀傲气、却又胆怯。想来,我的指导教授面对这样一位学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吧。当老师说起某人固执的时候,隔了几天,对老师著作很熟的他,竟拿起老师的论著,丢老师讯息,说,你看,“有时也只能请他们默默原谅我的固执和偏见”。过往的你也这样写。
文中的这位老师就是台湾暨南大学的黄锦树,多么深邃的缘分,又是因为小说,我们共同成为了黄锦树的“学生”,他作为论文指导老师,而我则是某个从未谋面的文学后生。在这些一厢情愿、萍水相逢的缘分里,反倒凭空给了我些生活的信念。因为我自认是这样一个人,诺言是带着神秘力量的定契,只要承诺了,就一定要做到,所以我相信我总会因为童伟格、因为黄锦树,或仅仅因为文学,和仅仅在豆瓣交流的朋友见面的。
最后用童伟格的文字结尾吧。
没有看不见的玩伴了,成年后的小孩还是安静,还是在心里说了很多话。在上方那个寂寥的世界,成年倚坐在雨中的废墟,像船上的水手反复劝慰自己:所有在海上做过的梦,并不必然都是蜃影。岁岁年年,地底的他喜欢这些定期沿海回收的话语:他抓起海王,竖直祂的耳朵,让话语灌进祂的梦中,想更扰乱祂的睡眠。
人们说,文学是打造建筑一个世界,那么我们都是在制造云,然后云聚成雨,雨聚成海,那些最悲伤的词汇都在晴朗的海面上飘荡,然后飞到云上。
致我素未谋面的文学故友
大马士革玫瑰
2025.4.30
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