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流水席

余华说:“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我永远困在这潮湿当中,是清晨空荡的厨房,是晩归漆黑的窗,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狂风雨。”
奔丧回去,从北京南到家六个小时,记忆像掉帧的老电视错乱滚动着画面。
很巧的是,回去时这座南方小城正经历着他的潮湿。弥散在山间的雾霭,并不显得阴郁,甚至美得仙气飘飘。不下雨的时候,水分也无形的,依然能在每个微小的空间感知湿气的存在。

堂哥堂姐在大伯葬礼上,周旋于众多人之间。一边应对繁琐的丧葬礼数,一边迎接来访吊唁者,偶尔操心工作、小孩中高考等事宜。在香火前落泪,转身迎接来访者时,又得拾起欢笑,客套寒暄。喜怒哀乐的情绪在他们脸上切换,连适应的间隙都没有。大伯的遗像被端正地摆在供桌中央,镜框里的面容比他生前任何时刻都要清晰。
到大伯家时,我和表哥带着大箱棒冰。大堂哥轻松地拿出两只,放在大伯的遗像前,说道:“爹,给你吃个棒冰。”那略带轻快的语气,让我一时不知所措。而冰棍很快在香火中淌出糖水,像某种不合时宜的眼泪。后来才知道,大伯卧病在床时,总想吃棒冰,可因治疗不能吃。
而守夜时分,我看见堂哥独自蹲在花岗岩台阶上,灯光把他的背影拓在墙中。我见他沉默良久,逐渐面色沉重地拧起来,随抽泣微微震颤。从窗外看,他宽宽厚厚的背就是一座正在崩塌的土丘。
我也被触动而移开目光,自觉见不得这样隐隐压抑的悲痛。
去公墓时,妈妈说:“等这一切仪式都做完,你大伯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我看着其他墓碑上刻着的字,那么多人的一生,最终被定格成名字、配偶、子嗣、生卒年月。一个人就只在这硬硬的墓碑上留下几行浅浅的痕迹。

记忆突然汹涌而来:我在村里跑步、拿快递、闲逛时见到大伯,几乎总带着锄头,永远是沉默的神色。想起无数个大家族一起出游、聚餐、过节的场景。我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更想到,或许未来我会目睹在场的长辈渐渐凋零。一种看不见的潮湿也裹住了我的全身。
葬礼大约办了三天,饭菜席也在村文化礼堂摆了三天。往日村里有人结婚,有人离世,流水席便一桌接一桌。婚丧嫁娶,皆是人生大事。席间的欢笑言语在不同主角之间流转,隐没在年月里。

几千年不过麦子熟了几千次。而人这一生就是不间断的流水席,我们坐在台下吃着别人的丧喜事,也让别人吃吃自己的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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