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翻.小前亮《李世民》第二章 反隋之风
一
天空被厚厚的乌云笼罩,滂沱大雨如同苍天在垂泪。 树叶承受不住雨水的重压,纷纷低垂着头。树枝折断的声响,转眼就被土黄色的浊流吞没消散。
时值七月中旬,唐军在賈胡堡阵陷入困境。连绵五日的暴雨中,士兵们从铠甲到内衣都被雨水浸透,茫然不知所措。 賈胡堡(河东道汾州灵石县境内)虽为要塞,实则只是用木栅栏围住一处高丘的简陋工事。虽有瞭望台与箭楼等建筑,却不足以让所有士兵在暴雨中获得庇护。
最严重的是粮草问题。部分粮草被洪水冲走,剩余的大半也因受潮开始腐烂。来自太原的补给线中断,士兵们的心逐渐被不安与恐惧侵蚀。 前方霍邑城中,隋将宋老生正严阵以待。城墙高垒深沟,防御固若金汤,绝非轻易可破之敌。
接着,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启禀大人,隋将屈突通已率骑兵渡过黄河,似乎要截断我军后路。" "什、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李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再难安坐,焦躁地在帐内来回踱步。
"父亲大人,请暂且冷静。" 闻讯赶来的李世民疾步入内,虽带着些许喘息,神色却镇定自若。"若如此畏惧敌军,何以成就大业?为今之计,亦当保持威仪。连日阴雨既已至此,想必此后自会放晴。粮草不足之事,可差人前往后方调度运输。至于屈突通之流,更不足为惧。"
「魏公李密正在洛仓集结大军,伺机而动。若此时前去请求结盟,并许下平分天下的承诺,对方必然会应允,若李密行动,屈突通便无暇绕到我军后方。"」 "李密啊...那厮虽不讨喜,但既然你这么说就利用他吧。" 李渊终于落座,当即派遣刘文静前往太原调运军粮,同时着手准备给李密的书信。
此时的李密已攻陷回洛仓扩展势力,军威正盛。他自号魏公,当被问及为何不称王而取公爵时,这位枭雄傲然道:"年内必取洛阳,届时自当进位为王。明年直指长安,至于称帝嘛..."言及此处眼中寒光一闪,"待我斩杀那暴君之后再说。"
他口中的暴君正是隋炀帝杨广。然而李密并未急于进兵,或者说难以进兵——整编新募士卒需严加训练,调配粮草要完善补给体系,骤然扩张的军队要形成战力,处处都需时间打磨。
"箭矢缺口五千支,速去筹措!洛口仓的存粮再清点一遍,数目总对不上。各营校尉候选的考核......"
“魏公殿下,杂务就交给我们处理吧,请您稍作休息。” 追随李密多年的王伯当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劝谏。然而李密连头也不抬,仍专注于手中那叠文书。 “不可。难保何处会有疏漏。” 王伯当叹息着向徐世勣投去求助的目光,但年轻的军师对此也束手无策。徐世勣翕动的嘴唇仿佛在说:“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没办法啊。” 与李密深交多年的王伯当自然再清楚不过——正因如此才更忧心。难道有经天纬地之才者,皆是这般模样? 王伯当再度长叹一声,领了李密指示退出房间。 恰在此时,温大雅作为李渊使者到达。他在李密面前行了个如同面圣的恭敬大礼。
唐军推进至霍邑后,因连日阴雨导致人马疲惫不堪,丧失了战斗力。反观魏公(李密)殿下接连击破隋军,其势头正如初升朝阳般不可阻挡。唐公(李渊)期盼与殿下合力夺取天下,特此郑重致信。恳请殿下予以考虑。
读完信件的李密眼中闪过会意的神色,转头望向徐世勣道:"李渊那厮竟来求援了。信中说自己满足于唐公之位。就依你先前所议,与唐军结盟吧。"
不多时,温大雅便带着回信策马离开向李渊驻地疾驰而去。这趟往返耗费了十日有余,既有天气恶劣之故,更因需时刻提防被敌军察觉行踪。
展阅回信的李渊嘴角浮起冷笑。李密果然中计,此刻正沉浸于膨胀的虚荣之中。"李密这厮竟已摆起天子派头,书信措辞着实无礼。不过眼下还需隐忍,任其妄自尊大。正好驱使他攻打洛阳,我军趁机夺取长安。待肃清京畿周边,便可固守要地积蓄力量,届时让李密与隋军、群盗相互消耗便是。"帐下诸将闻言皆深以为然。
至此,李渊与李密之间的战略同盟正式缔结。
雨一直下个不停。 太阳每隔数日才短暂露一次脸,连晒干大地的时间都没有。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饱含水分的空气凝滞如铅。战马驰骋的原野,早已化作群蛙跳跃的泥沼。
唐军粮草已尽。虽派刘文静前往太原筹措,至今却杳无音讯。将士们的疲惫已达极限。
不安笼罩的军营里,突然流传起突厥正与刘武周再度勾结、企图攻打晋阳的流言。士兵的动摇立刻惊动了高层。
"不如撤军回晋阳吧?" 面对显露出怯意的李渊,裴寂颔首附和:"已有病亡者,士气日渐低落。隋军抵抗激烈,眼下恐难速胜。何况李密亦不可信,暂且退守晋阳重整旗鼓方为上策。"
"且慢!" 李世民霍然起身,言辞激烈地反驳道。「如今正是丰收时节,原野上遍布五谷。根本无需担忧粮草问题。宋老生不过是个急躁又缺乏谋略的武将,只需一战便能将其生擒。李密方得洛仓,暂时不会轻举妄动。至于刘武周,此人生性多疑,纵使太原防备空虚,也绝不可能弃马邑城不顾来犯我境。」
「话虽如此......」 年轻人光洁的面颊泛起淡淡红晕。 「我们起兵是为舍身救民,当速入长安开创太平盛世。若因这等敌人便畏缩退兵,聚义的将士们必将士气涣散。届时大业如何成就?」
「不可操之过急,暂且退兵为上。」 李渊此番异常固执,不顾劝阻下达全军撤退令,拂袖而去。 李世民唯独未向自己麾下右翼三军发出撤退指令。他在营中巡视,对每个垂头丧气的士兵温言勉励。年轻将领袍角沾满泥泞却步履坚定的身影,令士卒们重新振作。
深夜,李世民再次来到父亲营帐。然而李渊已然就寝,拒不见面。 「此时若退,万千将士的性命都将付诸东流啊!」
李世民浑身被雨水浸透,仰望着漆黑的夜空长叹。 身后忽然传来踏水而来的脚步声。 未及转身,李世民已先开口:「兄长为何在此?方才不是正在指挥撤退?」 「已下令全军缓行。」 相差九岁的兄弟在微弱灯火下相对而立。厚重的水汽压迫着空气,连雨声都显得遥远起来。 李建成带着温和微笑凝视比自己略高的弟弟,将胸中千头万绪化作言语:「此刻若退,便前功尽弃了吧?」 李世民眼中骤然绽放光彩,刹那间竟似照亮了雨夜:「那请兄长即刻召回部队,父亲那边由我劝说!」 「好,全仗二郎了。」 目送李建成小跑着消失在雨幕中,李世民神色一凛,转身对着军帐嘶声喊道:「父亲!」 从肺腑深处迸发出的呐喊穿透雨帘: 「此乃霸业存亡之秋啊!」
雷光掠过,映照出年轻人滴水的侧脸。 天命之子的咆哮震动着被雨水浸透的大地。 李渊被这不寻常的躁动惊醒,掀帐怒喝:「这般喧哗成何体统!」
李世民浑身湿透却目光灼灼:「父亲,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进则胜,退必败!若因前方之敌退避,转而又遇后方新敌,则败局已定。此等危机当前,岂能坐视不理?」 「你的心思为父明白,但为时已晚。撤退令早已下达。」 「不!右翼三军分毫未动,左翼部队也即将被兄长追回!」
李渊怔忡片刻,终是苦笑着摇头:「真是群不省心的孩子…罢了,随你们去吧。倒是你,快把身子擦干。」 「谢父亲成全!」 李世民顾不得更衣便翻身上马,疾驰着去接应兄长。
翌日清晨,运送临时粮草的骑兵队抵达营中。据报主力粮队已从太原启程,至此唐军彻底重振旗鼓。
与此同时,驻守霍邑的宋老生始终按兵不动。他本欲待饥困的唐军撤退时半渡而击,然而斥候带回的情报却出乎意料: "唐军已获粮草补给,如今士气大振。正在整备军械、修缮攻城器具,待天气转晴必来叩关!" "当真!?" 宋老生重重跌坐胡床,帐中幕僚见状进言:"金城薛举拥兵数万,僭称西秦霸王。其子薛仁果骁勇绝伦,骑射冠绝三军,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若遣使陈说利害,令其袭扰李渊后方,我军便可与秦军形成夹击之势。"
"本帅岂能借逆贼之力?不过..." 宋老生抚着刀柄来回踱步,忽然驻足以刀拄地,溅起一串火星:"也罢!倒不如让这二虎相争!"
驿马踏碎雨帘,信函连夜西驰。 宋老生伫立城头,苦涩的目光穿透雨幕投向南方天际。为效忠那乳臭未干的主公,一场输不起的生死较量正步步紧逼。
二
金鬃烈马踏着飒爽秋风疾驰,扬起漫天黄沙转瞬抛在身后。 碧空如洗,流云似练,高悬的日轮洒下温煦光芒。 正是天高马肥的仲秋时节。
五骑身影在无垠平原上纵情驰骋。为首的瘦削男子紧贴马背,享受着人马合一的快意。凉风掠过他官袍下精悍的身躯,带来几分令人惬意的寒意——此人正是受隋廷册封的河西豪族李轨,字处则。
远方地平线上,武威城的轮廓渐渐清晰。这座被誉为凉州明珠的要塞扼守着河西走廊咽喉,北接大漠南倚祁连,自古便是商队驼铃与铁骑征尘交织的丝路重镇。当年霍去病远征匈奴的烽火,马腾家族割据西凉的战鼓,都曾在此激荡回响。
临近城门,李轨勒缰回望随从:"探马来报,薛举正厉兵秣马,欲与宋老生合击唐公。" 右侧魁梧的武将李赟冷哼:"那厮素来狡诈,定是想坐收渔利。若我等按兵不动,只怕转眼便要成为其俎上鱼肉。" 西方人轮廓深邃的安修仁轻夹马腹上前:"将军明鉴。依某之见,当速遣使联络唐公,共商..."
话音未落,城头突然传来三声号角。李轨眯眼望着城门洞开的甬道,数十轻骑正卷尘而来。最前掌旗官手中,赫然飘展着绘有西秦图腾的玄色旌旗。
「索性咱们直接占了武威城如何?」李轨扬鞭遥指城池,眼中跃动着少年般的热切,「合众人之力,未必不能与薛举一较高下。」
李赟闻言双眸骤亮:「此计大妙!待收拾了薛举,咱们便挥师东进直取长安!」 安修仁抚着络腮胡沉吟:「若联络西域商团,筹措钱粮兵马当非难事。只是这主帅之位...」 落在后头的曹珍此时策马追来,喘着气插话:「听说中原流传'李氏当王'的谶语,这不正应在咱们处则公身上?」
李轨摸着下巴故作苦恼:「可我这人没读过几卷书...」 话音未落,曹珍已拍着李赟后背大笑:「谁要你这莽汉当主帅?处则公坐拥河西财富,弓马娴熟又通晓经史,正是天命所归!」
「若诸君不弃,某愿试之。」李轨唇角扬起意气风发的弧度,忽闻后方传来哭喊——落在最后的关谨正死死抱住马颈,在颠簸中狼狈呼救。
众人哄笑声惊起天际雁阵。待笑够了,李轨轻抖缰绳引众折返,五骑在秋阳下拉出细长剪影。当马蹄踏碎武威城门夕照时,安修仁的宣告响彻长街:「隋祚已终,当兴李氏!」
百姓箪食壶浆相迎,偶有隋官抵抗皆如螳臂当车。入夜庆功宴上,李赟摔盏怒谏:「何不斩尽前朝余孽?」 李轨却将佩刀横置案头,烛火映亮他温润眉目:「昔汉高祖约法三章得关中民心,今我等当效之。」窗外秋风掠过河西走廊,卷起城头新换的"李"字大旗猎猎作响。
"既推李某为帅,便须令行禁止。"李轨按剑环视帐下诸将,"我等既称义兵救民,若擅杀隋吏、劫掠府库,与盗匪何异?当令降者各安其职,共襄大业。" 李赟摸着络腮胡恍然大悟:"原来咱们是仁义之师啊!头儿果然深谋远虑。" 曹珍抬脚轻踹其甲胄:"什么头儿!该称大凉王殿下。" "方才不是你最先叫的头儿?" "然'大凉王'三字更显威仪。" 李轨赧然摆手:"这'大'字未免僭越..."众人哄笑震得军帐微颤。
这笑声竟似传至东南二百里的金城郡。薛举闻报拍案而起,赤须竖张:"竖子安敢僭称大凉王!"当即命大将常仲兴率万骑为先锋,令其子薛仁杲镇守天水郡,自领二万精兵倾巢而出。
昌松原上战云密布。 "薛举先锋已抵昌松。"李轨召集军议,沙盘映着跃动烛火。 李赟霍然起身:"末将请为先锋!"却被关谨拽住甲绦:"敌军三万对我一万五,当以奇制胜。"书生指尖划过地图,提出水陆并进之策。 "明日拂晓前备齐船只旌旗,可能办到?"李轨转向安修仁。 西域客商出身的谋士捻须笑道:"只需白银三千两..." "准!"
翌日,常仲兴大军渡过石羊河列阵。城关上观敌的关谨紧攥雉堞,指尖发白——远处薛军玄甲映日,重骑兵扬起的烟尘遮蔽了半壁苍穹。
城垛旁,李赟战靴焦躁地叩击青砖:「关参军若瞧不真切,某家扛你观敌可好?」 关谨紧攥雉堞的手指节发白,声音却绷得冷硬:「不劳将军。」忽见他喉结滚动:「时辰已到,按计行事。」
「得令!」 李赟豹眼圆睁,未待城门全开便纵马跃出。西秦骁将陈泰见状挺枪来战,丈八铁枪舞作漫天寒星。
「来得好!」李赟横刀格挡,火星迸溅间竟旋身如鹞,玄甲红缨化作一团流火。陈泰枪势愈猛,却次次戳中残影,额角青筋暴起。
两马错镫刹那,李赟反手以刀背重击敌将脊梁:「滚回去叫薛举小儿亲自来战!」 「鼠辈休走!」陈泰涨红着脸策马急追,常仲兴主力部队受其牵引亦开始向前推进。 李赟虚晃一刀拨开陈泰,忽勒马回身以刀面猛击陈泰背甲,金铁交鸣声震四野:「且留你狗命报信!」
忽闻西北杀声震地,烟尘中竟现「李」字旌旗。常仲兴急勒马缰:「速传令收兵!」 陈泰愤然回马之际,斜刺里寒芒乍现——李赟的环首刀撕开重甲,血瀑自敌将断肩喷涌,染红半幅战旗。战局如燎原野火般展开。 李赟所部趁敌前军回撤之际悍然冲锋,环首刀劈开龟兹纹锁子甲,马槊洞穿皮制护心镜,哀嚎声中血染黄沙。这支陇右劲旅如楔入敌阵的狼牙箭,瞬间撕裂西秦军防线。
与此同时,李轨亲率精骑自侧翼突袭。这些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河西儿郎借地势俯冲,丈八马槊借着冲势贯穿三重盾阵。常仲兴在双重夹击下勉强收拢残部,欲渡石羊河重整旗鼓,却见安修仁令旗挥动——
两岸芦苇丛中弓弦齐鸣,箭雨笼罩渡河敌军。上游顺流而下的蒙冲斗舰更将浮桥撞得四分五裂,溺毙者血染河水,折断的箭杆随波逐流竟成浮桥。
「报!常将军被生擒!」 三十里外督战的薛举闻讯惊落马鞭,正欲怒斥,忽见后方尘烟蔽日。曹珍布置的疑兵之计终显神效:两千老弱举三万旌旗,驼队拖枝扬起弥天沙尘,竟营造出十万大军压境之势。
「天不助我!」薛举赤须颤动,最终含恨退守天水。
武威城头,李轨抚掌而笑。当安修仁押解常仲兴入帐时,这位新晋大凉王却解其缚绳:「将军骁勇,可愿共讨暴隋?」 「主公不可!」李赟急得踏碎地砖,「此贼曾伤我七名弟兄!」 李轨拾起敌军残破的鹰扬郎将符,轻拭血迹置于案头:「昔光武焚书安陇右,今释常将军正显王者气度。」帐外秋风掠过河西走廊,三万降卒改编入军的号角声正彻夜不绝。
此后,李轨接连攻占枹罕、西平、张掖、敦煌四郡,将河西走廊尽数纳入统治之下。他一面防备突厥来袭,一面静观中原局势。 另一方面,遭受意外惨败的薛举已无力进攻李渊,只得一边休整伤兵,一边等待雪耻的时机。
三
繁星主宰着无月无云的夜空。澄澈的大气中,仿佛能听见星辰私语的碎响。 每颗星子都独一无二——或白或青或赤,以各异的辉光与体积点缀天幕。有的茕茕孑立,有的比肩低语,更有连缀成银河者,将夜色染作斑斓长卷。
与此相对的,是地面上煞风景的阵列。 城外平原上驻扎着连绵军帐,篝火等距排列如星罗棋布,引的飞虫在火焰间狂舞。士兵们呼喝着口令往来巡视,火光将铁甲映得猩红。
"不愧是未尝败绩的名将。"窦建德齿间渗出低语,喉结微微颤动。 永续的篝火,严密的岗哨。四人一组的巡逻队中,总有两双鹰隼般的眸子扫视暗处,余者或紧张得手足无措,或慵懒地打着哈欠——显然每队都混编着老兵与新卒。
在如此森严的戒备下,夜袭已然无望。 浓稠的黑暗吞噬了时间感。自潜伏溪畔草丛起,窦建德已数不清时辰几何。虽涂抹了驱蚊药草,初时仍被叮得浑身刺痒难耐,此刻连这份知觉都已麻木。
三百死士与夜色浑然一体,连秋虫都被骗过,仍在四周鸣奏清凉小调。 然蛰伏终非良策。即便算上后援,窦建德麾下亦不足千人,却要击溃眼前四万劲旅。必须设法找出破绽发动奇袭。
统率这支大军的,正是隋将薛世雄—-
这位堪称隋朝现存将领中无人比肩的老将薛世雄,曾三度远征高句丽未果,后驻守北疆涿郡。其麾下士卒无论实战经验、战斗意志、军纪操守还是忠诚程度,皆被誉为官军之首。
此番薛世雄奉敕讨伐李密,然镇守辽东本是其首要职责。为保国境不失,老将军仅率本部精锐万人南下。这支百战之师甫入河北平原,沿途便有数万义军归附,待行至河间郡时,兵力已逾三万。
薛世雄选择的进军路线——直取李密盘踞的洛口——恰与窦建德的势力范围重叠。夏王帐下为此争论不休:有人主张归降,因薛世雄素有仁义之名,与背信诛杀降卒的王世充不同;亦有人力谏死战,毕竟即便薛世雄肯纳降,暴君杨广亦未必宽宥。
"若将生死托于昏君一念,我等当初又何必揭竿而起?"窦建德凝视着舆图喃喃自语。他深知以麾下这支以农民为主的义军,断难正面抗衡薛世雄的虎狼之师——即便兵力相当,松散的指挥体系也难如臂使指。
残月隐入云中之时,夏王做出了决断:亲率八百死士夜袭敌营。这些从数千勇士中精选的儿郎,皆是自高鸡泊起义便追随左右的生死弟兄。
此刻薛世雄屯兵河间郡七里井,正整训新附之众。窦建德明白,待官军完成整编再度开拔,便再无胜机。
潜入过程出奇顺利,但当八百玄甲军真正逼近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时,窦建德握刀的手心沁出冷汗——巡营士卒四人一组,每组必有两名鹰视狼顾的老兵。
东方渐白,夏王眼角瞥见露水在草叶凝结。若待天明,这八百人便是插翅难逃。他忽然想起留守乐寿的妻女,若自己战死,或许能换得她们一线生机?
恍惚间抬首望天,启明星正刺破夜幕。窦建德瞳孔骤缩——那片本该澄澈的星空,竟有数点星辰诡异地明灭闪烁。
窦建德从未见过这般璀璨的星河——或者说,自深陷战火以来便再未仰望过星空。那些镶嵌在泛青玄绸上的星子,令他想起新婚时为妻子裁衣的念头:若用银河作锦缎,该衬得她肤若凝脂。
可他的发妻啊,纵使义军势力日盛,仍固执地穿着粗麻襦裙。正如他始终与士卒同食糙米,共饮浑水。
胸口贴身处的绢画微微发烫,那是画师勾勒的妻子小像。记忆中的少女眸似秋水,皓腕凝霜,在弥漫粪土气息的乡野间唱着清越的采桑曲。"这般女子下嫁田舍郎",这念头十八年来未曾淡去。
出征前夜,巫祝在无月之夜占得吉兆。窦建德摩挲着龟甲裂纹迟疑不决,妻子却将温热掌心覆上他手背:"妾虽不知天命,但信义能聚人心——而他们,信你。"
启明星悄然隐没,晨雾如乳流淌。 "将军..." 刘黑闼的低唤惊醒沉思。这位始终以"将军"相称的老部下,此刻须眉皆白——非因年岁,而是浓雾已吞噬四野。
窦建德骨骼爆响着起身,吼声震落草叶霜华: "天助我也!"
「直取薛世雄首级!弟兄们冲啊!」窦建德横槊跃出,八百死士的怒吼震碎雾霭。
薛世雄此日破晓即醒,正含着一口清水端坐帅帐。这位年逾六旬的老将保持着五十年如一日的军规:寅时三刻含冰漱齿,卯时整甲待旦,非侍从来请绝不早出——以免士卒惶惶。
然今日异象陡生。 闭目调息的老将军白眉微蹙,细目骤睁。铁锈味的杀气穿透浓雾,五十年戎马淬炼出的直觉正在尖啸。
「来人!」 金铁交鸣声未落,五名亲卫已牵六匹青海骢疾至。薛世雄抓过丈八马槊翻身上马,雾中世界浸在乳白浊流中,唯有四面八方的杀声如漩涡翻涌。
「禀大帅!敌袭规模不明!」 「敌势应当有限。」薛世雄槊尖划破浓雾,「传令各营:以中军为枢组圆阵固守,擅动者斩!」
三骑分驰传令,余者护持左右。薛世雄耳廓微颤——环首刀劈开皮甲的闷响、马蹄踏入泥泞的黏腻、垂死者的喉音,这些声音在雾中扭曲膨胀,竟似有十万大军合围。
「报!西营粮道遭截!」 「禀大帅!东翼出现重甲骑兵!」 「北面...北面全是旌旗!」 斥候的嘶喊接踵而至。薛世雄握槊的指节发白,这具历经辽东风雪的身躯竟泛起初阵时的颤栗。
雾霭深处,窦建德的环首刀正滴落第九颗首级。他忽然勒马嗅到风中异样——原本慌乱四窜的隋军,此刻正如退潮般向中军收缩。
「刘黑闼!」 「末将在!」 「带三百弟兄往乾位放火!」 「得令!」
浓雾中腾起的火龙撕开战场迷雾,薛世雄终于窥见真相:所谓重甲骑兵不过驮着铠甲的惊马,漫天旌旗皆是缚在牛尾的破布。
「中计矣!」老将军槊柄猛击马臀,「全军向河间郡转...」 破空声截断军令。薛世雄凭本能仰身,窦建德的马槊擦着明光铠护心镜掠过,在雾中划出凄艳火星。
八百对四万的晨雾厮杀,此刻才真正拉开帷幕。
突然,淡红色的血雾腾空而起。乳白色的雾墙裂开,现出一名手持染血手戟的汉子。 左右护卫驱马上前挺枪刺出,厚刃手戟寒光一闪,当即劈断一名护卫的腿骨。骨骼碎裂声中,坠马护卫被重重砸向地面。 另一名护卫的枪尖堪堪擦过汉子肩甲,却见戟刃回旋如月,直透其侧腹。鲜血顺着战马鬃毛蜿蜒滴落,在雾中绽开朵朵红梅。
汉子正面对上薛世雄含怒的目光。那双圆睁的虎目精光四射,杀气凛然。古铜色面庞与玄铁重甲尽染敌血,宛如修罗临世。 "某乃窦王麾下头号猛将刘黑闼!" 铁戟横指,刃锋映出老将银须,"特来取尔等项上人头!"
赤色戟刃劈开浓雾袭来。薛世雄左手猛拽缰绳,拧身堪堪避过这记杀招。不顾腰间剧痛,右手长枪顺势横扫。 金铁交鸣震耳欲聋,火星迸溅间,斜刺里突现寒芒——原是刘黑闼暗藏短剑突袭!
"末将在此断后,请大帅速退!" "不可!老夫若退,军心必溃!" "东营已破!" 血人般的传令兵撞入战圈,"北面发现窦字帅旗!"
薛世雄钢牙几乎咬碎。若能剿灭盘踞河南的李密,便可打通长安、洛阳与江南的联络。再立战功劝说圣驾,或许圣上肯回銮西京。只要天子还朝,中兴大隋指日可待——他原是这般坚信的。
"得罪了!" 亲卫统领夺过缰绳,战马吃痛扬蹄狂奔。 颠簸马背上,薛世雄回首望去:半截断剑在空中划出凄厉弧线,最终没入浓雾。可如今这位老将,却在亲卫簇拥下向着北方战场溃退。
晨雾渐散,遍地狼藉。 薛世雄的残部横七竖八倒卧血泊:有人徒手攥着半截草茎,至死圆睁的双目凝着惊惧;有人肠穿肚烂仍朝北爬行,口中嘶哑唤着"阿娘"。这些昨日还在操练的新卒,终是以血肉之躯印证了战场的残酷。
「愧对三军...」老将喉间溢出呢喃的刹那,当血栓在薛世雄颅內炸开时,颅内似有惊雷炸响。眼前忽暗,继而赤潮漫卷——那分明是今日流淌的将士热血。
"大帅!" 在亲卫的惊呼与剧痛交织中,薛世雄堕入永恒黑暗。
涿郡的银杏还未染金,一代名将已薨逝军府。七里井之战,成了这位三征高句丽的老帅生平首败,亦是终战。
隋廷柱石又折一根。讣告传遍九州,叛军为之气焰大炽,隋臣更添惶惶。
「赢了!喂!咱们赢了!」 窦建德挟着硝烟撞开家门,惊起檐下白鸽。 「回来便好。」曹白蓉倚着门框轻笑,晨光中泪痕宛然。
这位河北豪雄浑然不觉,一把抱起纤瘦发妻转了三圈:「全仗夫人吉言!」成婚二十载,这般场景已上演过数十回。
「妾身何功之有?」曹白蓉指尖轻点丈夫鼻尖,「倒是将军该去犒赏三军——酒,只许饮三坛。」 「三坛怎够庆功!」 「那便两坛。」 「夫人饶我!」
廊下亲卫憋笑垂首,任凭主母将威震河北的夏王治得服帖。蝉鸣声里,七里井的血色晨雾恍如隔世。
四
竹叶上凝结的雨珠在朝阳下颤动,虹彩流转的水玉顺着墨绿斜坡滚落,在叶尖蓄力一跃,迸出清越脆响。涟漪荡漾的水洼倒映碧空,流云疏朗处,鸢鸟乘着气流悠然盘旋,啼鸣声散入高远的秋晴。
八月底的连阴雨终告停歇,草木舒展筋骨,鸟雀振翅试音,就连泥土都蒸腾着酣畅的湿气。贾胡堡军营褪去连月阴霾,此刻正沐浴在捷报频传的亢奋中——东都骁果军溃败、薛世雄陨落七里井,隋室气数将尽的传言已化作燎原星火。
「敞开肚皮吃饱!建功立业就在今朝!」李渊带着李建成、李世民巡视营地,所到之处欢声雷动。唐军秣马厉兵,甲胄擦得雪亮,箭镞淬过新火,只待霍邑城门洞开。
霍邑城头却死寂如墓。宋老生按剑厉喝:「敢出城迎战者斩!」这道军令如铁水浇铸在每名守卒心头。
唐军先锋刘弘基横槊立马,冷眼打量这座龟缩的坚城。三日前军事会议上,李世民的分析犹在耳畔:「宋老生性烈少谋,若以辱骂激之,必如困兽出笼。」
全军皆知,真正执掌唐军兵符的,正是这位二公子。此刻他银甲白马立于阵前,手中令旗挥落的弧度,恰似猛禽俯冲前的最后一次振翅。
刘弘基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一个比自己小一轮以上的年轻人如此吸引。然而,当对方用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面容、带着几分热忱的语调谈论战术时,倾听者也会随之情绪高涨、信心满满。只要跟在他挺直脊背、步伐稳健的背影之后,便会让人相信世间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开创全新的时代,非此人莫属。我愿化作利剑与盾牌,以性命为赌注尽忠职守。”
刘弘基心中暗下决心,驱马向前。尽管已逼近到能被城墙上箭矢射到的距离,却仍未见敌军出城迎战的动静。
刘弘基右手一挥,一队举着巨大木盾的士兵开始前进。他们在城门前列阵,泼妇骂街般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操控年幼代王殿下、欺压百姓的佞臣,等着接受上天的审判吧!”
“朝廷的走狗们,连打仗的勇气都没有吗?”
“成天只知道追女人屁股,连枪怎么用都忘了吧?”
这些单纯的辱骂之词,清晰地传入了从城楼俯瞰的宋老生耳中。
起初宋老生只是冷笑着听着,但渐渐脸色越来越阴沉,最终勃然大怒:
“谁会中这种激将法?…… 不,我忍无可忍了!让他们看看本将的厉害!”
看到城门开始晃动,刘弘基立刻下达了后退的命令。与此同时,李建成率领的主力部队向前推进,将先锋部队纳入阵中。
两军在城池东侧对峙。隋军阵中,亲信们正拼命劝阻想要冲锋的宋老生:“将军切勿冲动!”
“那你们谁去替本将斩了对方的先锋?”
话音刚落,隋将江志达拍马冲出。唐军阵中,殷开山挥舞着大斧高声叫阵。双方骑兵交锋五六个回合后,隋将伍存良策马而出,协助江志达作战。殷开山与两名敌将战得火星四溅,随后依照自军信号巧妙后退。
“敌军怯战了!全军前进!”
宋老生向全军下达了突击命令。唐军以松散的阵型迎击着呐喊逼近的敌军。
就在这时,南方突然闪过一道闪光。马蹄声轰鸣,数百名骑兵扬起尘土疾驰而来。骑着白马冲在最前方的年轻将领,正是李世民。
“什、什么?!”
“是突厥骑兵!”
在一片慌乱的叫喊声中,李世民张弓搭箭,连发三箭,随后毫不减速地沿着隋军后卫的侧翼向北冲杀而去。追击的人、中箭倒地的人、因恐惧而逃窜的人乱作一团,隋军的阵型瞬间大乱。
李世民率领的骑兵队甩开追兵,如鹞鹰回旋般再度杀入战场。这次自北向南直插隋军腹地。 弓弦铮鸣,枪尖寒芒交错,哀嚎与怒吼此起彼伏。须臾间,唐军铁骑已如疾风般突破敌阵,身后留下血染的征途。
"收网吧。" 随着李建成令旗挥落,唐军主力迎着西坠的残阳整齐推进。刘弘基左右驰骋,枪出如龙连斩数敌,忽见隋将伍存良横刀拦路。
双马交错刹那,刘弘基的丈八马槊精准洞穿敌将咽喉。血雾迸溅,敌将轰然坠马,刘弘基却未多看一眼,纵马直追溃逃的宋老生。
残阳如血时,胜负已定。隋军残部纷纷弃械,宋老生与副将江志达正往北麓群山遁逃。刘弘基猛夹马腹,蹄声如雷贯耳。
缓坡尽头,宋老生的坐骑突然驻足。这匹青海骢鼻孔大张,四肢战栗,汗血混着白沫浸透鞍鞯。 "老伙计,再撑片刻..."宋老生抚着马鬃低语,忽见前方尘烟骤起——赤红战袍的年轻武将横刀立马,正是临淄段志玄。
"某在此恭候多时。" "尔是敌是友?" 段志玄默然振剑,刃身映着晚霞泛起血色。剑光如焰掠过,江志达连人带鞍被劈作两半。几乎同时,宋老生的战马哀鸣跪地。
就地翻滚的老将正要爬起,却见刘弘基的槊尖已抵眉心。 "逆贼休要假仁假义!"宋老生以枪拄地暴起,明光铠护心镜映出最后的倔强:"大隋鹰扬郎将,宁死不降!"
朔风掠过霍邑战场,卷起半幅残破的隋字旌旗,轻轻覆在伍存良未瞑目的脸上。
“兄长,这下您该信服了吧?”李建成望着毫发无损的弟弟,长舒一口气。 “嗯,骑兵确是以快制胜。但你万不可再行此等险招。” 此役李世民将骑兵装备尽数换作突厥制式。卸去马铠,轻装上阵,最大限度提升了机动性。
“兄长还是这般谨慎。若不身先士卒,将士们怎会誓死追随?” “正是!我们可汗陛下向来都是冲锋在前的!”突厥勇士史大奈从李世民身后探出头来。他革甲遍布裂痕,四肢伤痕累累,显然是为护卫李世民所负。
“但你若有闪失,大业便将付诸东流。往后务要以安危为重,否则父亲定会忧心成疾。” 看着兄长严肃的神情,李世民苦笑应承:“遵命。不如这就去迎父亲入城,好教他早些安心。”
翌日清晨,唐军进驻霍邑。 论功行赏之际,斩获宋老生首级的刘弘基居功至伟。而太原旧识段志玄的投效,更令李渊喜出望外:“骁勇非凡,气宇轩昂,堪当大将之任!”段志玄遂受封官职,统领了一队兵马。
犒赏诸将毕,李渊亲自为士卒分发赏赐。这般一视同仁的作风引得军需官进谏:“立功者中既有卑贱杂役,亦有来历不明的异乡客。要给他们和各位大将一样的赏赐,恐有不妥。”
“箭矢飞石临阵之时,何曾分过贵贱?既如此,论功行赏岂能有别?
「滥封官爵恐失纲纪。」 面对谏言,李渊朗声大笑:「隋室倾颓,正因吝赏忌才。孤岂会重蹈覆辙?」唐军大捷的欢呼裹挟着封赏的铜钱叮当,声震百里直抵长安。受赏士卒高举陌刀映日生辉,连城头隋室旧匾的蛛网都在声浪中簌簌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