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未完(二十):“浊物”不能来“太虚”
(本文首发于2025年3月12日《北京青年报》副刊“心动时”,报纸所标序号与公众号不同,因部分文章仅发在此处,故顺序、文字皆以公众号为准。)

写在前面:
“红楼梦未完”本是张爱玲考证红楼梦时其中一篇文章的所用名,此处拿来借用,亦是说关于红楼梦的话题,自其出世以降,总是说不完谈不尽,犹如一梦酣沉,难以醒来。——张氏“红楼梦魇”也是此意。
我从未好好谈过红楼,金瓶倒是写过几篇,前些日子因被人逗引着又说了几句关于红楼的话,才想起之前也有零零碎碎的,十年来倒也不少,不禁动心思都整理了出来。谁料凡事不上手则罢,一上手就如沥青粘住羽毛,竟越理越多,期间兼着略微的字词修改,我终于又掉入到本来就一直常在看的红楼中,却把其他事都放下了。刻翠裁红,纷红骇绿,读红楼如吸大烟,作为一个向来相信“心动胜过一切”,“言动于衷方为好文章”的我,也就只能任他掉下去。
中国诗论、文论向来碎片化,不成体系,眉批、夹批之类,为人诟病,我也是开始整理自己关于《红楼梦》的三言两语,才忽然觉得这似乎并非全是我们理论的问题。一字一句其实可以意味无穷,连篇累牍倒往往自己缠绕。这里的大多数话,我其实也都可以延展成一大篇,但因我平生最鄙视一个特别小的点被稀释成几千字,注水之后重量与质感皆无,所以思来想去,并不欲为此。
黛玉出场,曹公描写全注重意态,而非衣饰纹理。宝玉无才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也是应了“天地不全”倒是“全”的道理。天下文章,好坏亦不在长短,正如一句话也可以是一首诗,现在我零落成此絮语琐言,大言不惭,就当是追求意在言外,此“脸上涂金”,比喻不当,还望读者一笑恕之。
——以上说明该专栏内容的由来。
一
*曹寅《楝亭诗别集》卷二《放愁诗》:“哀兹渺身,包罗百忧。膏煎木寇,日月水流。我告昊天,姑为放愁。……抱一以终,返魂于屋。千年万年,愁不敢出。”红楼第五回,警幻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前曰“放愁”,后曰“离恨”、“灌愁”、“放春”、“遣香”、“太虚”,意思一也。曹寅诗末句“抱一以终,返魂于屋。千年万年,愁不敢出”,历历如曹公写红楼。*
*只读红楼不足以知红楼。一部红楼也都是“太虚幻境”。
本雅明在《莫斯科日记》:“只有从尽可能多的角度体验了一个地方之后,才会熟悉这个地方。为了能对一个广场了然于心,之前就得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踏上这个广场,当然也要朝着各个方向离它而去。否则,它会三番五次出乎意料地跃入你的路途,而你还没有准备好碰上它。过了一个阶段,你会找寻这个广场,凭它来确定方位。熟悉房屋也是如此。”亦如苏东坡所言读书须“八面受敌”。钱钟书所说“涵咏本文”。
波拉尼奥在访谈中说:“(略萨和马尔克斯的文学作品)比一座大教堂还大。我觉得时间不能伤他们分毫。比方说略萨的作品,就是浩瀚无边的,有着千万个进口和千万个出口。”
王安石《答曾子固书》曰:“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
回思红楼第五回,警幻笑呼其他仙子出来迎接贵客,“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浊物”不能来“太虚”,因其无清净细致之心。不怪众仙子嗔怨。*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讽刺八股文:“前清末年有过一个笑话,有洋人到总理衙门去,出来了七八个红顶花翎的大官,大家没有话可讲,洋人开言道“今天天气好”,首席的大声答道“好”,其馀的红顶花翎接连地大声答道好好好……,其声如狗叫云。这个把戏是中国做官以及处世的妙诀,在文章上叫作“代圣贤立言”,又可以称作“赋得”,换句话就是奉命说话。做“制艺”的人奉到题目,遵守“功令”,在应该说什么与怎样说的范围之内,尽力地显出本领来,显得好时便是“中式”,就是新贵人的举人进士了。”
与贾政带着一帮清客逛大观园略无二致。亦与不善读书者读红楼一般。


*见现代网友评红楼:“柳湘莲太可怜了,被一个荡妇道德绑架。”一本写《红楼梦》的专著,看到有人这样评价作者:“窃以为,XXX先生正是贾宝玉讨厌的那种人,书里的八股一套一套的呢。”此书我没看过,不能评价,但这句话广泛地看,正是一句“的论”。一些伟大的作品因为声名赫赫,吸引了无数作者厌恶的人要来吃他这碗饭。他们因为自己品性与作者相左,所作评论都是最坏的评论,写的书也都是一流的坏书。越是伟大的作家作品,越能碰到这样的附骨之疽,上海话曰“碰到赤佬”。这样的书,我也不用掰指头,就能数出好几本。*
*《红楼梦》的许多评论者,是好比一帮村野裁缝冲进大观园,在潇湘馆里、蘅芜苑中,沁芳之畔、紫菱洲上,用自己丈二的尺子在金陵十二钗身上横比竖比,量个好不耐烦,嘴里还念念叨叨,说一些见识粗浅、口气很大的疯话。也像刘姥姥喝醉了误闯了怡红院,跑到宝玉床上放屁打嗝。 *
*不是至今还有很多人,会完全正面地来看《红楼梦》里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十四个字吗?我们的文化教育就是这样,千百年不变,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大“学问”和大“文章”!而书本上的学问、文章,相比较而言,不过是靠边站的敲门砖。庄子之书、牡丹亭、西厢记之流,在贾政的眼里,当然都是闲书末道,因此贾宝玉不许看,也不许读。四书五经,孔子学说,贾政们又真正的尊重它们吗?也不是。那些学问和文章,不过是一个人仕进的阶梯,是他成为成功人士后,履历上漂亮的金边,是他展示博学以求进的基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们的文化曾如此明确地提出来的这十四个字,却少有人读得出写它时曹氏的沉痛。现在我们大量的人越来越对贾政的苦恼,王夫人的无奈,王熙凤的两难,薛宝钗的逢迎施以同情,这真是读书读偏了心。这些人大概永远不能深切领会一派天真的贾宝玉和心思敏感的林黛玉,才转而对其他人物进行社会化的认同——因为他更像那些人。文化也教育我们必须像那些人,否则我们就不能很好地生存。可他们不知道,如果仅仅有那些,《红楼梦》就不伟大,它就与宫斗剧一般无二。曹氏红楼梦里的第一女主角,为什么一定是林黛玉,而非薛宝钗,也非史湘云?因为林黛玉是一切人命运的悲哀底色,因为她和贾宝玉不能溶于这个黑暗的河流,而最后牺牲掉了。曹雪芹是用他们的命运来告诉我们,我们当时的中国在牺牲掉什么。这本书绝不是主要是什么大家族的兴衰史,对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书写,它之所以是曹氏泣血之书,正泣血在这里。《红楼梦》是对我们自身的命运和文化感到绝望的眼泪,是曹氏的一次割腕,是看到自己的血流尽流干的茫然,是马拉之死。不过曹氏不是被刺客刺死的马拉,而是被我们的文化刺死的马拉。*

*正如那些抖音上的“红学家”,他之所以如此,1、《红楼梦》的地位已经毋庸置疑,尤其不用他质疑。他也不敢。因此他愿意跟着喝点汤。2、他只能挑点他能说上话的地方,大放厥词。以健妇之肺,强入黛玉之心;拿愚夫之脑,夺换宝玉之肠。“曹雪芹实无其人”,“宝钗原型是哪个妃”,“作者的政治影射都有哪些”…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他们就是以严肃之态度,表达他的浅陋和大笑,最终却只能引人发笑的一群人。*
*西游八十七回,三藏看到前面有一座大城池,便问悟空,可是天竺国么?行者摇手道:“不是!不是!如来处虽称极乐,却没有城池,乃是一座大山,山中有楼台殿阁,唤作灵山大雷音寺。就到了天竺国,也不是如来住处。天竺国还不知离灵山有多少路哩,那城想是天竺之外郡。”
读红楼亦然。读红楼而不知红楼者,亦不过总是错认天竺即灵山,错认城池即灵山,错认灵山即“灵山”,到的却是小雷音寺,终日不过与众妖魔学了些摇铃喝道、烧火巡山的买卖,给魔头当喽啰,对鬼王唤弥陀。*
二
*太虚幻境第一回便出,是于甄士隐(真事隐)梦中,故其为第一个见到“太虚幻境”牌坊和“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对联的人。到了牌坊前,“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
*《红楼梦》庚辰本为曹公在世时最后定本,而此书第一回“英莲”之名与甲戌系统众本不同,改为特别扎眼之“英菊”(乙卯本同),也即把“香菱”原名的本意“真应怜”,变为了谐音“真应去”,则此家中三人,便是父亲姓甄,名费,字士隐,即“真废”、‘真事隐“,母亲甄封氏,即”真封事“,女儿”真应去“。预告全书皆是假话无真,真已掩盖、隐去。*


*世上人只知道“实用”二字,不知道“无用”的好。一僧一道将大石变为美玉后,说:“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脂砚斋曰:“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但此一段在庚辰本、戚本,是石头自己变为宝玉。僧道主动说要带它去“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而不是甲戌本中石头听他们“谈人世间的荣耀繁华,心切慕之”,从而央求他们携带,再由僧施幻术,变它为宝玉。这里多了一层,使笔顿挫。
*六祖惠能云:“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反照,密在汝边。”红楼亦然。*
*《金瓶梅》写的是宋朝的事,官制体系等却都是明朝的,但它仍是最伟大的小说,有些历史小说,无一处无来历,然而却是不入流的作品。张爱玲与宋淇书信中,反复探讨《色,戒》中店铺(如西伯利亚皮货行等)位置及钻石店内部的布局,《红楼梦》中写大观园,各处也是极详细,而《金瓶梅》里西门庆家各方和花园内部,却没办法按照小说一一落实成图画……还有更极端的,梅尔维尔的《白鲸》,连篇累牍都在讲其他知识,但这四本书都是最好的小说。哪里该详,何处需略,小说的结构中,如何不因辞害意(甚至努力地去因辞害意),好作家都是明白的。最怕的是死板的学表面,元神没有,僵死的零碎比什么都多,这就显示了不够聪明,不够有天赋。一个初学者大概也最容易在这些地方露馅儿,今日看到是,就是个“是”,明日看到非,就是个“非”,小学生描红就是这样,只有局部和现在,无力整体和来由。*
*《江边告别》
古人从黄鹤楼西去,
江面上,烟花模糊不清。
他的孤帆远在天际,一滴墨迹。
如今我只见长江
漫长的江,流向天堂。
——庞德译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语言翻译产生的误读、偏差、迷信有时候会出现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有人说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致敬《红楼梦》,也许是“太虚幻境”或“风月宝鉴”?主人公的名字则也似乎可以译为“雨村”。*
*张爱玲《红楼梦魇》:“第十二回跛足道人向贾瑞介绍他那只镜子:‘这物出在太虚玄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自从《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太虚幻境,一采用了就改‘玄’为‘幻”’,所以第一、第五回内都是清一色的‘幻境’。”颇有道理。*


*好的文学、艺术,我想可能就像中国的深宅大院。从外,一眼可以知道大概,但若深入,则一重院落一个境界,走个三四五六层,连后花园也逛到了,但你也不敢说你看清了每个廊上的雕花,走遍了每重院落里的小径,辨识完了所有的湖广月影,花草树木,禽鸟鸥鹭。然而即使你都看过了,游遍了,你却不知道,阴天、晴天、雨天、雪天、白天、夜里,心境不同时,赏它还有不同;少年、壮年、中年、老年,不同阅历时,见它也有区别。反之,如果一个东西一眼就被你看尽,那它则称不上是好的艺术,只是粗浅的东西。而一眼看不尽,你很却骄傲和自大地以为自己看尽了,那就是你鉴赏能力有问题。能看到哪一层,进到院落的哪一步,这就是“鉴赏能力”的有高有低。作者要致力于建造这深宅大院,而品鉴者则要致力于尽得其风流。自然《红楼梦》最容易看出这个层次,莎士比亚、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大家其实也是如此,乃至绘画书法,亦不外如是。*
*这是一个不管卡拉瓦乔画的如何,只关心他为什么要用妓女做模特去画圣母像的时代;也是一个不管柳永填的词怎么样,只鞭挞他每日混迹于秦楼楚馆的时代;还是一个把贾宝玉真心实意地归为纨绔子弟,觉得林黛玉过分敏感到恶心的时代;更是一个会把雨果《悲惨世界》里放了冉阿让的神父怒斥为道德婊、白莲花的时代。他们不是偏离便是无知,却已经占领了所有眼睛可以看得到的高地。总之这是一个令人失望无比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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