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汽车站》
事物的荣枯兴衰自有不同的发展规律,一种事物的兴盛往往带来它由之所导致的另一种事物的衰败,如同电动汽车的飞速发展压缩了燃油车的生存空间,一块菜地中生长的草莓必定让旁边的青菜无所适从。在城市中,高铁的出现带来了运输市场翻天覆地的变化,长途公路运输曾经的繁荣如同潮水一般消退,它的存在仅仅是给人们提供一种微弱的不同选项,而不是如同市场竞争中对抗性的力量。
在这个城市接近中心的地方,曾经的长途客运站就是这个样子。最辉煌的时候,它的门脸占据着大街一边整整五十米的宽度,候车室永远人声鼎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家眼科医院占去了它一半的空间,客运站好像古时老爷的旧姨太一样,当新姨太进门,只好收起自己曾经的魅力和锋芒,尽管不情愿,却也只能换上一副委屈的小招牌,收缩地盘,假装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这是下午四点钟,一天中客运站最冷清的时候。候车室里零星坐着几个等车的人,停车场百无聊赖地停着几辆大巴,对面不合时宜地矗立着一幢摩天大楼,让整个车站即使在晴朗的日子也大多笼罩在阴影当中。候车室没有亮灯,显得异常沉闷。绿色的墙面有斑驳的痕迹,似乎从来没有清理过,大厅中间排列着六排金属连体座椅,椅背乌黑,扶手却由于接触的多了呈现出肮脏的亮泽。此外还有一些椅子沿墙排列。
远离停车场的一边有位带着孙子的老妇人,两人之间用手环带连接着。男孩穿着红上衣,嘴里嚼着干馍片,不停跑着扯动带子玩儿,老妇人面无表情看着前方。窗前站着两个女孩,低声说着什么。大厅正中的座位上坐着四个民工模样的男人,五十岁上下,兴高采烈,互相大声说着话,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就像工地上永远有干不完的活一样。最后一排的两端各有一个男人,一人躺在座椅上闭着眼,一人抵着一根写着“禁止吸烟”的柱子看手机,一边悠闲地喷云吐雾。在他前面,头发花白的女人低头在小包里翻着什么,但似乎永远都翻不完。

我们的主人公坐在右边靠前的座位上,身前立着一个灰色大行李箱。她是个不到三十的女人,穿一件宽大的男式黑色外衣,衣领粗旷,下摆挺括,当她坐着的时候,这件外衣几乎将她完全淹没。下身是宽松且质地柔软的黑裤,一直垂到脚面,遮住了黑带凉鞋。她的皮肤介乎白皙细腻与因长期日晒而形成的健康黑色之间。办公室女性或者追求时尚的女孩以男人的视角看待肤色,白就是最完美的,化妆品公司最喜欢这样的想法,他们因此像蝗虫一样无孔不入,满足人们不切实际的愿望。事实上也许不完美才是最现实、最合理甚至最完美的形式,它排除了虚幻。由于某些偶然的因素,她的肤色不像牛奶一样温顺,而是向着成熟麦子的色谱方向稍稍偏移了一点,这把她与那些娇小柔弱、如同尚未完全熟透的蛋白一样轻触即破的女孩区别了开来,仿佛性格的因素也发挥了作用,或者相反,造就了不同于花圃中的鲜花一样的形态。她的下巴很尖,脸型很小,在清秀的脸庞上耸立的鼻子鼻梁宽大,猛地看去好像破坏了面部的平衡,但多看几眼就会发现,它是四重奏中奠定基调的大提琴,沉重,并不凸显自身,但隐隐有一股凛然之气。作为小提琴的眼睛有时欢快,有时迷惑,更多的时候仿佛在探索,可能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而这种探索往往是她人生的乐曲中最重要最具创造力的部分。一条黑色的皮筋系着头发,爽朗地甩在身后,几缕发丝垂在鬓角两侧,卷曲不驯,此外别无饰物。宽阔亮泽的额头仿佛《天鹅湖》的舞台一般令人神往,令人想献上最深情的一吻,因为那里注定会发生惊心动魄的故事,仿佛表明,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不愿意取悦别人,也许除了男友。
此刻,她脑袋横躺在行李箱上,一手拿着手机,正在和男友视频,脸上带着略微有些疲惫但充满爱意的笑容。
“猜猜我在哪里?”她说。
“很安静,”手机那边传来男友的声音,“在公司?”
“不是。”
“那是哪里,翘班了?”
“车站,我想去看你。”
“呃——,”视频中似乎透露出些许犹豫,“怎么这么突然?”
“不想我去么?”
“不是,我是说——没有什么事吧?”镜头有些晃动,人影闪了一下后恢复正常。
“咱们什么时候结婚?”
“不是说过了么,再过一段时间。”
“明年我就三十了,”她知道对话进入了深水区,但是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弄个明白,因为否则她永远都学不会游泳。
“这事不能急,等咱们的工作都上一个台阶,挣得钱多一些。”
“你是不是嫌我老了?要不就是有人了?”
“没——没有。”
“你在摸鼻子,每次你一心虚就摸鼻子。”
“别胡说!”手机里的声音变大了,仿佛借此说明自己是在理的一方,“别老用你那一套心理学下判断。”
“我没下判断,我爱你,可是我不敢确定你还爱不爱我。”
视频里男人离开了镜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知道我爱你,”他回到镜头,面无表情,但似乎努力想表现出一点温情。
“我被辞退了。”
“什么?”他站了起来,好像这样对突如其来的信息才容易接受似的,“为什么?”
她趴在箱子上一动未动,平静地看着屏幕,“设计部的主任骚扰我宿舍的一个女孩,我到经理那儿把他给告了,”她停顿了一下,“结果——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威胁她,她改口说没有性骚扰,那个色狼反告我诽谤,他赢了。”
一阵冰冷的沉默。她感到右胳膊发麻,扭头偏向右边,左胳膊垫到了头下面。
“咱们管好自己的事不行么?”他终于开了口,显得不情愿,但又不得不说点儿什么,“为什么你总要掺和别人的事?”
“你是说我错了,对吧,我太天真,我多管闲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世界上这样的事多得数不过来,谁能管得过来,咱们只是普通人。那些价值呀、主义呀,对咱们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
“我不知道,”她说。
“这就是咱们之间的区别,你太深刻了,我跟不上,而且——你不觉得女孩太深刻了会让男人有距离感么?”
“我——,”她还想说什么,视频却突然中断了。女孩坐起身,重新点击申请视频,但对面没有应答。重复几次后,她放下手机,一手撑着箱子,一手捂住了一边眼睛。
三年的交往像电影镜头一样历历在目。起初他们在一个城市,尽管在不同的公司,但每天他都接自己回到他们的住处。他们逛遍了城市的公园和附近的小山。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欢笑、爱和假意的争吵,因为之后就是亲吻和假意的道歉,仿佛永不餍足的小孩一样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并乐在其中。那段时光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仿若她胳膊下的痣一样的暗点让她如芒在背。他们在等公交车,离站点十几米的地方突然传来女人的惨叫声,一个男人拽着她的头发拖着她,女人仰面躺在地上移动着,一边求饶一边发狂地叫着。男人回身抽了她一巴掌,女人仿佛休克了似得停顿了几秒,然后像缺水的鱼一样无声地干嚎。站台上和人行道上的人都扭头看着,有一两声叹息,没有人动。有人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低头看着手机或——站牌,仿佛更重要的事要多得多。她感到自己仿佛燃烧了起来,如果不做点什么一定会被烧成灰烬。当她迈出第二步的时候男友拽住了她,“车来了,”他说。她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曾经上学时,面对着解析几何的难题,她也是这种眼神,“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而且考试时间快到了”——没有发现自己被他推上了车。
站在车尾,仍然能看到那个哭嚎的女人和化身为禽兽的男人,她不知道结局怎样,或者有没有关系。
此后,他调到了另一个城市,后面的两年他们聚少离多,时间像磨刀石一样将“我爱你”消磨得越来越像做爱一样——例行公事,希望尽快结束。
她睁开眼睛,玩弄着手机带子,先用手撑着下巴,看向左边的座位,那四个男人仍在仿佛吵架一般红着脸说着听不懂的四川话。她把头又扭向了右边,左手拨弄着耳朵,目光空洞。手机“滴”了一声,男友发来一条短信,“等一下,”他说,没有解释,没有说要等多久。“而且,”她心里说,“说些什么呢?结婚这件事可能两个人谁也不相信了,再见面好像也——,”她不敢想下去,只好两手抱着头,盯着行李箱上黑如鬼魅的手机。
手机又亮了,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他在背叛你,”上面说。
这条短信的残忍程度可以媲美炼狱中那个割下自己头颅拎在手中的人。她弓着背,把头深深埋在箱子下面,额头微微地磕着箱子的侧壁,身体难以察觉地颤抖,发出仿佛从地下深处传来的低吟声。箱子仿佛要和这个女人较劲,比赛谁更能耐受痛苦和不幸,它奇怪地没有移动。“我不需要这样的提醒,”她心里说。
她重新抬起头,对面两个站在窗前的女孩走开了,坐下另一个女孩,拿着一本书在读,目光专注,鼻子上有个痘痘闪闪发光,脸上有几点雀斑。她不禁想起自己更年轻的时候,充满着各种烦恼,但是希望却更多,而且坚信没有实现不了的。“她会和我一样么?遇到一个爱自己的男人,然后发现他并不爱自己,然后——下一个,或者——没有下一个。”
电话响了,是男友打来的,她接了起来。
“对不起,刚才领导安排工作,”他说,“脱不开身。”
“没关系,”她说。对面的女孩翻到下一页,笑了一下。
沉默的时间超过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而她不知道说什么。
“咳,刚才你说什么?”他问。
“我没说啥,是你在说,”她不知道电话里能不能听出冷淡的气息。
“那——还来不来了?”
“其实我今天刚参加完一个面试,明天在南京还有两个。”
“可是你说要来。”
“我座位后面有个男人一直看我,很心烦。”
“别理他,把他当成一个小水壶,可以一脚踢翻。”
“我想起来了,梅德瓦的小水壶,沉默的小水壶,会说话的小水壶,活泼的小水壶,会唱歌的小水壶,你让我把他当成哪一个?”

“最丑的那个。”
“最丑的又大又笨,大腹便便,而且一本正经,可是——这四个小水壶我都喜欢,而且,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我是说——也许——咱们该好好谈谈,”他一定大吸了一口气才说出口,在听筒的这端她都能感觉到,“也许——互相期望太高。”
“你说过要永远做我的小水壶,会唱歌的那只。”一缕发丝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那只小水壶正晃在上面唱歌,如果仔细听就能知道如何继续对话,或者换句话说,如何让对话尽快结束。
“现实点儿,林,不可能只把爱挂在嘴边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对于我来讲是可以的。”
“我——”
“那个,车来了,我要挂了,”没等听到回音,她挂断了电话。
女人重新趴在箱子上,望向左边的检票口,检票员百无聊赖地玩儿着手中的笔。也许自己是因为爱得太深了,她不愿意设想和男友的未来将会怎样,但事实是显而易见,逃学的男孩一定会穿过水库公园,闪电的路灯照亮黑暗中的穷人。想到将要一个人,她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箱子。“哒哒哒——哒哒哒,”仿佛沮丧、失望、恐惧的小水壶急切地想要回到屋子里最阴暗的小角落,在那里既温馨又安全,没有人能看到。人生简直就是赌博,最终一定会输,不是输给别人,就是输给死亡。
她睁开眼睛,模糊的景象渐渐恢复生机,余光中,后面那个男人又在看着自己。她抑制不住说不出的怒火,腾地站起身——手机掉到了地上,“啪”的一声身心俱碎,箱子仿佛受到惊吓,猝不及防地后退几步——转身疾步走到男人面前。
“你看什么看?”她从没有听到过自己这么大的声音,陌生得仿佛脱离了躯体。大厅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四川人不说话了,翻包的女人抬起头,啃馍馍的小孩流着口水,张大嘴……所有人齐刷刷看着她。
男人试图站起来,但发现那样只会更加尴尬。他两手捂住手机,挺直上身,样子就像超市中偷东西被抓后强行申辩的小偷,猥琐,狡猾,故作镇静。
“啊?”他说,“我只是——”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一直盯着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男人,仿佛和女人一样希望得到一个答案,也有可能,像大多数在路边的人一样,喜欢看到陌生人陷入尴尬,这让他们获得优越感,就好像一头奶牛没有越过栅栏而卡在上面,它哞哞地叫着,四蹄乱踢,呼哧呼哧喘着气,栏杆摇摇晃晃却似乎怎么也不会倒下,两边站着的奶牛无辜地看着它,既不发出声音也没有额外的行动,连空中飞舞的苍蝇和蝴蝶都比它们活跃、兴奋,它们发出无声的叹息,“幸亏不是自己,”发出苍厉的耻笑,“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自己解决,”它们说。
“对——对不起!”他说,希望大厅里恢复正常的状态,“我只是在看手机。”
“不要自作聪明,”女人说,“你们男人就喜欢自作聪明,我看起来像傻子么?”
“抱歉,可能我让你误会了。”
她没有再理会男人,径直走回座位,拾起手机,拉回箱子。四川人又开始聊天,戴着手环的小男孩继续拉扯带子,仿佛在考验老妇人的耐心。匆匆走过来十几个人,穿过大厅去检票。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边走边打着电话,穿着白色T恤和黑裤子,T恤前画着一个黑体大大的D字,手腕上的手表宽大触目。走路时,一手朝着斜外侧用力的甩动,好像想要摆脱什么不想要的东西,这让他看起来神气十足。“我们得想办法,不能让他失望,得争取,”他在电话里说道。
就算这样强悍的男人也得想办法,也不是事事如意,她对自己说。

对面的女孩合起了书,穿过检票口,走向停车场。这时仿佛吝啬的阿波罗终于想起了这个地方,停车场被照亮了。无论是停着的车辆,还是路上的人,仿佛都一下有了生气。所有的车都通体透红,车身写着“联通汽运”。在场地的一边,有一辆车受到格外的垂青,完全沐浴在阳光中。车尾画着一匹飞奔的黄色骏马,尾巴狂放而醒目,毫发毕现,似乎是一根一根画上去的,触目惊心地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二分之一。马头挺拔,前蹄高高跃起,仿佛前面虽然面对着不可逾越的万丈深渊,但却从没有要停下的打算。又回到马尾,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马尾,无论是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现代主义,无论什么主义的画派都无法和这黄色的马尾相媲美。也许不存在永恒的画作,而只存在特定境况下完美的画作,因为于人而言,在思想之高潮短暂地达到目标是可能的,而持续逗留则绝不可能。光影在马的身上移动,我们的主人公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仿佛自己是赋予对方生命的画师,只有她才明白,生命最绚烂的时刻要紧紧抓住。
她不禁想到大巴每天出发、返回,遵循着固定的线路,一种稳定的、一成不变的生活。而黄马也许是另一种生活,并不知道要去向哪里,但知道要首先出发。究竟哪一种生活更好,没有人说得清。她哑然失笑,想不到需要一匹马来告诉自己生活的方向,好像对于生活的难题自己没有能力解决,需要《读者》上的鸡汤或者其它的幻觉来支撑。生活真的是场赌博,而且对女人格外苛刻。
电话铃声响起,是男友的电话,她挂断。虽然赌并不好,但是如果非要赌的话,不能把筹码都压到别人身上,无论是什么人。要押,必须也只能押在自己身上。
“我想的太多了,”她装起手机,背上黑包,走向检票口。
遭到斥骂的男人望着她的侧影,仿佛看到一个女神“挺起狂野的乳房,扬起神圣而巨大的头骨”,如同“昂首阔步的羊齿草在黑色的窗台播下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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