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人艺版《白鹿原》

今天到天桥看陕西人艺版的《白鹿原》，原著是20多年前看的，很多细节记不得了，但故事的脉络还是印象深刻。把47万字的小说，改编成3个小时的话剧，还是很考验编剧功底的。我个人觉得这个版本完成度很高，即使没有看过原著，也不会太懵圈。尤其是方言演绎十分加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故事就适合秦川大地，而不会发生在我们苗家的吊脚楼。 话剧的开头，左边是一群没有姓名、缺少来历、面目模糊的群众（或者叫NPC），他们倾听，他们议论，他们推波助澜，他们袖手旁观。右边一束灯光下，是白嘉轩和鹿子霖在冷先生的主持下，换地签约，通过白嘉轩换地的心理活动，引出了“白鹿原”这个地名的来历，以及白姓、鹿姓两大家族的关系。记住这个场景，后面还会有首尾呼应。 白家用上好的土地换了鹿家两处烂地后，家业蒸蒸日上，白嘉轩一跃成为白、鹿两家的族长。不要小看这个族长，在“皇权不下县”的古代宗法社会，乡绅在乡村一言九鼎，可以左右一群没有姓名、缺少来历、面目模糊的群众（或者叫NPC）的命运。《王氏之死》里讲过一个案例，《大清律例》规定寡妇改嫁，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由夫家做主。立法本意是为了鼓励寡妇守节，但亡夫的家族为了霸占财产，会想方设法逼寡妇改嫁，甚至把寡妇的独子当街打死，然后族长指定家族里的一个男孩给寡妇当继子，由此可见族长的权力有多大。 白族长、鹿乡约是白鹿原的第一代话事人，话剧的第二个场景是白鹿二姓的祠堂，森严肃穆，立着无数祖先的牌位，还有白鹿原的乡约碑，是宗法社会的具象化。小说原著我记不清了，话剧安排白家长子白孝文和鹿家长子鹿兆鹏同日结婚，他们是白鹿原的第二代中坚，白孝文对婚姻生活很满意，而鹿兆鹏对包办婚姻十分不满，离家出走，拒绝圆房，而他们也从这里开始，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记住这个场景，后面也有首尾呼应。 白鹿原的第二代还有一个浓墨重彩的人物，是白家长工鹿三的儿子黑娃。姓鹿，却在白家当长工，这个设定有些奇怪。看小说的时候对黑娃印象深刻，但看话剧的时候更出彩的是田小娥。话剧导演虽然没有把田小娥360度拍得美美的，但这个版本是最契合原著的，仿佛从书中走来。她穿着大红袄，怀着对新生活的渴望，跟着黑娃来到白鹿原，在一众灰扑扑的NPC中间，显得那么美丽，那么耀眼。虽然命运对她不公，但没有磨灭她对生活的热情，白嘉轩说她是飞蛾扑火的娥，她不信，她说自己是嫦娥奔月的娥。她渴望有一个家，但她被拒绝了，白鹿原的祠堂不接纳她，连带黑娃也被赶出了村子。 田小娥非常悲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的美丽在旧社会就是她的原罪。她跟着黑娃闹革命，失败后，黑娃跑了，她被吊起来，第一个喊打，骂她“骚货”的是女人。打她打得最凶的也是女人。她一个人在白鹿原，失去了依靠。环境不允许一个女人独立自主，她就像一个“无主物”，谁都可以欺负她。古代社会就是这样，要求女人贞洁，但法律不提供保护。我记得有句话说，“我有一处茅屋，风可以进，雨可以进，国王不能进”。但田小娥相反，她虽然有一孔窑洞，可以遮风，可以挡雨，但是挡不住牛鬼蛇神。鹿子霖明目张胆爬上她的床，光棍狗蛋在她的屋顶虎视眈眈。鹿子霖利用她勾引第二代族长白孝文，令白孝文卖田卖屋，身败名裂，令白嘉轩颜面扫地，她最后死在黑娃父亲鹿三手里，还被锉骨扬灰，镇在镇妖塔下，体现了女性被吃干抹净的一生。 这里的女人都很悲惨，白孝文与媳妇新婚宴尔，蜜里调油，婆婆不劝孙子克制，而是骂孙媳荡妇，威胁要休她。冷先生在白鹿原是小姓，本以为和鹿家攀亲，可以在白鹿原站稳脚跟，哪知道鹿兆鹏拒绝和冷姑娘圆房，夫妻俩有名无实，导致冷姑娘疯疯癫癫，冷先生求鹿家休掉女儿，他好把女儿领回家，鹿子霖拒绝，他只好把女儿毒哑，让她不能再说疯话。只有白灵好一些，她上学，接受了新式教育，翻窗逃跑，走上了革命道路。她和鹿兆海咬铜钱那一段，演出了青梅竹马、怦然心动的感觉。可惜她嫁给了鹿兆鹏。 鹿家老大鹿兆鹏是全剧里最冷血的一个，他六亲不认，早年就差点用铡刀把亲爹铡了，上演“辕门斩爹”。而胜利后，田县长被清算，我能理解，他是话剧里最坏的坏人。而黑娃和鹿子霖也被拉来陪绑，我不觉得鹿兆鹏大义灭亲，我只觉得在他的信仰面前（姑且说是信仰），他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公审大会可以呼应前面的祠堂戏，白家和鹿家，依旧是掌权的那一方，白孝文是县长，鹿兆鹏是县委书记，虽然殊途，但是同归。长工黑娃动员白孝文起义，却因为当过土匪，跟田县长一起被枪决了。 最后一幕，左边是一群没有姓名、缺少来历、面目模糊的群众（或者叫NPC），假如我穿越到居中，我不会是有名有姓的风云人物，我只会是NPC中的一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右边一束光下，白嘉轩对着断垣残壁，懊悔自己换了鹿家的地，而鹿子霖已经疯了。这个场景呼应了开头的一幕，白家和鹿家争来抢去一辈子，谁又赢了，谁又输了？作为女性，家谱反正也没有我的名字，我是无法共情宗法社会的。 只有朱先生的死令我动容，白发苍苍仍然要上阵杀敌，他代表着读书人的气节，让我想起了那句诗，“雪满山城鸦飞去，独留老鹤守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