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古代艺术作品的描述
西方古典时期并没有专门的艺术史专著,对艺术作品的描述一直零散在各类著作中,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才有对此的专论。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23-79]的《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是现存较早且最为出名的有关艺术记录的书籍之一,尽管《博物志》并不是一本专门撰写艺术的书,但其中保留了许多关于古典时期艺术家们是怎样看待艺术品的片段,以及古希腊罗马时期优秀的艺术家的奇闻轶事。但由于普林尼无意写作艺术史,而是致力于为更广义上的自然博物作记录,因而《博物志》这本书中也鲜有关于艺术家作品的具体描述,更多则以传记的形式记录艺术家。
除去传记的形式以外,导游手册是另一种艺术作品流传的方式。古代评论家卢奇安[Lucian, ca.120-180AD]对古希腊大画家宙克西斯[Zeuxis,BC430-390]作品《人马家族》[Centaur Family]的描述就是其中描写古代艺术作品的经典作品之一。
“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衬托着母神驼[1];她的马身横陈地上,四脚向后,用肘支地,稍稍抬起她的人体部分,前脚和后脚的摆法不一样,因为她侧身卧着,一只前脚作跪状,马蹄缩起,另一只前脚开始伸直,踏住地面——那是马起立的动作。她抱住一个幼仔,好象人婴哺乳,另一个幼仔却像小马似的含住母马的乳头。画的上部,土冈上另有一个神驼,他显然是她的丈夫;他伏在冈头大笑,只露出马身一半,右手抓住一只小狮子,吓他的孩子作玩儿。”[2]
卢奇安这段文字的核心是画面内容,相比起现代艺术理论家们的论述卢奇安的描述显得有些许质朴。但正是这样的叙述可以让即使是没能亲眼见过宙克西斯画作的普通读者,也能从描述中去想象,《人马家族》是怎样一幅场景。
这种描写不仅仅是卢奇安所有,二世纪的老菲洛斯特拉托斯[Philostratus the Elder, ca.190-?]遗世的《画记》[Eikones]中有这样一段关于画作上食物的描写:
“笼中的野兔是猎人用网捕获的战利品。它正坐在自己的后腿上,轻轻地拨弄着前爪,慢慢地竖起耳朵;但它看上去还是十分敏锐,由于疑虑与惧怕而极想看到有什么东西藏在背后。另一只野兔挂在一根干枯的栎树枝上,肚子已经撕开,(它的皮毛)也被扯下来覆盖着后腿,表明了猎狗的迅疾与凶猛;那只狗正趴在栎树下休息,显示着抓获野兔全是它的功劳。野兔旁边有十只鸭子,还有鹅,也是十只,都无须把它们画得很挤。这些水禽最肥美的胸脯上,羽毛已完全被拔掉。如果你喜欢发酵面包条或切成八片的面包,那么也可以在旁边的篮子里找到。现在如果你需要饱餐一顿的话,正可以吃这些面包……然后,假如你还希望吃点儿别的什么,那么按照厨师的安排,就该轮到那些不需要经过烹调的食物了。比如说,你可以吃那些贮存的水果,它们就堆在另外一只篮子里。你没有想到过一会就再也无法在同样的情境中找到它们,没想到它们已经没有了露珠吗?而且也不要忽略了甜点心,尤其是如果你对于山植树的果实和宙斯的橡树果子(甜栗子)感兴趣的话——这些果子本身光滑,都包裹在尖刺扎手的皮壳之中,如何剥开也是一个问题。甚至连蜂蜜也丢置一旁,因为我们手边还有无花果酱(或者你喜欢要的什么)。毫无疑问,这一定是美味可口的甜品。由于有树叶把它紧裹起来,所以这种果酱总是新鲜诱人的。”[3]
老菲洛斯特拉托斯的文字间洋溢着鲜活二字,如果不点出这是对一幅画作的描写,人们很有可能会误以为这是对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场景描写。据《画记》记载,这幅描绘厨房食物的画作原本即是真实的宴请,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画家观察场景再借由画笔记录,力求再现宴会的场景,与卢奇安的《人马家族》一样是出于相同目的的再现性绘画。因而老菲洛斯特拉托斯等人在描绘画作时,也是围绕“再现”这一功能进行描述,而这类出于再现目的描述即为艺格敷词。不过,此时的艺格敷词并非专门为绘画等艺术作品服务,而是一种展现修辞学素养的描述技艺。因此历史中关于画作诸如此类的零碎片段描写,都不能构成真正完整的艺术史,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瓦萨里的《名人传》问世,西方才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为艺术家及艺术作品的所作的艺术史。恰如尤利乌斯·冯·施洛塞尔[Julius von Schlosser,1866-1938]对瓦萨里的评价:“瓦萨里……无论从褒义还是贬义上都是新艺术史真正的教父和始祖。”[4]
《名人传》中不仅包括瓦萨里为当时的艺术家们所作的传记,还夹杂着许多对艺术作品的细致描述。艺术理论家阿尔珀斯教授[Svetlana Leontief Alper,1936-至今]指出《名人传》由四部分传统的艺术史写作构成:一是艺术家的传记,二是对艺术品的描述,这部分即为传统的艺格敷词描述,从荷马到菲洛斯特拉托斯以及卢奇安等人都运用的手法,三是艺术家手法的进步发展,四是古典时代的技术参考。[5]为了证明瓦萨里确实是在使用艺格敷词的方式来对艺术品进行描述,阿尔珀斯摘取了《名人传》中瓦萨里对乔托[Giotto,1267-1337]的《船》[Navicella]、马萨乔[Masaccio,1401-1428]的《纳税银》[Tribute Money]以及莱奥纳尔多[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的《最后的晚餐》[Last Supper]这三幅经典作品的描写,来表现瓦萨里的写作模式:
图 2船,乔托,1305 –1313
“这确实是一件神奇的作品,因其在素描和组织使徒形象方面的非凡才能,而为所有明辨者所赞美。那些姿态各异的使徒,正紧张地引导他们的船通过汹涌的海面,而狂风使船帆鼓胀,那帆显得如此地具有立体感,以至于看上去栩栩如生。以玻璃的碎片而获得这种显示在光和那巨帆阴影中的协调构成,一定是极其困难的;即便是一位熟练地以画笔作画的画家,也会发现该项任务的挑战性。而且,乔托还成功地通过刻画一个渔夫的姿态,表现了那种忍耐力,人们将这种忍耐力与那职业相联系。这位渔夫正从一块岩石上扔着他的绳子,在他脸上,有一种渴望和期盼的神情。”(乔托《船》,图 2)
“在这幅画中,圣彼得为付贡金,正按基督的指令从鱼腹中取钱;正如从一位使徒那儿可以看见的那样,这群人中的最后一位,是一个自画像,马萨乔借助一面镜子将它表现得如此熟练,以至于它看上去具有呼吸,因而我们看见一种大胆的方法,以这种方法(描绘的)圣彼得,正向基督询问,而使徒们则姿态各异地站在基督的四周,专心致志,等待着他的决断,其姿态如此栩栩如生,使他们看上去真的具有生命。圣彼得显得尤其显眼,他脸色发红,低头努力地从鱼的腹中取钱;而且,当他付那贡金时,我们可以看见其仿佛正在计数钱的表情,看见那个正在收钱,并以极大的满足感盯着手中之钱的人的那种贪婪。”(马萨乔《纳税银》,图 3)
图 3纳税银,马萨乔,255×598cm,1426-1427
图 4 最后的晚餐,莱奥纳尔多,460×880cm,1495-1498
“在这幅画中,莱奥纳尔多构想和再现出众使徒急于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们之主的那种痛苦焦虑神情,他在这方面取得了卓越成功;因而,在使徒们的脸上,人们能够读出不同的情感来,如爱怜、惊慌和愤怒,或者,当未能弄清基督意思吋的那种颇为忧愁的情绪。而这所激发起的赞美,并不亚于流露在犹大脸上的那种对比的表情,那种顽固、敌意和变节,或者,的确不亚于那种在作品上表现每个细节的令人难以相信的细致。而那桌布的质感被表现得如此精妙绝伦,以至于这个亚麻布本身,看起来不可能再有更真实的了。”(莱奥纳尔多《最后的晚餐》,图 4)[6]
同时无论是从文章的布局或是从写作模式上看,瓦萨里深受老普林尼《博物志》的影响。[7]相比起现代艺术理论家们的分析,瓦萨里的写作深具传统根源,与老普林尼、菲洛斯特拉托斯以及卢奇安等人的手法相一致。通过分析瓦萨里书中的三段描述,阿尔珀斯教授认为,瓦萨里叙述的重点不是画面中物体排列摆放的形式问题,而是致力于细致地描绘画中的情节,以便于将图像带到读者眼前。[8]
当然,艺格敷词的写作传统一直被用于对艺术品的描述,不只是瓦萨里,同时代的艺术批评家阿雷蒂诺[Pietro Aretino,1492-1556]曾经在一封信中这样评价提香[Titian,1490-1576]的《圣母领报》[Annunciation]:
“只见从天堂散发出的灿烂光芒令人眩目,天使们从光芒中走出,并在洁白且闪闪发光的云层上摆出各种姿势。我们仿佛可以听见被他荣光所包裹住的圣灵翅膀拍打的声音。由黎明之光所带来的彩虹比傍晚雨后出现的彩虹更真实。我应该如何去评价那神的使者——加百列?他将绚烂的光芒充满整个旅馆,使一切变得光明和闪耀,身体用一种崇敬的姿势弯曲着,他就这样地出现在圣母玛丽面前。他脸上带着天上的威严,脸颊颤抖着像是由牛奶和血液组成的柔软,这是由你用颜色混合表现出来的。他谦虚地低下了头,且轻轻地垂下眼睛;他的头发自然生长且曲卷着。纯黄色布的精致服装,很好地覆盖住在他的身躯上,与此同时,他周围的腰带似乎在与风玩耍。他翅膀羽毛的多样和柔软,从未遇到过能够与他相提并论的。他左手捏着的百合花正散发出香味,闪耀着惊人的光芒。好像他的嘴里用着天使般的语调说出了“Ave”这个词,这是带来给我们救赎的敬礼。我对圣母保持沉默,首先是崇拜,然后被上帝的使者宽慰,因为你以如此出色的方式描绘了她,以至于别人的眼睛被她和平与圣洁的辉煌目光迷糊涂,无法亲自凝视她。”[9]
图 5 圣母领报,卡拉格利奥,446 mm × 342 mm,1515-1565
提香的原画现已遗失,如今留存的图像则是提香同时代的画家卡拉格利奥[Giovanni Jacopo Caraglio,1500-1765]描摹的作品(图5),对比卡拉格利奥的画作以及文字,很显然阿雷提诺的文字不仅将画面中有的部件叙述出来,试图再现提香的整幅画作,并且强调了整个画面的氛围以及故事感,这是现代阐释鲜少着墨的地方。并且阿雷蒂诺这种对画面具体物件的细致描述,有别于现代艺术理论家的写作方式与瓦萨里在《名人传》中的艺格敷词写作手法是相一致
[1] 神驼即人马。
[2] 卢奇安.论宙克西斯[A] 见:章安祺.缪灵珠美学文集[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第184页。
[3] 菲洛斯特拉托斯.图画集[A].见:迟轲主编.西方美术理论文选[C].2005,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第35-36页。
[4] 转译自Gerd Blum.瓦萨里《名人传》中的历史神学[A].孔洁珊,姜俊译.美术史与观念史15.范景中,曹意强,刘赦编.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第105页。
[5] Alpers S L. Ekphrasis and aesthetic attitudes in Vasari's Lives[J].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1960, 23(3/4): 190-215.
[6] 瓦萨里写作的乔托、马萨乔以及莱奥纳尔多的片段均转译自:李宏.瓦萨里名人传中的艺格敷词及其传统渊源[J].新美术,2003,第3期,第34-45页。
[7] 麦克翰.作为艺术史家的瓦萨里与老普林尼[J].王栩译.美术学研究,2016:5.
[8] 原文“Vasari does not indicate the arrangement of the figures. His interest is specifically in the subject of the picture, which he attempts to make as real for the reader as it is for the viewer.” 出自Alpers S L. Ekphrasis and aesthetic attitudes in Vasari's Lives[J].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1960, 23(3/4): 190-215.
[9] 原文:One is dazzled by the splendid light shed by the rays of Paradise, from which angels come, poised in various attitudes on the white, vibrant and shimmering clouds. The Holy Spirit surrounded by the light of his glory makes us hear the beating of wings, so similar is He to the [real] dove, whose form He has taken. The rainbow crossing the air of the landscape, revealed by the light of dawn, is more real than that which appears after rain toward evening. But what shall 1 say of Gabriel, the divine messenger? He, filling everything with light and shining in the inn with a marvelous new radiance, bows so sweetly with a gesture of reverence that we are forced to believe that he presented himself before Mary in this way. He has heavenly majesty in his face and his cheeks tremble in the tenderness composed of milk and blood, which the blending ["unione"] of your coloring reproduces. His head is turned by modesty, while gravity gently lowers his eyes; though his hair is gathered in trembling ringlets, it seems nevertheless to fall naturally. The delicate garment of sheer yellow cloth, because of the simplicity of its folds, does not hinder movement, conceals his nakedness completely and yet hides nothing, and the girdle thrown around him seems to play with the wind. Nor have there ever been wings comparable to his in the variety and softness of their plumage. The lily he holds in his left hand emits a scent and shines with a startling brightness. Indeed, it seems that the mouth, which forms the salutation bringing our salvation, utters in angelic tones the word "Ave." I am silent about the Virgin, first adored, then consoled by the messenger of God, because you have painted her in such a manner and so marvelously that others' eyes, dazzled by the splendor of her gaze of peace and holiness, cannot themselves gaze upon her. 引自:E. Land Norman. Ekphrasis and Imagination: Some Observations on Pietro Aretino’s Art Criticism[J]. The Art Bulletin, 1986, 68(2): 207-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