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监狱的交叉记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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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总务科的人刁难过,母亲就充满了戒备,像一只随时准备痛快还击的豹子,对四周保持着警觉。我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回西河,闲聊时随口问了一句:“钟伯伯,我妈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妈啊,”钟伯伯摇晃着头上的白发,呵呵呵呵笑起来:“你妈以前可傲气了,见了谁都瞧不起。”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钟伯伯笑得更厉害了:“因为她后来听说我是重庆医科大学毕业的……”
我和他会心一笑,这是我那亲娘没错了,她有学历崇拜,她还有洁癖。
西河冬天滴水成冰,如果想尝尝尖刀刺骨的滋味,只需把手伸进水里,马上就有一万根钢针穿过皮肉,刺进骨头,深深地扎进骨髓。这个季节洗被子特别苦,但是一个漫长的冬季,怎么可能一次被子都不洗呢?那个早晨恰是个晴日,女人们都把家里的木盆拖出来,母亲也拆了床单被套枕巾,她生长于亚热带海洋气候的皮肤十分畏寒,哆里哆嗦,笨手笨脚,旁边的吴阿姨看不过去了,劈手把她盆里的衣物夺过来:“算了算了,我帮你洗!”
两人一搭话,发现都是福州老乡,顿时亲密起来。吴阿姨是母亲在西河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西河有个很大的砖瓦厂,犯人们在里头劳动改造,有些管教干部的家属也在砖瓦厂工作;吴阿姨就在厂里挑砖,那是个很底层、很累的体力活,所以她长年精瘦,脖子上总是搭着一条已经有点泛黄的擦汗毛巾。
父母那时候似乎很忙,除了上课,还要劳动和政治学习。母亲说过,我出生之后,有一次她开会的时候悄悄溜出来给我喂奶,结果下一次大会就是批判她的“小家庭意识”,没有把政治学习放在第一位。
实在顾不过来,父母就把我放在吴阿姨家,我在她家吃,在她家睡,跟她的三个孩子玩。吴阿姨养了一窝鸭子,卫华和建华每天要把鸭子赶出去觅食,我就跟在他们后面。冬天的早晨,卫华建华和梅央领着我,拿着长竹竿,去敲屋檐上挂着的一排排冰溜子,晶莹的冰溜子掉下来,我们用舌头舔着吃,技巧是必须舔得非常快,不能让舌头被冰粘住,这样才能在口腔里留下又凉又鲜的滋味。门前的女贞树,叶片双面都结着冰,如果足够小心细致,就能剥下来两片叶子型的冰片,有时甚至还带着叶脉的纹理,精美到我们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放在手上会化,放在地上会脏。
在冬天,我每天都要换一块手绢,鼻涕太多,每每才过了中午,兜里的手绢已经团得稀脏,我要仔细翻找还有没有略为干爽的一角,能容得下我的下一个喷嚏。母亲让我自己洗手绢,我用指甲把一团团滑腻的鼻涕挤推到水里,它们像半透明的小小浮岛在盆里游动。天空阴沉得像一块肮脏的抹布,我把洗净的手绢拿进屋,火盆红亮。火盆是冬天的毒品,一靠近就离不开,挪开一尺就觉得寒气逼人。火盆上面架着一个高高的竹笼,火钳乌黑靠在一旁,用它拨一拨盆中燃烧的木炭,就燎起一排火星。我把洗好的手绢铺在竹笼上,炭火烘烤着它,腾起雪白的蒸汽,向空气中散发肥皂清冽的气味;母亲和吴阿姨坐在床沿做针线活,用诘屈聱牙的福州话聊天;我一边烤火,一边痴迷地看着蒸汽近乎妖娆地消散。
父亲说我小时候从不肯好好吃饭,但在吴阿姨家就吃嘛嘛香,实属不可理喻。最过分的一次是父亲专门为我煮了一碗面,猪油煎了荷包蛋,点上酱油香葱,在那个年代简直豪宴了;我横竖不吃,父亲没办法,把面偷偷端到隔壁吴阿姨家,吴阿姨来喊我,我就坐在她家饭桌前把这碗面吃了个底朝天。那时物资短缺,孩子们嘴馋,卫华建华会出去打麻雀,几只十几只那样拎回来,吴阿姨兴冲冲做了红烧麻雀,每次都叫我去一起打牙祭。
她家有一张老式雕花木床,很旧了,我最喜欢睡这里,因为高高的床栏上有三个小抽屉,只有半个巴掌大,喜鹊登枝的描金彩漆都已剥落。躺在床上,我被这三个小抽屉迷住了,它们太小了,有一种童话感,抽屉的拉手只有黄豆那么大,里面放着针头线脑,一把小剪子就能占掉一个抽屉的容量。应该也是在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深夜,我在这张床上忽然醒来,听到父亲进门,问吴阿姨:她睡了?吴阿姨赶忙“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睡着啦。父亲说:谢谢你啊小吴,我来抱她回去。
我忽然决定要装睡,不让大家知道我醒着。闭着眼睛,感觉到一双大手小心地把我抄起来,抱在怀里往家走。那是一种知道别人不知道自己醒着的体验,一种小小的戏剧感,而紧接着,我忽然在一瞬间、从全身的每个毛孔中体会到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感觉,一种被温暖从头到脚包裹、几乎类似于子宫羊水中的感觉,我被这感觉震惊了,其实我被父亲抱过无数次,无数次在他肩头和腿上攀爬嬉戏,但只有在这个假装的夜晚,那种被毫无疑问爱着的亲密,才被昭示得如此强烈和明晰。
我们家后来也打了一张雕花木床,款式比吴阿姨家的新潮,没有小抽屉,但是在装饰柱上套着好些黄澄澄圆溜溜的木圈,用手急促一拨,木圈们围着柱子跑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欢叫。小时候不懂得榫卯原理,一边玩一边纳闷这些木圈一点缝隙都没有,是怎么套进柱子里的呢?
4岁时的一个中午,我从这张木床上惊醒,发现父母亲正在吵架,母亲说:“离婚!”父亲憋了片刻,也怒道:“离就离!现在就去!”说完一个箭步,伸手要去打开门上的插销;母亲脸上忽然露出惊惶,抢上一步挡在门口。我放声哭起来,专心吵架的一对年轻人好像忽然醒悟还有我的存在,扭头看着我,一起露出恍然的表情,一个说:“孩子跟我!”另一个说:“不,孩子跟我!”
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和好的,但我记得当时他们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同样年轻饱满的脸上,母亲的任性和恐惧,父亲的隐忍和盛怒;就像电影特写镜头一样,父亲的手伸向插销,母亲闪身拦住。过了很多年,我向父亲问起吵架的缘由,他笑起来,说是因为有个成分很不好的远房亲戚,他和母亲把这事瞒着,没有向组织汇报过,不成想某一日忽然败露了,两人一怕一急,说着说着就吵起来。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调离西河,我换了一所小学,在警校附近。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正在上课,校工突然进教室喊我,说外头有人找。我大为惊讶,出去一看,吴阿姨挎着一个篮子站在走廊,我赶紧迎上去,她掀开篮子上的盖布,里面满满装着粽子和咸蛋,她说马上就是端午节,这些粽子咸蛋都是她自己做的,给我送一些来。我一接过篮子她就要走,说还要去赶回西河的车;我依依不舍地跟在她后面,她转身向我挥手,让我回去上课,我没说话,依然跟着她,走廊墙上的红砖在眼底余光里掠过。出了走廊,没几步就是校门,我挎着沉甸甸的篮子,停下脚步,目送她急匆匆走远,她还是那样,旧衫旧裤,脖子上搭着一条又硬又黄的旧毛巾。
我并没有哭,我一向不是个泪包儿,0.7%盐分的液体也并不足以表达所有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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