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木乃伊的联想
去看了最近一个有关古埃及文化的展览,虽然有各种各样庄严肃穆的雕像,美伦美化的器物,诉说着这个传奇古国过去的辉煌,它的宗教、它的经济、它的文化、它的审美,仿佛从来不曾被时间推向远方,而是像那些沉淀在河底的沙泥,只是不停地让漂浮在表面的人和事一一被时间带走,而它们就留在河底,随时混入新的流水被新的人所饮用,与他们合二为一,接着被一代代人所继承下来。是的,接下来我想说的这件事也和上述的联想有关。 在整个展览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猫木乃伊。我曾经在梵蒂冈博物馆看见过法老的木乃伊,但说实话,在那间人挤人,灯光昏暗的房间里,我除了知道橱窗里躺着一个法老尸身外并没其他感触,也许从小到大我听说了太多次有关木乃伊的故事,又或者那时起我对伟大的人物就已产生了免疫,所以当今天我看到那些被包裹在麻布中,横躺在橱窗里的猫木乃伊,会产生那样大的心理震撼,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了。然而这种震撼是真实而强烈的,并不半点虚假。 是的,当我第一次看到木匣子里,那些已然连同裹尸布都发生了炭化,变成一团黑色的焦炭物时,我心里就开始难受了。这倒不是说我对猫有多少爱,事实上,对猫猫狗狗,我从小到大怀有的只是以一种生命尊重另一种生命的感情。但正是如此,当我看到一橱窗据说是近年刚刚出土的猫木乃伊时,我在它们面前站立了良久。这期间,无数人从我身边走过,或是戴着VR眼镜,或是像我一样头挂讲解耳机,偶尔低语几声,然后就拿起手机对着那些故去的生灵拍几张照,最后怀揣一份不知怎样的情感转身离开。我不知道在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是喜欢过,甚至豢养过宠物的,又有多少人曾经历过宠物的生死。但也许在这一刻,他们只是觉得自己在看展品,在触摸一段古老的、充满异国风情的传奇。至于我,我不想拍下那些照片,更不想在多年后的某个无聊的早晨,无意间翻到它们,然后让它们成为我回味过去的剪影——又或者,它们已然留在了我的心底,比任何影像都来得更加清晰鲜明。

是的,当你看到一个个胖嘟嘟、尾巴自然下垂在身下的身体被粗糙的麻布紧紧裹住的时候,还怎会轻易忘记?毕竟那都曾是一只只活生生的猫,蓬勃的生命力甚至让你感觉到他们随时可能从橱窗里爬起来,从裹尸布中挣脱出,就好像从一团团绒线里拔出身子,带着些许恼恨,些许憨态,喵喵叫两声,然后自顾自地从你身边走过。 但不幸的是,我眼前的这些动物已然逝去,它们或是被虔诚的人们当作最高贵的礼物敬献给神灵,又或者被当做最温馨的祝福,与其他殉葬品一起永眠于高贵之人的身边。对此,我不知道该如何描绘心中的感情,是悲哀?是理解?是怨念?还是叹息?都有吧,它们互相交错在一起。让我突然想到了历史和人类的荒谬。

就在近十年前,我曾在汉景帝的陵墓里看到过两具马遗骸。巨大的马骨已然并不分明了,只留一堆残肢混着泥土在昏暗的灯光中,在游客的众目睽睽下,被讲解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它们可怜的身世——它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作为汉景帝的殉葬品,是被活埋的?还是死后被埋?已然记不清了,是一般的马还是汗血宝马?也不明了。但在当时,我却感到了残忍。一个皇帝的死,关马何事?甚至我还想象了一幅场景——就在人们决定要这两匹马殉葬,准备处置它们时,它们可曾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或者当死神已然攥住了它们的喉咙,已教它们不能挣扎时,它们可曾知道为何而死?事实上,这样一种无关的被牵连有何止是一只猫、一屁马?

也许有人看到这里会怨怪我的感情用事、无事生非。但真的如此吗?我自然晓得,无论是猫木乃伊还是可怜的殉葬马,都是祭祀活动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神圣的、严肃的,所以又被称为神圣动物。正如我们常常在古文中看到的“太牢”“少牢”“牺牲”、白马盟誓,得以有幸被供上祭桌的往往非等闲之物。但究其缘由,它们或生或死不一样源于被迫,被操控吗?据一些记载,由于猫崇拜在埃及的盛行,围绕猫木乃伊甚至发展出了一条复杂的产业链,不少猫被大量地繁殖出来,然后又被当作人们的祭品,过早地被残忍地杀害。所以对所谓的埃及人爱猫,我不知如何形容,又或者他们爱的是它的灵魂,却从来不是它们的生命。又或者在一种狂热的宗教崇拜之下,将它们杀死也是一种诚心诚意,毕竟尊重生命的历史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何况放眼当下,这个理念是否真做到了知行合一也恐怕只是个未知数。不过,更让我觉得讽刺和悲哀的是,听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导游说,被制作成木乃伊的猫往往共属于一个品种,这种猫堪称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猫。当然,导游只是履行他作为讲解的责任,但他那说明文般的口吻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是的,最聪明的猫——意味着它们拥有超群的智慧,理应用来体悟生的真谛,最后却只是深刻地体验到死的残忍和无奈。但不拿生死当回事的又岂止是埃及的古人?


是的,正是这个导游的轻描淡写,我自问没有资格带着现代人的优越去超越时代的界限对古人的上述行为指点什么。因为我不敢肯定过去几十年的成长经历中我自己就一定清白,就不曾用那种漠然,甚至轻佻的语气去评论一些人和事。譬如对于那句熟得不能再熟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关注的重点是前面的“一将功成”,还是后来的“万骨枯”?又譬如我眯起眼去看整个展览的展品,无论是庄严的雕像,抑或是精美的工艺品,抑或是充满超凡智慧的画作、农具、工作用具、生活器皿,在那些恢宏灿烂中我最终读到什么?是无限诚服于这天外来客般的高度文明?还是该去好好沉思,用想象穿透文明的华丽外衣,好好看看里面有多少消逝了的,却也曾是独一无二存活于世的生灵?是的,他们的智慧留了下来,他们的创造与时间凝结在了一起,但然后呢?他们是谁?他们曾有过怎样的悲欢离合?他们曾过了怎样的一生,并最终从这场珍贵的旅程中体悟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一无所知,只能透过那些美丽的陶器,那些尚泛光泽的金片,那些栩栩如生的面具中去触摸他们模糊的感情。 是的,在炫目的文明和无声的生灵之间,我看到了一种残忍。一种以神圣之名行暴的残忍。这种残忍往往厚裹在伟大的义理、高尚的理念、悠久的观念之下,但行为本质上的残暴却远在公开杀戮之上。因为明显的杀戮一定会受到人们的警惕,凶手的罪行很快会暴露天下,被绳之以法。而那些以神圣之名行凶的呢?很荒谬的是,它们并没有随着蒙昧的时代,蒙昧的观点而被新时代、新的观点所覆盖,像过去的白垩纪、冰河期那样被永远地压在地底,它们就像沉在水下的河泥,转化成了时间流水的一部分,甚至在很多时候还会同后来的水混为一体,被汲水的人们带向远方,然后被新的一代人、新的一套逻辑,重新包装,重新粉墨登场——美其名曰“慎终追远”,美其名曰“大德大义”,却忘了最珍贵的永远都是那些最鲜活的、最实际的、最真切的东西,他们一旦消亡便不复存在。但奇怪的是似乎从没多少人切实地认识到这点,无论是在过去那个宗教、皇权一统天下的时代,抑或是后来被理想理念统治的岁月,虽然面目改变,但内核却意外地被保留了下来,那便是:对当下的漠视,对生的不以为然,以致一些所谓的强人、强权不断在虚空中做着伟大的文章,而用来充实这些文章的从不是他们自己,恰恰是许许多多珍贵而无辜的生灵。最后世界沦为纯粹的丛林法则,强者可以公然对弱者进行肆意的践踏,而免受正义的制裁。就像那些可怜的猫,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人们的献祭,代替他们去那个未知的世界去履行不曾证明过的使命。更悲哀的是,有些人甚至把自己也不当人,甘愿匍匐在某些强大却虚妄的叙事逻辑下,做一粒时代的尘埃。是的,我想说的就是那些熟知的历史,譬如古早时代的人殉(这在清朝顺治皇帝时期仍有施行)、譬如秦始皇时代的兵马俑、譬如明清时代的贞洁牌坊、譬如每一场不正义之战中死去的人们,譬如每一个曾感叹过自己渺小而屈从于所谓“时代大势”中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