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背诵的神级小说:思想者如何引诱妇女,及对出轨的审视
文 / 李下

罗伯特·穆齐尔以未完成的长篇《没有个性的人》(正在读),而与普鲁斯特、乔伊斯比肩成为三大现代主义小说巨匠。
他也有中短篇,如《三个女人》《两个故事》。
《两个故事》读了一遍,完全不知道在讲什么,至今毫无印象,暂无重读欲望。
《三个女人》则是在读了第一遍后,依稀感觉这是三个出轨与情欲的故事。为什么是依稀,为什么是感觉,因为作者的写法,看似是现实主义的路子,沿着时间往前推移,但叙事被极大削弱,因而具有现代、后现代的意识流观感。
后来,不知道为啥,也许是无聊吧,再度翻开这本书,提着我的御用红笔,扫雷般挖掘漂亮句子。我眼中的漂亮,非金句也,而是“我想写却未能写出”的句子。对,这个是我的私人金句标准。每隔几页,总有句子征服我。这时,我才注意到作者名字,罗伯特·穆齐尔,不认识,没兴趣。
第三遍重读时,刚来成都不久。对第三篇的《佟卡》印象很深,频频让我想起鲁迅的《伤逝》。当时,差不多刚读完鲁迅译文之外的全集,所以很敏感,也意识到了同样是一男一女挣脱故乡及某种束缚,来到城市过日子,结果一死一伤的故事,但穆齐尔与鲁迅的笔法完全不同。一个老老实实,时空统一;一个虽然知其所云,但总是迷雾重重。
老实的是鲁迅,不老实的是穆齐尔。
也许问题不是老实与否,而是译者关系?遂买来穆齐尔的第一个长篇,《两个故事》,以及我敬爱的阿丁老师所推崇的,也是让穆齐尔在文学史上留下姓名的《没有个性的人》。
薄的,都读过了,更看不懂,感觉翻译还不如手头的《三个女人》。厚的,如他的终身名著,第一页写什么气压、气旋,街道、声音,像科普读物,妈的,什么鬼,暗骂一声,掩卷。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陶渊明骂自己的话,完全适用于我,干脆就放弃了。
去年,主动读第四遍。因为当时读完了米兰·昆德拉全集,他对穆齐尔推崇备至,是他心尖尖上的顶级作家;而我正迷恋昆德拉及其文学营造“法式”,故而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布洛赫、穆齐尔等人。
在《没有个性的人》和《三个女人》之间,“固陋”的小子,不敢挑战砖头,还是重读了薄的三个中短篇。这回,不一样了。你看出东西了。什么东西呢,不好说,还是依稀感觉到理性与感性之争,哲学思辨与文学叙事之争, 甚至看到了每一个主人公的样貌,他们纠结又痛苦的病灶,他们的挣扎与解脱,他们就是我。
读到这一步,有点吓人了。三个短篇,6-9个主人公,几乎都是我,又分明不是我;我甚至敢妄言,他们是浓缩的人类,是人类形象的重叠和交织,是永恒得比鲁迅《伤逝》丰富几百个维度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理想小说。

从此,我到处吆喝,很想效仿马尔克斯的某位朋友,将《佩德罗·巴拉莫》摔他脸上,对他说:“看看吧,这他妈才叫小说。”我也想将朱刘华翻译的《三个女人》摔到每一个有志于文学创作的青年的脸上,说:“看看吧,这才叫小说。”
这还没结束。空喊口号、表达惊异、模棱两可,谁不会啊。所以暗藏了一颗,剖析这本薄薄的大作的心。
心存此一念,如蛊毒,随时在魅惑你。我太笨太慢,总得看书求知。所以,这蛊毒暂时被各类新书压制。直到近期,一本难缠至极的《马尔多罗之歌》困住了我,有点烦书,到处瞎看,最后翻翻捡捡,还是拿起了《三个女人》。
糟糕,第五次重读还拿起了红笔。

前往九皇山徒步的火车座上,翻开一页,勾勾划划:
嗯,第一篇《格里吉娅》的第一段,写《盖茨比》式的开头,爱伦·坡亦为之。
第二段,瞧见“解脱”二字,标记,这是题眼。总结第一段话的编排是,总括生活现状、我的心理病症,引出出走的动作和事件。
这还算正常,来到第二页,继续思索每段话的营造方式及作者目的,以及在写事件时,穆齐尔的刻意偏离,还有为什么固定时空中突然逸散出去,冒出季节之外的情景,还有还有,很多貌似琐碎的镶嵌在叙事外表的闲笔,竟然呼应了后文(一般读三遍,前后贯通,方能识别这种呼应),像某种双关的隐喻,不太对劲哦。
直到某一段闲笔、乱笔、无序的段落中,首尾竟然是时空统一的,也就是说,穆齐尔的那些不依常理的描写,其实都有其深意,甚至有逻辑。
逻辑!
噢,读昆德拉最大收获就是这俩字。
文学一定是需要逻辑的。唯有逻辑能让我们在纷乱的物质和表象中,选择到称心如意的材料,以建造自己的作品。
而在第五遍前,我以为穆齐尔的那些句子,不是逻辑,仅是氛围,或叙事谜题。 我真离谱,于是我开始挖穆齐尔的逻辑,由此也就进入了一个句子,一个段子,一页纸,一截时空,一种风格,一类思想的世界,逐一拆解。
什么是拆解?很简单,就是多问两个为什么?为什么表达的意思是A,作者却写了一堆的B,B如何抵达A,B在形成A的过程中,是否需要C的参与,那B和C的关系又是什么?
A、B、C乃至DEFG,可以指代一个意象,一个词语,一个句子,一个段落,甚至几千字的文章。
好,谈谈具体内容——
第一篇故事讲的是,霍莫离开老婆孩子,去南方采矿,来到充满原始和自然意味的古老区域,经历了某种思想上的蜕变,他决定诱惑当地女子。他做到了,最后一次幽会时,两人钻进废弃矿洞,出口被女子的丈夫堵死。等死数日,女人不见了,他发现可以逃跑的洞,但放弃了重返生活。
一个思想着的人引诱妇女,这是明显可以提炼出来的总结。但这不是言情小说,而是一个思想命题,哲学命题,因为实现它,需要打通很多关节:
1,什么样的人可以称之为思想着的人?
2,他为什么放弃旧日生活,而去引诱别人?
3,引诱之前,他发生了什么变化?
4,引诱的目的是什么,除了性欲之外,更多的是某种思想目的。
5,他所具备的可以引诱妇女的条件和优势是什么?
5,如何完成引诱这一动作?
6,引诱之后,他的变化,尤其是思想层面。
7,引诱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和他对自身即生活的思考是什么?
而这些问题,穆齐尔都用文学语言作出了回答。我略微整理一下:
旧日家庭秩序被扰乱了——
他迫切需要孤身远走,以求解脱——
来到完全不同于城市和旧日生活的蛮荒地带——
他是矿主之一,拥有神灵般的权利和自由,关键是在这里,他不受到任何道德的、生命的、旧日秩序的“审查”——
他完全自由,他大满足,他来到了无理性束缚的地带,他要寻求渴望之物——
女人,这里的女人容易被骗,对他们充满天然的爱意——
同时,他也欣赏他的渴望:本地女人,因为她们是如此自然,她们是自然本身——
寻求女人,且很容易被满足,因为自己有某种特权,这让他迷狂,这里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戏剧——
他终于确认了一个新的事实,他可以抛弃理性,追随感性,可以抛弃真实,追随灵感,他实现了一个从未实现的梦境:他从旧日的可怕束缚中,彻底解脱——
解脱之后,看待万事万物,全都发生了变化,他从他自身中诞生新我——
他开始思索杀生与存在的关系,这时恰好遇到一个恰当的女人——
他对女人的爱,可以归结为对他所渴望的永恒象征的爱,女人是那个象征的产物——
他将女人视为他解脱之后的一个目的,通过手,他进入并完成淫欲——
他享受着引诱的结果,这在爱欲中感受着超然与健康,但满足一切之后——
爱欲之巅,接近了死,但死的逼近,使女人褪去自然的灵性,她像野兽一样呼救——
他幻灭了,女人,女人所代表的自然与永恒象征的幻灭,给了他致命一击,他决定,不返回生活中去。
这篇小说,可以回答很多东西。这只是我的一个理解。
来到第二篇《葡萄牙女人》:
一个永远与主教战斗的城堡老爷,娶了葡萄牙女人,十几年来,始终投身战斗,忽视了家里。直到主教老死,他取得了胜利,返家途中,被毒蝇蜇了一下,虚弱得差点病死。回家后,他一直抱病,妻子故乡来了个男人,他怀疑两人偷情。他处决了妻子收养的狼崽,后来又遇到一只像他命运的替身的病猫,送不走的猫,最后被打死掩埋。一个夜里,他决定查看妻子房间,以验证心中所想,最终始终是个谜题。

这篇和第三篇《佟卡》相似,其实第一篇也是这样,就是主要讲理性与感性的纠葛。男人总是理性,女人总是感性,这里的词语是含有形而上的,某种哲学意味的而非生命体验的理性和感性。然后,通过人物关系的变化,人自身的变化,去探讨这组关系。
写不动了,就不写了。
多说一句,第三篇的小说,除了与鲁迅小说饥内容相仿,读到最后,我突然发现,佟卡是圣母玛利亚,“处女”怀孕,理性的男人一直卸不掉内心的怀疑,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怀疑对象。男人就是木匠约瑟夫的当代版演绎。《新约》里几段话的故事,被作者演化出一大篇文学,煞是好看。
并且第二篇和第三篇,都能作出我上面对第一篇那样的思考。
穆齐尔的小说,是思想小说,叙事是完成思想的必备条件和具象木偶,思想若离了这些叙事也只是空中楼阁,无根之木。二者处于一种怪诞又和谐的平衡。
想起昆德拉说的,直击本质。估计是穆齐尔带给他的启发。小说可以弯弯绕绕,试图解释什么;也可以直击本质,但那个本质,怎么说呢,有时候比一个故事难解释得多得多,甚至是一个更大的谜团,故而没法直接使用哲学去论述它,不得不借助感性的文学形象来同作者携手剥离最终的谜团;以及,正是这些文学形象,确保了小说还能留住几个读者,保留文学最后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