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卡托布勒帕斯(写作理念摘录) ——读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二)
卡托布勒帕斯
卡托布勒帕斯,传说中头颅垂地的长颈怪兽,一个从足部开始吞食自己的可怜动物。从非肉体意义上讲,小说家当然也是在不断地挖掘自己的经验,为编造故事而寻找机会。这不仅是为了根据某些记忆提供的素材对人物、事件和场景进行再创造,而且还因为小说家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找到了为成功地完成这个漫长而又困难的过程,即编造小说所需要的毅力的材料。
生活⋯⋯通过某些在作家意识或者潜意识里打下烙印的经验给作家提供主题,因为这些经验总是在逼着作家把它们转变为故事,否则作家就不能摆脱这些经验的骚扰。
真实性。什么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实际上,虚构从定义上说就是谎言——一种非实在的伪装现实;实际上,任何小说都是伪装成真理的谎言,都是一种创造,它的说服力仅仅取决于小说家有效使用造成艺术错觉的技巧和类似马戏团或者剧场里魔法师的戏法。那么,既然在小说里最真实的东西就是要迷惑别人,要撒谎,要制造海市蜃楼,那在小说中谈真实性还有什么意义?还是有意义的,不过是这种方式:真正的小说家是那种十分温顺地服从生活下达命令的人,他根据主题的选择而写作,回避那些不是从内心源于自己的体验而是带有必要性来到意识中的主题。小说家的真实性或者真诚态度就在于此:接纳来自内心的魔鬼,按照自己的实力为魔鬼服务。
一个主题就其本身而言从文学的角度说从来是不分好坏的。任何主题都可能好坏兼而有之,这不取决于主题本身,而是主题通过形式、即文字和叙述结构具体变化为小说时所改变的东西。是具体化的形式使得一个故事变得独特或平庸、深刻或肤浅、复杂或简单,是形式可以让人物变得丰满、性格复杂、似真非真,或者让人物变成死气沉沉的脸谱和艺人手中的木偶。

风格
风格正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风格要有效力,要与它的任务相适应,这个任务就是给所讲述的故事注入生命的幻想——真实的幻想。
当读者感觉到小说家在写作故事时不能弥合内容与语言之间的鸿沟时,那这种风格上的失败是很容易被察觉的。一个故事的语言和这个故事的内容之间的分岔或者平分秋色,会消灭说服力。读者之所以不相信讲述的内容,是因为那种风格的笨拙和不当使他意识到:语言和内容之间有一种不可逾越的停顿,有一个空隙;一切矫揉造作和随心所欲都乘虚而人,凌驾于小说之上,而只有成功的虛构才能抹去这些人工的痕迹,让这些痕迹不露出来。
但是,请您千万避免机械地复制他们作品中的形象和风格,因为假如您不能创造自己的风格、即最适合您要讲述的内容的风格,那么您的故事就很难具有使故事变得生动起来的说服力。
叙述者空间
准备写故事的人应该面对的种种问题或者挑战,按照顺序可以分为四大类:叙述者、时间、空间、现实的水平。
福楼拜坚持,叙述者应该深藏不露。虚构小说的独立主张,取决于读者是否能够忘记他阅读的东西是由别人讲述的,还取决于读者对于眼皮底下先于小说而必须发生的一切是否有印象。为了做到这个无所不知的叙述者可以深藏不露,⋯⋯其中对一个就是让叙述者保持中立和冷漠。这个叙述者只限于讲述故事,而不能就故事本身发表意见。

时间
小说中的时间是根据心理时间建构的,不是计时顺序时间,而是作者设计的主观时间,这是一条毫无例外的规律(虚构的小说世界里极少规律中的又一条):小说家(优秀的)的技巧给这个主观时间穿上了客观的外衣,用这种方式使得自己的小说与现实世界保持距离并有所区别(这是任何希望自力更生的虚构小说的义务)。
现实层面
小说家的独创性在很多时候就表现在这个现实层面视角上。也就是说,要找到(或者至少凸现)生活的、人类经验的、生存的一个方面或者作用,而它此前在虚构中被遗忘、被歧视、被取消了;现在它在小说中作为占据主导地位的视角出现,为我们提供了对生活观察的前所未有的崭新视野。⋯⋯对于普鲁斯特来说,重要的不在于现实世界发生的事情,而在于记忆力留住和复制生活经验的方式,在于对活动在人们心中的往事的选择和追忆。因为人们不可能再要求一个比《追忆似水年华》中人物演变和故事发展的现实还要主观的现实。
神话是对某些宗教和哲学信仰决定的现实的解释,因此在任何神话里,与想象和幻想因素同时存在的,总会有个客观历史的结构,神话的位置就在集体主观性中,这个主观性是存在的,它总是企图强加(往往成功)给现实,如同博尔赫斯的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特蒂乌斯》中智慧的阴谋家们把那个幻想的星球强加给现实世界一样。
任何小说中都有一个空间视角、一个时间视角、一个现实层面视角;⋯⋯这三个视角之间,尽管许多时候并不明显,本质是独立自主的,互相区别的;⋯⋯由于三者之间的和谐与配合会产生内部连贯性,即作品的说服力。这一借助其“真理”“真实”和“真诚”来说服我们的能力,从来不是产生于我们读者所处的现实世界的相似性或者一致性中的。它仅仅来源于其自身的存在,由语言、空间、时间、现实层面构成和组织的存在。如果一部小说的语言和秩序是有效的,适合作品试图让读者信服的故事的,也就是说,在作品中有主题、风格和各种视角之间的完美配合与协调,因此使得读者一经开卷就会被故事内容所迷惑和吸引,以致完全忘记了讲述故事的方式,并且有这样的感觉:这部小说没有技巧、没有形式,是生活本身通过一些人物、场景、事件表现出来,而让读者感到恰恰这些人物、场景、事件就是形象化的现实和阅读过的生活。这就是小说技巧的伟大胜利:努力做到不显山露水,架构故事极其有效果,使得故事有声有色、有戏剧冲突、精美而有魅力,以至于任何读者都丝毫没有察觉出技巧的存在,因为读者已经被高超的技巧所征服,他不感到是在阅读,而是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至少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对这个读者来说,是成功地取代了生活的虚构世界。

隐藏的材料
的确,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海明威笔下最好的故事里都充满了意味深长的沉默、即精明的叙述者有意回避的材料,之所以这样处理是为着让无声的材料更加有声并且刺激读者的想象力,使得读者不得不用自己臆想的假设和推测来填补故事留下的空白。让我们把这种手法称为“隐藏的材料”吧⋯⋯叙述者的沉默必须是意味深长的,必须对故事的明晰部分产生显而易见的影响,沉默的部分必须让人感觉得到并且刺激读者的好奇、希望和想象。
我们假设一部小说的完整故事(由选定和省略的材料构成的)是个多面体。这个故事一旦去除那些不必要的材料和为了达成某种效果而蓄意节略的部分,小说就会有其独特的形体。这个特殊的形体,这个雕刻,也就是艺术家的原创性表现。这部小说的形状是借助几种不同的工具雕刻而成的;但是,毫无疑问,最常用、最有价值的工具之一是这个隐藏的材料,它可以完成这个剔除不必要成分的任务,直到我们希望的漂亮而有说服力的形象显露出来为止。
连通管
典型的例子在《包法利夫人》“农业展览会”的场景中。政府参事的演说与爱玛和情人的幽会在不同的地点、同时发生着,两段情节都借助对方获得了另外一个意义、另外一个结构。⋯⋯一方面是镇长在楼下的演说;一方面是爱玛听到情人的引诱情话。叙述者把这两种述说联系起来,其目的(后来完全实现了)是二者——分别阐明关于政治和爱情方面的大量见解——的互相交叉可以相应地缓和口气,以便给故事引进一个讽刺视角;如果缺乏这个角度,说服力就可能降到最低程度,甚至会消失。因此在《农业展览会》这一章里,我们可以说:在普遍使用连通管的体系中,另外还有个别封闭的连通管,部分地再现故事的整体结构。
不同事件因为连接在一个连通管系统中,就互相交流经验,并且在它们中间建立起一种互相影响的关系;有了这种关系,这些事件就融合在一个统一体中;后者把这些事件变成区别于简单并列故事的某种东西。当这个统一体成为某种超越组成这个情节的各部分之和的时候,就有了连通管,和《农业展览会》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连通管——发生在不同时间、空间和现实层面的两个或者更多的故事情节,按照叙述者的决定统一在一个叙事整体中,目的是让这样的交叉或者混合限制着不同情节的发展,给每个情节不断补充意义、气氛、象征性等等,从而会与分开叙述的方式大不相同。如果让这个连通管术运转起来,当然只有简单的并列是不够的。关键的问题是在叙事文本中被叙述者融合或者拉拢在一起的两个情节之间要有“交往”。有时,“交往”可以是低水平的,可是如果没有“交往”,那就谈不上连通管术,因为如上所述,这个叙述技巧建立的统一体使得如此构成的情节一定比简单的各部分之和丰富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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