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威廉·布莱克的角度看“你中有我”:世界地形学之殇与阿尔比恩颂歌
包慧怡在《关于抑郁症的治疗》中提到的人格分裂:“现在,我只需把胸中的钝痛精细分辨/命名、加注、锁入正确的屉格/……为这永恒广漠、无动于衷的星星监狱里/我们所有人的处境。假如每种精微的裂痛/都能像烦恼于唯识宗,找到自己不偏不倚的位置/像罪业于但丁的漏斗,它们将变得可以承受” ——命名、加注、锁入正确的屉格就是为它们找到其他个体,也就是心理投射,正如《化身博士》中男主将自己的恶灌注在另一个名字和身份中,后者专门干罪恶的勾当,就仿佛和他脱钩。总起来说,投射总是被认为是对个体的投射,这将变得可以承受,在让所有人明白自己处境的名义下,也在所有人为“一”的名义下。但布莱克在《耶路撒冷》中并非将分裂视为一个个人层面上的企图,他将分裂指向了领土划分、地形分裂,也就是被人格化的阿尔比恩的分裂,因为是它的【锻造者】洛斯的 Emanation(古罗马哲学家普罗提诺的“流溢”概念)分裂出一个绝望的幽灵,这意味着洛斯对阿尔比恩的友谊只是一半的友谊,这个幽灵“痛苦地诅咒他对/阿尔比恩的友谊,暗示对阿尔比恩的谋杀想法。”

这个象征似乎在确定诗人的想象的功能,想象确实关乎世界。无论它是叫阿尔比恩的居住地还是“永恒广漠”,一首诗的客体就是它,诗歌总是塑造一个世界,也就是和世界一起生成,对个体的人的情感和观念是对世界的情感和观念的一种表现,其中包括对阿尔比恩的谋杀的想法。当一个人出现了从自身中分裂出一个恶灵、一个自我针对的身份的需要的时候,就标志着这个想法的诞生。这个想法以为可以让别人承担罪、恶、错误的后果,以及被惩罚的命运,但它真正的心理学含义是挑动一个人的自我毁灭,而且是在自己的创造中毁灭,被自己的创造物毁灭。上文说到,这一创造物就是一块土地上划分出的列国,下面的节选内容提到了非常多的国名、地名:
于是幽灵说道:你还要走向毁灭吗? 直到你的生命被这种虚伪的友谊夺走? 他把你当水喝干!他把你像酒一样 倒进他的坟墓:你的女儿们在他的葡萄收获季里被践踏 你的儿子被他当做犁地的公牛一般驱使 为他的利益受苦,瞧!你被偷走的流溢 成了他的快乐花园!他儿子的幽灵都在嘲笑你! 汉德已经居住在巴别和尼尼微:希勒、阿舒尔和亚兰: 科班的儿子是宁录,他的儿子古实与亚兰相邻, 巴别的女儿,披着瘟疫和战争的编织披风。 他们扬起阴云密布的风帆;驱使着他们巨大的 致命的乌丹-阿丹深渊上的无尽星群 克斯是闪、含、雅弗之父,他是乌丹-阿丹的大洪水中的 挪亚。胡顿是从以诺到亚当的 七子之父;斯科菲尔德是一个新的亚当, 在以东创造。我看见它就很愤慨,而你却无动于衷! 啊!你看到的不是我看到的!炉子里做了什么。 听着,我会告诉你在未知的时刻发生了什么
要注意到在布莱克那里,诗歌中的角色是被人格化的土地,而当代诗歌是在个体中划分疆界、精确地雕凿出一个个地理的屉格,从流溢说的角度看这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是流溢形成了别的形体,而不是相反。如果实体能承担流溢的分裂,那么就没有任何意义上的“统一性”存在,目标就是瓦解,也就是将“万物皆有其蛀虫——长眠的死亡幽灵!”视为世界法则,这就是当代的“你中有我”观念的面目。
这种保全自己毁灭别人的观念虽然作为阴影隐藏着,让作者们对自己的心智感到一时的满意,却经不起布莱克的观念的检视,在这种检视下,作者们无法回避是谁将自己的酒杯倒空的问题,答案是作为世界-创造者、锻造者的作者本人,当他无法抵挡和反对自己的幽灵:
我日以继夜地劳动,我看到了温柔的感情 在我的锤子下凝结成残忍的形式 但我仍然在希望中努力,尽管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不愿捍卫真理的人,可能会被迫捍卫 谎言:他可能会被网罗、缠住,缠住、网罗 既然流溢和生命不会停止:那就会有幽灵升起!
读一下王敖的一首《巴格达饮酒歌 》可以帮助这类作家认识自己:
巴格达饮酒歌
酒后替世界还清债务的乞丐 不记得谁把杯子倒满 谁把他的财产掏空
他爬到山顶俯瞰 宫殿里的酒会 仿佛地狱里 升起的一个漩涡
他落入漫长的隧道 进入酒心巧克力的 半圆室内,外面是渺茫宇宙
一卧沧江惊岁晚
另外,如果这种个体投射仍在继续,它也是目标极不稳定的,正如一个人不知道是自己将自己当做酒倒入他的恶灵化身的坟墓,他也不知道他所投射的是——国家、一系列国家。更确切地说,他的谋杀对象是适宜人类居住的古老土地。
这就是为什么一个诗人在对谁说话不是能够马上得出结论的,即便在土地的意义上,因为国家之间的关系是错综复杂和多变的。而且我们也要注意到,像王敖这样受到过布莱克影响的诗人,他诗歌中的角色也未必是个体的人,那些角色可能是更大的综合体的人格化,比如他的“异代”系列。
总结:
布莱克在《耶路撒冷》第一章一开始就提出了“你中有我”,但他是将这作为一个问题提出的,这个问题就是分裂:任何事物都有其蛀虫——你和那个与你针锋相对你,那个喝干你的生命的人,你之中沉睡的死亡幽灵,或绵羊之山羊(老色鬼)。这个“你中有我”的现象会被再现为《化身博士》,这么说你们就明白了。具体说,这个分裂就是你身上的艺术家的不在场对你产生的威胁,布莱克说,这是一份虚假的友谊,将人和其敌人捆绑在这人之中。
这样,布莱克的《耶路撒冷》就呈现了悲剧和悲剧艺术之间的区别。悲剧太多了,直至悲剧理性自身是悲剧、没有艺术是个悲剧、没有艺术也能活下去是个悲剧——没有艺术只有战争、胜利和荣耀也就是只有市井潘托剧则是悲剧的顶峰。正是在只有悲剧或国家理性(布莱克写的是拿破仑战争给英国造成的灵魂疾病)的地方才有了“你中有我”这个幽灵的虚伪友谊,对应《化身博士》中将善恶分开来形成两个独立人格的行为,好像这样一来人性就倾向完美,但还是被吞噬了。布莱克以自创神话的方式来解决这个危机:理性法则就是它的伤感力,这就是悲剧,除此一无所有;但流溢说是一个机会,布莱克鼓励人们在流溢分化为实体的过程中与你自己的幽灵斗争,而不是让它充当世上的法则。
和悲剧比较,悲剧艺术——唯有在悲剧艺术中没有人性悲剧。悲剧艺术中的音乐并非悲剧之人的音乐,在济慈的《海伯利安》中,那是阿波罗弹奏的音乐,剧情和他自己毫无关系。回想古希腊悲剧艺术,它实际上是悲剧的反面,说的是人的面具后若没有一个神那人们就一无所感,遵从城邦法则总能活下去但不完整,要有一个在悲剧艺术中进行情感传递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