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
住所定位在老式居民楼。我说它“老”,是因为从政策制度上来看,上世纪末的小区确实已经被归类为老旧小区了。随着房屋数量的快速增长,这似乎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仔细想想,它也就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看来房子的衰老速度还是比人快,毕竟人类不会让他们的建造物胜过自己。 那是我来上海的第一年,经常坐在小区楼下花坛边观察绿化工植树铺草,一坐就是一天,小狗也会陪着我一起。小狗口渴,就跑去舔舔绿化师傅身旁用来浇灌景观的水管。他偶尔也会来,坐在我身边,我们不说话,只是一起看着小区的绿化面积井喷式地增长。 我住在五栋二单元的顶层。说这个小区老,并不是毫无来源。 关于洗澡水的水质问题,我已经苦恼过很多回。拧开锈蚀的水龙头,混着铁腥味的水流在搪瓷浴缸里撞出怪异的光,有时候甚至能看见流动的青苔。不过那些怪异的光斑总在黄昏的时候出现,在傍晚阳光的映射下,特别像,海?也许每根铸铁水管里都住着三斤海,我看见浴室墙面上蜿蜒的盐渍时常这样想,而铸铁水管是陆地与海洋的腮。 房子不隔音。隔壁砸墙的声音、夜深后微弱的电钻声,清晰得像耳边的尖叫。我经常半夜醒来,莫名其妙地睁着眼,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浴室“滴答”的漏水声提醒我,焦虑,正在一点点漏出来。 修理工的推车总是卡在单元门前的减速带上,每到这时我就得冲上楼顶收起我在浴室晾晒的蓝白条纹内裤,它们被风吹得鼓胀的样子总让我想起溺水者的肺,虽然我从未见过。“又是管道老化。"绿化工第三次拧开楼顶水箱盖时,语气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西边的阳光打进水箱里,漂浮的铁屑在水面旋啊旋,像被放大无数倍的血细胞。他捞起一团絮状物,"泥沙沉积,上次清理是十年前吧。"小狗在脚边打转,并试图用舌头卷起水渍里析出的白色颗粒。我蹲下身捡起那些结晶在瓷砖缝里凝结成的细小盐霜,用手指抹开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竟然很像隔壁的电钻正尝试钻透石膏板。 “顶层就是这样。”绿化工往水箱投消毒片时,氯气混着铁锈味刺得眼睛发酸。工装口袋的盐粒袋晃了晃,那是易碎的证据,"自来水厂的氯和管道铁锈反应,就析出这些盐碱。"绿化工用扳手敲了敲铸铁管,闷响在楼板间回荡,"你听,整个楼都在生锈。" 一个午后,我又一次和他坐在同一块花坛边缘。绿化工换下的旧水管堆在墙角,铁皮表面布满细密的孔洞,像某种正在呼吸的生物。”自来水厂的氯和管道铁锈反应,析出的就是氯化钠。”他突然念出绿化工说过的话。 绿化工最后一次出现在小区时,带来整箱的除垢剂。他蹲在楼顶水箱前,扳手转动时发出金属骨骼错位的脆响。“海水会自己找出口。”他突然开口。浴室的盐粒不再疯狂生长了,新换的PVC管道也一边折射出刺眼的冷光。我用砂纸打磨掉浴缸边缘的铁锈,小小的结晶体在排水口汇成漩涡。 他几乎是和绿化工一起消失的。他是这座楼的一部分。我们不清楚彼此的身份,但总是在一些短暂而无意义的时间里,静静地坐着,没有任何交谈的需求。我们在这里,但并不互相需要,像两株不打扰的共生植物,狭窄的世界里都没有我们妥帖的位置。 一个夏天过去,我搬离那里时他已经不在了很久。像所有因炎热而产生的雾气一样,缓缓盘旋至上空,最后化成了一粒盐,大海的结晶,一颗蓝色的眼泪。“现在,轮到我们做沉积物了。” 2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