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亲住院
母亲活了九十四岁。相比有些老人,她其实还算身体健康。她二十岁那年患肾结核,开刀切除了一个肾脏。晚年她经常抱怨走路腿脚疼痛,上下楼要人搀扶,不如我两位姨妈走路利索。母亲不爱活动,每次我们劝她多出门走动,她总强调自己基础条件不行。然而实际上她除了高血压和气喘(医生说不是气管炎,而是她年轻时肺结核钙化太多所致)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的病症。
在87岁那年大病之前,母亲完全能够自理,请了钟点工每日来打扫卫生,有十多年时间她自己还请了一位年轻的钢琴老师来教钢琴喝咖啡聊天,活得有滋有味。我和姐姐周末回家,虽然我每次都说“一餐只需要一个菜,红烧肉加青菜即可”,但她必定要弄一桌各色菜肴,全是她自己动手,钟点工只管买菜。母亲这辈子心态好,虽然她这一辈人比我们这几代人有更多烦恼,但她总是淡然,先前家务活是外婆和我们三个孩子自己动手,她爱睡觉,或许这也是健康长寿的因素之一。
然而从87岁那年她大病一场之后,一切都变了。
2017年11月
周一母亲感冒,自己让钟点工陪去看病,医生给她开了头孢克肟,还有三四种其他药物。我觉得医生开药并不考虑老人是否能一次接受这么多。母亲白天每种药各吃一次,当晚就不舒服。晚上我在看电影,手机静音,散场后看见她给我打了七个电话。我赶回家,看见桌上一堆药,让她不吃其他,既然只是感冒,就只吃头孢。结果她却越来越难受,卧床不起了。我起先还以为跟过去每年必有一次的重感冒情形一样,总要有一两周的时间卧床休息,慢慢好起来。每年感冒咳嗽厉害,我还要自己给她打针,她相信年轻时用的一种什么“霉素”,其实现在已经不大见到,但她总要注射那个针剂一周左右,咳嗽才会好。
11月下旬天气已经很冷了,外面风大,我怕带母亲出门去医院,冷着了更糟糕,以为还是静养为宜。但是这次似乎不同,周四晚上母亲说小便有问题,要吃车前草。过去母亲喝车前草泡水的确有效。但是药店没有车前草,只买了些金银花泡水。母亲喝了,晚上呕吐,接下来就更不行了,周五完全不肯吃东西,周六开始有些糊涂,症状是手指点不准IPAD屏幕上的字画(母亲平时的消遣是看电视和玩IPAD,书籍因为字小,已经看得少了),上厕所要人搀扶,反应迟钝,说话词不达意。虽然我和姐姐再三叮嘱母亲上厕所一定要叫我们,但是半夜听见母亲房间“咚”的一声,我心跳到了嘴里,赶紧起床,看见母亲已经躺在床下,搀扶起来,好在竟然没伤到任何筋骨,只是取暖器的塑料水盒弹在母亲脸上,脸上青了一大块。周日晚上母亲状况非常不好,姐姐摸她脉搏,说有点早搏。我们非常害怕,决定叫120去医院。我们后来反省,为什么不早早叫120去医院?究其原因,其实心里是非常惧怕120的,而且从无这种经验,总幻想母亲能像过去感冒一样好起来。因为母亲从生下我们之后,就从来没住过医院,小毛病都是门诊解决,吃吃药就好了。
120急救人员来了,我们想送XX大医院,120人员劝我们不如送区中心医院,因为大医院急诊人太多。我们并不了解情况,坚持要去大医院,结果急诊室挤满了人,120把担架留给我们,母亲就躺在屋檐下。医生护士来给母亲检查,做了心电图,又让我们推着去做了CT。只有一个护工来推车带路,似乎没家属在身边不行,要我们自己一起抬着母亲上下那个CT床。母亲昏迷着,我们感觉束手无策。护工若无其事,让我们一起把母亲连拖带扯,不像是对待一个人,我们无比彷徨心疼。医生检查下来,觉得母亲没有生命危险,护士给挂上盐水瓶,就不管我们了。这晚温度是8度。我们回家拿来厚鸭绒被盖在母亲身上,我和姐姐就只能轮流进急诊部门诊椅子上坐坐,好在还有热水可取。妈妈睡得还算安稳,只是手上打着吊针,不时动弹,有次针头偏了,盐水流出来,手肿成包子一般。我们只好时刻握着她的手防备动弹。
第二天
好不容易等到九点,终于住进了急诊抢救室大通间。里面床挨着床,并没有任何遮挡,家属就这么给病人擦洗替换。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焦虑万分。我们还是用着担架床,低矮差不多在地上。医生答应我们下午把妈妈安排去住重症监护室。
这辈子没有近距离见过死人,可是在急诊抢救室,死人是常态。半夜看见外地重症监护室开车送来病人,现在发现那是晚期肝癌病人,身上插着无数管子,有些管子里面还有血,像在酷刑台上,叫人心惊胆颤。病人已经是弥留之际,旁边一瘦削中年妇女嚎啕大哭了一阵,起先我以为是哭丈夫,后来发现是父亲,并不见其他儿女,大概是独生女儿。旁边还有几个族人。医生让他们准备回家,因为如果病人死了,就不能上高速公路。女儿却还在纠缠着问是否还有其他抢救办法,医生只好说还可以打一针,二万元自费。看见医师来为打针做准备,一个劲地大声叮嘱那个父亲“不要动,一定不要动。”为何不让父亲安静地去?最后当然还是死了。女儿又一阵嚎啕。后来有人把他推走了,挂着盐水瓶,假装没死,可以开车上高速送回外地老家
突然送来一个心脏病发作的中年人,除颤器用过了,起搏器不停地敲着,都不起作用。我远远看着,那人只穿了一只鞋,两只手像白蜡做的,似鼓胀的塑料手套。急诊室病人家属消息灵通,很快就在说送他来的那个女人不是老婆,只是情人。此人头一天就犯病,已经来治疗之后回去的,现在却死了。听见女人打电话,说“让XX来,他爸爸不行了。”仿佛是在给老婆打电话,也许是彼此默认的关系。老婆后来也来了,态度冷漠,仿佛完全与己无关。倒是情人眼睛红着。
母亲一直焦躁不安,后来变得神经不正常起来,嚷着在床上翻找IPAD,有人经过床边都要叫唤,让帮忙找。我们有点六神无主。四点钟她终于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护士都来了,我们才觉得略微心宽。有人护理(几个护工兼管重症监护室大房间二十多个病人,每位病人100元一晚,),不需我们陪,我们可以每天下午探视半小时。护工帮着母亲换了住院服,只是单衣,但病房非常暖和。主任医生看过母亲的化验单后,立刻判断是电解质紊乱,严重低钠。我想起有同事说过她母亲电解质紊乱:“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厉害。”的确是很厉害。妈妈一直闭着眼睛,似乎神志不清,脸上前天夜晚磕碰的那一块今天可怕地乌黑青肿着,我们觉得非常惭愧。
我同姐姐回家,以为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半路上医院来了电话,我们心揪了起来。护士说母亲不肯好好躺着,一直吵闹,非要自己下床走动,必须要一个家人陪伴。姐姐只好又赶回去了。
第三天
姐姐说母亲闹了一晚上,大声胡说八道编造各种故事,把家里三个孩子全都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吹嘘为主。她突然很有蛮力,硬要自己下床上厕所,走路速度飞快,远胜平时在家不生病时。护士护工都拿她没办法,只好跟姐姐一同搀扶她去。同房间病人怨言很多,都说这应该是精神病院的病人,怎么送到这里来。但是她早上终于安稳入睡了。
下午去看母亲,状况不错,醒来了,依旧有点糊涂,不大知道自己在哪里,但不吵闹了。我们跟护工一起推着母亲做了一次核磁共振,母亲非常害怕,说再也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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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母亲从哪天开始插尿管的,结果就因为插了尿管,后来尽管各项指标都恢复正常,母亲却住院二十一天。虽然住重症监护室,但母亲除了低钠,前面昏迷糊涂了几天,并没有其他毛病,所以医疗费用不高。住院期间试着拔过几次尿管,都无法自主排尿,一直到出院都插着尿管。医生嘱咐我们回家每天训练肌肉收缩能力,隔一周再去门诊看是否能拔去尿管。
隔一周我们去门诊,看病小医生让化验尿,说还有点发炎,让先吃点消炎药,下周再去。我们想想下周还是看个特殊专家门诊,挂号费300元,一大早就去排队。轮到我们,医生看了两分钟,开了药,说现在可以去拔尿管试试。我走出门一看医生又开了头孢克肟,我们始终不知道母亲到底是吃这个药过敏导致后来电解质紊乱,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觉得这个药不能再吃。赶紧回去让医生换药。医生身上那件衬衣很好看,袖口露在制服外面,肯定也很昂贵。
护士给母亲拔了尿管,她在厕所里自己小便出来,激动高兴得大叫起来,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看见也有老年病人由家人推着轮椅来,换过尿管又推出来,尿袋在身边荡着,我为他们感到非常沮丧。
第二次
2018年12月
母亲大病之后,出院我们就请了住家保姆。母亲自己的退休金是完全不够的,大半靠弟弟资助。
母亲又感冒,自己让保姆陪她去看病,医生说她有点肺炎,又开了头孢克肟,虽然我们先前再三叮嘱她不能吃这个药,可她还是吃了,然后就说恶心,又尿频。后来改吃头孢克洛,又改吃头孢拉定,依旧难受,不想吃饭,但似乎比上次略好。周日吃了蒸蛋、菜包子、两碗鸡汤,两碗小米粥,香蕉橘子各一。母亲还有食欲,我们略觉放心。但是她晚上十点多开始呕吐,一晚上呕吐多次。我看见她出现去年一样的症状(手指点不到iPad;上厕所要人扶,而且死死盯着墙上的钟看),终于确定去年她严重病危是药物过敏导致呕吐导致电解质紊乱,这次也是一样,必须要叫救护车送急诊:打了120,老老实实不再寄希望于大医院,直奔区中心医院。果然如120救护人员所言,能够直接进急诊抢救室,不必像去年那样屋檐下等待一夜。其实去年母亲病得更厉害,只不过我们当时不知怎么一回事,今年我们更有经验了。
首先要填表告知医生什么药物过敏,我们就直接报告了青霉素和头孢克肟过敏。并且告诉医生可能是缺钠。于是验血、验尿,做CT。医生开了抗菌素(阿奇霉素)、丹参和盐水,输液,病床上监测血压、心跳,输氧。虽然我们告知医生母亲高血压,但急救室说他们没有权利开其他基础病药,高血压药是我们自己回家拿来的。
母亲这次送医院早,病状虽然比去年更轻,但表现却基本相同。起先我们扶着,母亲还能自己上厕所。后来就开始神经错乱,胡言乱语,无方向感,但力气却蛮大,坚持要自己下床上厕所,实际却无法走路。母亲七个多小时无小便之后,极度烦躁吵着要上厕所。只好请医生插尿管。尿管一插,很快就装满一大袋尿,母亲安静下来。想想幸好我们有经验了,否则谁知道医生什么时候能想到这件事情呢?
我跟保姆轮流去急诊大厅连排椅子上合衣而睡,有时还会被保安拍醒。第二天早上母亲糊涂着不能自理,我们手忙脚乱,一位清洁工熟练地帮着换床单尿不湿,我们另外塞给她小费。晚上我们也可以请护工,100元一人,但保姆人很好,说没有必要她完全可以。二楼有热水和微波炉,有小卖部出售尿不湿、面盆等。
第三第四天母亲依旧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们已经发现缺钠再输液后第二三四天会出现神智不清烦躁错乱的状态,这次比较心定,知道她会恢复正常的。护士用一副专用手套固定母亲手腕以免乱动把针头拔出。
我们每天早上要挂号,医生开药,我们先去付费,药房领好药交给医生。主任医生每天早上9点查房,主治医生和护士长会逐一介绍每位病人的情况,这个急诊抢救室中间走廊隔开两排床位,大约能同时容钠二十多张病床。当然起初设计空间床位放置更宽敞,但是病人多起来,就会另外加床。
患者大多是八九十岁老人,各种病:心梗、脑梗、气管炎等,家人均和蔼体贴,有时一大家人送来。一位老人八十八岁,七月犯病,一直昏迷鼻饲,何苦?有位七十多岁男人半夜发作心脏病,送来抢救,注射了三针强心针,妻子女儿女婿均陪着,女儿对父亲非常周到亲切。某日下午有个自己走来的心脏病人,心衰,难受得满头大汗,打了强心针,拼命吸氧。一老太96岁,看上去七十多岁,头发乌黑,脸色红润光滑,但是耳朵完全失聪。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毛病,插了尿管,但脑子糊涂拼命打架一般要下地自己上厕所,女友束手无策。后来这位年轻人剃了头,大概脑袋要做手术,只有女友跟着,不见父母在身边。病人很多似乎是老病号多次进出,家属熟门熟路消息灵通,估计闲着无聊就只剩下八卦消遣了。
基本上每天有人死亡。有天晚上JC送来鲜血淋淋被刀砍的病人,抢救一阵后死了;另一晚送来一人,说此人晚上八九点独自倒在某办公大楼楼梯上,并非该办公楼雇员,身边只有车钥匙和手机,想联系家人都困难。法医也来,抢救半天还是死了。某日早上死了一个癌症病人。某日下午突然医生护士大声吆喝,推着一位病人直奔抢救室,小推车飞快跑着,还有一女护士跪在车上给病人做人工呼吸。不几分钟大家就知道病人死了。也是癌症住院病人,说是在做CT时突然死去的。家属哭哭啼啼但时间不长,应是早有准备。
有时会遇上自杀病人。有晚父亲送中学生女儿来,据说吃了一瓶家人从美国带来的安定,但不知为何自杀。护士给她洗胃,管子从喉咙插进去,让她“吞咽,吞咽”,洗了半小时,后来似乎蛮轻松高兴地同父亲回家去了。另一个中年女人就没这么幸运。她离婚,有严重抑郁症,吃了一大把安眠酮外加农药,两次血透,据说自杀看病不报销,血透一次六七千元。她后来清醒了,儿子来看她,也有二十多岁吧,不知什么职业。同母亲一样,不像读书人,但也不像真正的体力劳动者。我其实觉得既然严重忧郁自己要死,那还是算了吧,何苦救她?救过来这样痛苦地活着,难道忧郁症能好么?
护士医生似乎都是至少十二小时换一次班。他们各有特色,有嗓门大的护士长,似乎很有自信,有亲切耐心带笑的护士,也有神情疲惫冷漠的医生护士。总之我觉得这份职业非常辛苦,值班坐一晚上,不时各种紧急情况要应付,见多了,应该就只不过是一门吃饭的工作了吧。
母亲在急诊抢救室住了一个星期,血钠恢复正常,拔了尿管,能够自主排尿,真是无边欣慰。第二天医院就催着我们出院了。住了一星期抢救室,花费五千多元。老家社保局说急诊算门诊,异地看病不能报销。
第三次
2021年1月8日
母亲低钠症又犯了,不吃饭,反应迟钝。第二天早上就糊涂了。下午赶紧120送区中心医院急救室,输液,母亲乱动,就只好用了束缚手套。因为疫情吧,抢救室不再能请护工了。
第二天转去二楼全科病房。一个房间九张病床,规矩同上次大医院重症监护室略同,有护工,70元一天,两个护工照顾一个病房,也有一两张床病人家属不肯请护工,坚持自己照顾。病人可以有两位家属每日探视,但只能留一位常伴。护工大约四五十岁左右,都有了第三代,老家都有楼房,生活挺不错,但她们自己辛苦着,不知为何连张行军床都不舍得,晚上就搭块木板睡觉。
第三天再去,母亲已经清醒了。我们现在对母亲的病情已经很熟悉,知道输几天液,会恢复正常的。病房饭菜不错,比大医院的清汤寡水只有稀饭黄瓜西红柿好很多。母亲其实不吃,我们天天另外给她送鸡汤牛肉汤和点心。
病房全是老人,期间死了几个。母亲旁边一个老头大概已经是最后阶段,几乎无法呼吸,护士时不时来帮着吸痰。他喘不上气来,眼睛无助地看着别人。第二天死了。某天来了一个年轻人,高位截瘫。他似乎是医院常客,很熟练地指挥护士和护工。他母亲说他十七岁时,父亲摩托车送他上学,汽车撞了,父亲当场死亡,他瘫痪,现在已经二十九年了。先前状况都还行,最近四年插了尿管,后来就经常发炎高烧,差不多一个季度要来住一次院,难怪这么熟练,但我觉得他还挺乐观。上海现在对严重残疾病人照顾不错,他这样的一切医疗包括120救护车费用都能报销。他母亲看上去也挺乐观。看来无论如何人们都要生活下去。
先前在急救室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CT,现在住院又是各种CT。医生说要做核磁共振,母亲坚决不肯。母亲住了十一天院,血钠恢复正常,拔了尿管,出院了。
母亲这次看病住院异地社保直接支付了二万多元,我们自己支付了六千多元。前面两天急救室自费近五千元。
2021年3月28日
母亲老毛病又犯了,头天晚饭少吃,饭后有点语无伦次。我一晚不敢睡,起来无数回看她,唯恐她糊涂不知道叫醒我们自己起床上厕所摔跤,听见母亲动静就赶快去扶她。她果然又是紧紧盯着钟看,行动迟缓。幸好下半夜保姆接替我,我才能睡几小时。第二天上午我们叫120送母亲去了闵行中心医院。
急诊抢救室基本三种病人:老年人多次出入的;突然发病的、事故的;还有吃安眠药试图自杀的。吃安眠药的绝大多数为妙龄美女,每晚似乎都有两三个,洗胃。她们脸色惨白萎靡不振地坐着或者躺着,似乎都清醒,能回答医生问题。有的说吃了100颗安定,有的吃了一百颗安眠药外加能找到的各种药。她们大多120或JC送来,无人陪伴。我现在已经非常熟悉那个洗胃机器的声音(另一种熟悉的声音是心脏起搏器)。急诊室见到的这些自杀未遂的女孩都很漂亮。有天晚上远远听到一个女孩骄矜的声音在说“我吃了一颗安眠药没反应,吃了十颗早上五点还醒着。”但显然后来还是有反应吧,否则不会送来抢救室。她是唯一有父母丈夫朋友全都陪着的企图自杀女孩。女孩自杀不外乎为情所困。可是为何从来没见过男青年自杀呢?或许他们根本不会为情所困,也或许他们的方式更惨烈?
某天两个紧急抢救病人,一个交通事故,一个大概喝酒倒地。交通事故的送来一小时就死了,喝酒的用上了心脏起搏器,据说抢救回来了。实在是很稀少的事情。
这次母亲很幸运,能够自主排尿,没插尿管。住了三天急诊抢救室,医生说要就转病房,要就出院。三月住院各种检查,查出了什么名堂?住院十多天不让下床,人更难受,更容易虚弱。我们想想还是出院吧。
2021年4月17日
母亲缺钠又住院,简直是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定时炸弹,发作如噩梦一般。母亲现在身体非常敏感,无论什么药,吃多了一点就会反胃,不吃饭,呕吐,然后就缺钠了。这次是自己认为感冒,吃了感冒药,结果血压飙升超过200,血压降下来,又缺钠了。现在发作不像前两次慢慢发展卧床一周才神志不清,这两次都是第一天不吃饭,第二天就糊涂了,虽然此前几天也会发生尿频或者小便不顺畅的情况。我们习惯了她出入医院,也就只好当作一门工作了吧,不过是改变每日的工作流程,把家与单位之间改成家与医院之间。只不过对工作虽然尽心尽责,其实是无动于衷很少痛切感受,而对母亲健康的担忧则是时刻在心头。
120送去医院,本来每次都是急诊抢救室,可以住几晚。所以我先就去挂了“抢救”号,想应该住进那个抢救室吧。可是这次母亲还能跟护士对答如流,结果看门的护士打发我们去看急诊门诊。好在120人员一进门就帮我们弄了一张病床,我们推着母亲去看门诊,等了一会儿,医生开了化验单验血测钠,让我们去二楼注射室输液。也见到志愿者推着显然无亲人的老人做CT。
母亲的化验单等了很久才出来,因为化验室的人不敢相信母亲91岁的老人,血钠这么低居然还在门诊(114,正常标准是135),又复查了一遍。那个看门护士脑筋搭错了,其实这晚急诊抢救室里很空,大概全被她打发去门诊了。母亲这样低钠是很危险的。门诊医生告诉我们先输液,输液后再验血,如果还是很低,就去急诊抢救室住几天,他会跟抢救室医生先联系好。母亲一晚上输了八九个小时的盐水,好在有张病床可躺。再去验血,钠还是只有118,于是去了抢救室住院,这次那个护士不再刁难。
母亲生病令我心烦抑郁。但是比较其他更不幸的人,又可心平。母亲没有什么其他基础病,低钠时只需输几天盐水就恢复正常了。或许我们应该定时送母亲去医院验血检查钠值。但是母亲第一次犯病后有整整一年太平无事,后来犯病大概也是吃错了药。今年这么频繁,不知什么原因了。
抢救室病房里各种病人都有,大都是各种重症老人,插管、鼻饲、血透。也似乎不少常见的面孔。有几个病人昏迷不醒,也有多年卧床屎尿在身,一身褥疮,或神智不清手脚乱动导致无法平稳输液的,常听见陪护子女说,“不要动啊”。这些子女对待父母态度都很好,但少见到配偶陪护,也许年纪都大了吧,或者干脆不在了。男孩也会给父母换洗擦身,很熟练的动作。有两个病人的儿子都三十多岁,一个大概更有经验,帮着邻床另一个儿子给父亲换尿裤和擦身,还说小时候父母如何对待我们,我们当然也一样。根据儿子的年纪判断,父亲大概也不过六十多岁吧。看得出父亲细皮嫩肉,雪白的双腿似女人,但大概病了一段时间,小腿有点太瘦。都说独身子女被惯坏,可是我在病房看见的这一代子女对父母都很好。其实不难理解吧,独身子女跟父母更亲近,当然也更懂得回报。早上这个病人的妻子来了。似乎反倒对儿子颇多怨言,说儿子总是埋怨她,她很苦,哭了起来。我听见儿子称呼母亲“那个女人”,难道是后妈?这个能干儿子起先骂母亲没有好好照顾父亲,后来也被父亲折腾得很难受,因为父亲不知何故总是要把身体露出来。儿子说“为什么你要这么作。我本来说让你放松几天,我正好放假回家,自己来照顾你”。猜这位父亲是老年痴呆吧。也难怪母亲照顾不周了。
后来这个年轻人帮着邻床儿子换洗的那个老头突然死了,家属问是否能注射肾上腺素什么的。医生说没必要了,早点解脱吧,否则各种切开气管抢救也不见得有用。去开死亡证,问是否带户口,家属说没带,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还有个女人拒绝了给自己家的病人有创抢救,但是医生看病人血压过低,建议注射升血压针她也犹豫不决,这就奇怪了。
有个病人自吹是军医,什么科都懂,时常吵闹,对护士各种吆喝。有女病人上了呼吸机,来探望她的人很多,护士很少驱赶。听见这位病人家属跟医生交谈,说血压靠药物维持着,心衰无法治疗了。病房里晚上病人发出各种声音,呼吸机也不断发出嘀嘀声,非常烦人。一个年老病人不停吼叫如疯狗一般,口齿不清很多痰,狂吠了整整一晚,声音也没有嘶哑,说的是什么,似乎只有守在旁边的老婆能听懂,还跟他对话。护士置若罔闻,见多不怪了。
母亲隔壁床的老头有点疯,喝水吐在地上,老要下床。但是这两日母亲自己也突然有点迫害妄想的感觉,此前几次犯病不是这样。昨天母亲说老头在床上烧纸,今天又说他是地痞流氓,说病人都五大三粗不像好人。还跟老头说什么,有点近似疯话。我只好跟老头打招呼,说老妈脑子有问题。老头说你妈上午还很清楚。老头双眼明亮,看上去像个很聪明的人,就是外貌邋里邋遢像叫花子,不知咋搞的,也不知究竟什么病。半夜疯老头自己把各种检测仪器连线拔了,下床走到医生工作台那里,护士把他弄回床上,后来他又躺地上不肯起来。护士无奈只好打电话给他老婆,女人来七扯八扯给他穿上衣服,边嘟囔着,“去死在家里吧”,叫了120带他回家了。妈妈说女人比他小十岁,说他自己70多。可那女人看上去才四十左右,很爱漂亮,每次来都要换上不同的漂亮服装。
母亲又跟隔壁床一位70多岁病人聊了几句。她身体其实已经恢复正常了,但却还是时不时很亢奋地糊涂。母亲对我们说,“老头是教授,我特地告诉他我的儿女都是博士教授,不能让他瞧不起我们”。母亲如此失常殃及旁人且胡乱吹嘘,实在令我们有些尴尬。有时母亲脸上还露出诡异的笑容,说“我说了吧。这些人都是黑帮。隔壁床上一家人都睡在一个床上……。“对面的人为什么对我做手势?”“对面那床病人自己就这么走了。他们是黑帮。”类似这样的话。姐姐听见,吓得一晚上没睡好。我已经见怪不怪,没有能力再担心其他了。母亲这样究竟是多日输液补脑药物造成的临时亢奋,还是老年痴呆的开始?我觉得是临时的。同母亲血肉相连,我的直觉似乎非常灵敏。前段时间我总是无故心情压抑忐忑,结果她就接连住了几次院,可是现在对她的这种神经表现,我心里无动于衷,因此估计不是什么大问题。
白天病房很热闹。有一床儿子跟老头算账:“你一个月养老金5千多元,给保姆1500元,吃饭1500,还要管保姆吃饭。为啥不去养老院。”老头说去养老院不自由。儿子打电话(给老婆?)说老头不肯去养老院。有天晚上来一个看上去身强体壮的人,脑梗,呼吸急促。医生吸痰,然后打电话找家属,让决定是否要有创抢救。女儿在电话那头一头雾水,不明白医生说啥,纠结半天。父亲原本是在养老院,犯病了养老院送来急救。可是他看上去并不很老啊,听说才68岁。为何68岁也送养老院?但是他穿着纸尿裤,似乎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为何也有子女对父母如此不关心呢?始终不见女儿露面,最后是亲家晚上来陪他。
送来一个骨瘦如柴昏迷不醒的男人,医生很生气,说瘦成这样是饿的。老婆在干哭,儿子对她吼着说“哭什么,现在知道哭了”。不知道究竟什么名堂。大概已经快死了吧?大概有规定要抢救几分钟吧,医生也知道是无用的,但还在人工按摩心脏。晚上死了一个92岁的。半睡半醒中看见的事情有点像梦中发生的事情,记得不真切。但记得护工推去做CT。好奇死人做CT干什么?又送来一个六十多岁的,朋友聚会,喝了几两白酒,就倒地不起,JC送来。老婆也来了,哭哭啼啼。后来死了。问是否要尸检,检查是否除了喝酒意外,还有其他原因。老婆拒绝了。
周末,急诊抢救室特别热闹,在这里陪着母亲,心里时刻想到的一个词是pandemonium。第二天清净了。看多了,竟然有平时在图书馆阅览室上班的感觉。我面对读者,医生面对病人,各种病痛死亡见得多,想来是无动于衷了。这完全能够理解。如果医生护士对病人和家属日日感同身受,恐怕自己也没法活下去。医院要求医生的更多是责任心和专业技术能力和技巧。
母亲在急诊室住了三天,钠还是124,离标准135还差得远。医生说有床位就住院,住院大家省心,有护工。但是现在住院陪护规矩又变了,家属如果想陪护,自己也必须全程住在病房里不能出来,至少住院一个星期。要就全交给护工,我们只能探视。
医生没有什么同情心,这我完全能理解,可是有时连礼貌都不再有,则叫人困惑。看见母亲还在抢救室住着:“这个人怎么还在这里”。你说一句“这个老太太怎么还在这里”,不行吗?第四天医生说全科没有床位,要就去内分泌科住院。我说母亲不是内分泌有病,为何要去内分泌住院。医生说不检查怎么知道?可我不愿意。这不刚住院十多天全科吗,检查不出名堂。医生说那就只好出院了,抢救室只能住三天的。现在母亲血钠125,要就回家,隔天去社区医院挂盐水。实在不行,就再来。我们同意了。叫了120送母亲回家。
四天抢救室费用七千多元。虽然是同样的病,但似乎医疗费用越来越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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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抢救室医生让母亲去社区医院输液,我们先打电话咨询,结果社区医院说没有浓盐水,病人也不能自带浓盐水。真是Catch 22。带母亲去附近推轮椅可至的华东医院分院,咨询台护士态度很恶劣,说只能看内分泌科,多问了两句,就叫我赶紧走开,别挡着别人。我很想失控破口大骂她一顿,忍住了。挂号,异地医保卡也可以刷卡看门诊,这方面倒是越来越方便。医生说缺钠必须住院检查;我说一月刚住院。医生说“我不能随便给你输液,必须先检查,住院检查。”这个分院自己没有化验室,连验个血都要送到总院,当天看不到结果的,而其他医院的化验结果换个医院就不认。医生催着住院,说去住院,如果决定,现在就开单子。住院当然又会是各种检查,CT从头到脚,很不得脚板也照一遍。可是如果要住内分泌科,我们为何不早就住区中心医院呢?
只好还是去中心医院急诊门诊。医生是先前在抢救室给妈妈看过病的,态度很和蔼,先输液和化验血,结果发现钠值上来了,有128,医生说不错。说以后输液不用太频繁,多吃点盐吧。输液一大袋盐水六个多小时,一直坐着。好在母亲情况看上去不错。
心情轻松地回家。现在每天给母亲吃九颗自制盐胶囊,菜和汤都很咸,另外还每天喝几瓶盐汽水。但愿天保佑太平无事。
我自己从来不生病。如果不是因为母亲这几年经常住院,真是没见识过医院内景。平时象牙塔中呆着,不是多次急诊室出入,何处去见如此人生百态?何处去了解世界上这一块的疾苦辛劳心酸无奈但也毕竟时不时会有的温暖情节?
2022年11月
周二上午母亲自己洗脸刷牙(她坚持不要别人帮洗脸,说喜欢冷水扑在脸上的感觉)之后在门廊里走路时滑坐在地上,起来后就一直叫疼。我知道如果不动也疼,那肯定是问题很大了。都说老年人摔跤是最后一跤,心疼也无奈。叫了120送区中心医院,急救室反复照了几个CT,才终于确定是腰椎骨裂。
这晚的病人有一位吵闹的女人,医生护士查房时呼天喊地哭丧一般,大概是肠胃胆囊胰腺一类问题,拿个马桶放病床旁边也拉不出。不敢想象谁敢跟这种女人吵架,好像疼痛是别人的过错。为何有人如此放肆无节制不管别人。想想母亲无论如何难受,从来都是不肯出声的,除了神志不清的短暂时期,绝不会在病房里扰乱别人清净。
还有一位吵闹着下床撒尿无数次的72岁男。但是陪他们的女子都非常秀气,不像是出自这样的人同一血脉
第二天下午就安排母亲住进了病房。本来是很简单的微创手术吧,注射一针骨水泥即可,但是手术需要半小时。给母亲看病的医生很年轻,态度极其和蔼,甚至花了很长时间耐心解释上了年纪的人除了补钙之外,还应该补骨密度相关药物。医生说妈妈血压高、呼吸不畅、心跳过快,手术不敢全麻,局麻也怕妈妈俯卧有问题。只好先住院调养几天。
先前没有住过骨科,这次的病人跟以往又很不一样,大多是年轻人,一大半是交通事故,很多是骑电动车被车撞的。如果是必须用到钢板的,那要一年后才能拆除。一位骑电动车被汽车撞的57岁女病人,三四处骨折,包括两边股骨、腰椎、大腿,据说手术自费17万左右。那天她早上八点去手术室,晚上八九点才回病房,我很佩服医生。
母亲终于还是无法手术,医生说腰椎骨裂只是很小的事情,万一手术出了问题就糟糕了。还是回家静养吧。
我们找了借口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买好了病人专用床、气垫和制氧仪,把母亲接回家了。母亲90多岁的人了,哪能恢复如初呢?就一直卧床了。起初三个月医生说绝不能坐起来,后来母亲可以自由翻身,能坐起来,她有时还能自己去身边桌上拿各种东西,但我和保姆搀扶她下床,却始终无法自主站立。我们经常把她连搀带抱弄到轮椅上活动一下,洗个头,天气暖和起来就到小区花园转一圈。
母亲自从卧床不起以后,反倒没有其他病了,再也没有感冒咳嗽,也不再缺钠(也许因为我们坚持给她每天吃9颗自制盐胶囊),连大家全都病得七颠八倒我最担心她也不行的那些日子,她也好好的,虽然也阳了几天,但只是稍微咳嗽而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阳过,听见她跟别人打电话说“我没阳过哎”。但是毕竟年纪大了,卧床不动肌肉流失,她只是慢慢地衰弱下去。她已经聋得非常厉害,我基本上只听她说话,不能回应,因为她听不到。她自己经常念叨,“为什么摔一跤把耳朵摔聋了”。母亲的耳聋似乎跟声音的频率有很大关系,同样的话,我用家乡方言跟她说(我俩从来是说家乡方言的),她反而听不明白了,保姆用普通话重复一遍她倒能听明白。她吃饭也渐渐不行了,胃口越来越小,而且越来越难下咽,保姆经常要把所有肉菜蛋都用剪刀剪得稀碎,说再下去就只能打成糊了。我也已经能看出来她脑子渐渐有点糊涂,主要表现为记不住事情,每天想起一件事情来问人,反复问,例如“钱钟书的夫人是谁”,等等。2024年过年后她就不怎么跟我们写微信,只是自己翻看微信新闻和视频。母亲先前记得所有人生日,每次都是她先在家庭群里祝贺,可是这次连弟弟二月生日她都不记得,更不记得我是三月了。
6月22日我出国旅游前一周,带母亲坐轮椅在小区游玩,她还很高兴,说以后要经常出来。7月12日,我在黑山旅行,上午问保姆,妈妈怎样,她说很不好,前两日吃饭经常卡喉咙,今天血压190,血氧60、70,也不说话。我大吃一惊,嘱咐她吸氧24小时不能停,赶紧告诉姐姐,我立刻买票乘飞机回上海
弟弟也从日本回家了。起初母亲还能认识姐姐,后来昏睡着水都不肯喝,但是过了两三天却清醒了,半夜大声自言自语,也会一一认人,胃口很好,一口气吃了9个小混炖,接下来晚上半夜还说饿,吃了蛋糕酸奶。随后几日保姆喂吃她稀饭和蒸蛋,也不像先前那样经常卡喉咙,有几天精神似乎很好起来,就是脑子有点糊涂,每隔一小时要呼唤人,哪怕半夜三更。常常不肯好好吸氧,自己把输氧管扯下来扔在一边,我给她把输氧管子挂到耳朵上去,她的头死命僵着,力气很大。我想试试让母亲脱离输氧管休息一下,因为鼻子太难受,结果过了二十分钟血氧就迅速降到80,只好一刻不停吸氧,好在自主吸氧时血氧还比较正常。
这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吧。有一次母亲还突然对我说,“你要好好的。”母亲对我是从来没有温言软语的,我们也不习惯有任何亲热动作。倒是母亲生病期间我跟她更加亲密起来。但是我永远记得过去那些晴朗的日子里,早晨母亲走到我床边,轻声说,“小洁,还不起床上班吗?”
7月底母亲还是走了。如果先前那种呼吸困难不算的话,她走得很平静。我们守候着母亲,我时常握着她的手。先前不敢想象母亲死去,可是这一刻真得到来,也一点不觉得异样害怕。我照样抚摸她,我和姐姐给她擦身换衣服。我心里其实庆幸她得到解脱。母亲在无言的最后阶段究竟想什么呢?是想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还是想尽早解脱呢?可惜我们无从知道,我们都只能在自己最后的时刻才能知道,而且无法告诉别人
别人都说什么保佑之类。我只希望母亲在天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