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影子的人
修影子的店铺在正午开门。
那时阳光最猛烈,站上房间中央的高台,玻璃天窗在上,耀眼的白光,影子投在地面,拉伸出完美的墨色,有什么缺陷都能一清二楚地看到。
通常都是些小问题,没什么值得惊讶的。活到今时今日,任何人的影子都难免过度使用,有些磨损,有些裂缝,有些撕痕,都是可以修补的。
修影子的人看见这些伤口,大概心知肚明了,他说,闭上眼睛。
前来的客人多少听说过规矩,或平静或害怕,但还是闭上眼睛。有东西划过磨刀石,然后痒痒的,他在你身后,用新月一般的匕首,割下了你的影子。那声响类似柳树被折断,又类似刮胡子时没有泡沫。或许都对。不同的是,整个过程很快,当你竖起耳朵立起警觉时,影子就已经被割下了。
“三天后来取。”他走回你面前,用手指捏着你的影子,如此说道。
于是你离开,他在身后看着你离开。你没有回头,因此不知道自己身后已经没有了影子。像是一只狗没有了尾巴。从店铺离开,走出巷子,拐出去,街上的行人匆匆,没有人注意到你。
修影子的人开始工作。三天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只是为了让来客感到尊重,礼遇,被珍惜。通常他只需一个小时就能完成修补的工作。
无非是针线,胶水,卯钉,夹子,把影子空缺的部分汇聚在一起,紧紧捏住了,短暂的黏合,说一句咒语,影子就重新变为一体。接着,在阳光下晾晒半天,除了缩水般变小了些,影子完全如同新造的一样。
他不曾对影子的主人动过情。但他记得自己亲手缝补过的每一片影子。光泽,手感,甚至破洞的位置,他都一清二楚。那一天,你的影子被平摊在桌面,让他心里一惊。他出去抽了一根烟,平息心情,再回来面对。
这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影子,到处都是破洞,大小不一,边缘甚至还有结了痂的血迹。很难想像主人经历过什么,或是正在经历什么。他的脑海里,浮出刚才的你的样子。蓝黑色的头发之下,试探的眼神,忽远忽近,像山林尽头的一处湖水,渴望被知晓,又害怕被发现。
不可遏止,他的内心升起了同情,像是干枯的地缝里冒起一阵烟。怀着那份同情,他仔细修补影子的破洞。一个接一个。他像是一点一点,终于爬上了一座艰难的山。于是他明白你生命至今,破碎占大多,只有少数时间是完全的。他叹一口气。把影子翻过去,从背面,再缝补一次,确保你的影子足够坚韧,足够耐磨,能够继续陪伴你。
然后,他把影子挂起来。阳光不负所望,永恒的能量,蜻蜓飞过去,影子已变回原本模样,随风微微晃动,仿佛新新来到这个世界。修影子的人感到满意,他期待你的到来,想像你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完成了一件好事。
三天之后,你没有来取。修影子的人不急,他遇过这种状况。又过了一个礼拜,仍不见你的踪影。没有留电话,他不知该如何联络你。一个月之后,他在房间来回踱步,开始为你着急——没有了影子,你还能正常生活吗?没有了影子,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吗?
——
天气并不好,远处有雷声,眼前的空气黏乎。他舒出长长的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他拿出熨斗,把影子变得更加平顺、妥帖。蒸汽上升,触碰到玻璃天窗,形成一层薄雾。他站在原地往上望,懒得动弹的灰色云朵,如同这些年他度过的时间。穿好了衬衫,戴上帽子,为了送还你的影子,他亲自出门。
眼前的世界让他感到陌生。霓虹扎眼,人声吵杂,他有些恍惚,世界的模样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了。他站着等车,平复呼吸,人们像海上的风一样从他面前经过,忽上忽下,啪嗒啪嗒。
尽管是阴天,颜色显得淡薄,他仍惊讶地发现,好多人的身后是没有影子的。他们像无翅的蝴蝶,没有壳的锅牛一般,无畏地,在这个世界来来去去。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洒脱,没有牵挂,在某些时刻,他看见他们摇晃不定,需要紧紧抓住身边的东西才能真正站得安稳。
纸袋晃荡,折叠好的影子装在里面,他上了公车,前往城市的最南端。那里有成排的梧桐树,还有一大片桂花树林。他知道你住在那里,因为你影子的破洞透露出这两种气息,浑沌地叠合在一起,成为一种崭新的味道。
公车进入隧道,冗长的黑暗,他想起刚才那些没有影子的人们。在他学习修补影子的年代,就有很多人提供切除影子的服务。那并非困难的事,但他坚决不做。他有古老的执着,他相信黑暗是宇宙的一部分,影子也是人的一部分,它们理应互相支撑,不可以分割。
轰鸣声结束,隧道过完了,公车拐了一个弯,绿意蔓延开来,视野变得开阔。毫无防备,一个巨大的你出现了。是一个巨幅的LED广告,占据了整整一个墙面。完美的笑容绽放在你的脸上,比你手中的那个产品更加无暇。人造灯光照亮了一切,让你无处可躲。绝对的光明,你的身后没有阴影,此时此刻,人们似乎也并不需要你的影子。
他下了车,呆呆地,盯着那个广告看,确认眼睛深处的那一片湖水是来自同一个人。现在他意识到,原来你是一个电影明星。银幕上的那个你,毫无错误,没有瑕疵,甚至去除了疲惫。但他清楚记得你影子先前的那副模样。那些残酷的磨损,致命的破洞,老旧的血痂,牢固而分明,让他隐隐不安起来。他开始在心里默默为你祈祷。
——
又走了一段很远的路,大片的苍绿,梧桐树迎面而来,他终于来到你的社区。这里刚刚下过雨,桂花跌落在地上,空气中有堪称甜蜜的气息。这正是你影子的破洞的味道,他没有来错。桂花香气并未消除他的不安,看到闪烁的红蓝灯光时,他已经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个警示灯,像一阵若有似无的心跳。救护车停在楼下。路过的人停下脚步,窸窸窣窣的议论。然后你被送出来,在担架床上,眼睛没有睁开,因此见不到远道而来的他,以及他反覆确认的目光。
三个小时前,配一杯温水,你吞下很多药片,趁着这份恍惚的勇敢,在黑暗之中,你拿刀滑开自己的手臂。猩红没有令你紧张,起初反倒感觉温暖,像是正在洗一次轻率的澡。血顺着手臂流下,滴滴答,仿佛石缝泄出了一股泉,于是你有了寒意。打电话求助,之后你跌入如同床单一样洁白的眩晕之中。
直到救护车离开,夜间路灯亮起来,修影子的人仍站在原地。暖黄的光,照亮他的脸,使他看上去更加沮丧。并非是因为没能亲手将影子送还给你,而是由于某些更普遍的东西。那天晚上,他特意走路回家。那个修补完美的影子在纸袋里,左右撞动着,发出无足轻重的声响。
回家的路上,他目睹更多没有影子的人们。在光线充足的地方,他们明亮,耀眼,信心满溢。在黑暗的巷子里,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在不开灯的房间,因为没有了影子,身体仿佛失去了平衡,摇晃晃,摸不到方向,即使抓住阳台的栏杆,仍感觉虚空,只好往远望,向沉默的世界寻求答案。
修影子的人站在楼下,与阳台那人目光相接,他不好意思,抬起头,看见天空中飘浮着忽明忽暗的东西——花了一点时间,他才明白这些东西是什么。
被切除之后,影子们被随手丢弃,跟风飞走了,就那么飘浮在空中。找不到主人,丢失了来历,更没有去处,只能独自在暗夜飞翔,没有一丁点声响。偶尔它们会撞击到彼此,动静不大,类似白天的烟花,没有人关心。那两个撞击的影子,从空中跌落了,平平躺在地上,成为无人认领的尸体。
修影子的人走过去,蹲下了,捡起它们,带回他的店里。他决定好好珍惜这些没有主人的影子。皱起了眉头,修补它们的伤口时,无一例外,他总会想起你的伤口。明明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影子,他却感觉做的是同一件事。
直到今天,他的店里已经挂满了没有归宿的影子,任何前来的人都会看见。即使修补完毕,它们或许仍显得黯淡,斑驳,甚至有擦不去的青苔痕迹。须知曾经的飞行并不舒适,所幸它们现在是完整的了。
将它们拨开,穿过去,在那面光线最好的墙壁上,有一片装表起来的影子,榉木的画框,深浅不一的凹痕——那个影子摊平了,完完全全袒露了自己,从前骇人的伤口,如今美丽的幻眩,如同一幅哥雅的画。
前来修补影子的人,目光一次次落在它的身上,赞叹这个影子的完美。话语的修辞各有不同,似乎都在询问主人是谁。他一点都不愿意透露。他不爱出门,因此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他只盼望有朝一日亲眼见到你,亲手将你的影子挂回你的身上去。这样的时刻降临时他会抬头看一眼天空。
—完—
(发表在2025年3月25日的「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