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与活着

小时候你说，将来我写自传时，就写一章我的父亲。 骨灰洒在滦河最终没有实现，那就以粗浅的文笔完成我们的约定，希望能稍稍弥补你遗愿未实现的遗憾。 我的父亲，生于重阳节，是华北平原长起来的鲜活、有自由灵魂的男人。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他似乎受旧的、死气沉沉的规训影响最小。 年轻的时候，二月二他会带着全家十多个小孩爬岚山；他不在乎长辈的威严，和谁说话都是笑眯眯，像我堂哥堂姐的平辈朋友。 我记得有一张照片，在奶奶的院子里，他和哥哥互相搭着肩膀，笑地灿烂地像和兄弟并肩出去玩。 爷爷奶奶都非常重男轻女，生了我之后，家里两个女孩，奶奶很不开心，也不让他们宴请宾客庆祝。爸爸瞒着妈妈奔走亲戚家，通知他们来家里吃饭。他说，有孩子很开心，妈妈很辛苦，不管爷爷奶奶怎么想，应该宴客庆祝。 奶奶想让他们抱养亲戚家的儿子，也被他回绝。 这或许看着只是做了正常的事，但传统的教育下开出了自由的灵魂，我为他骄傲。 90年代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农村，爸爸很厉害，驾驶证拿A本，开我形容不出来的进口工程车；电工、焊工也不在话下。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的水管他总能想方设法自己改线路，铺好的水管能同时满足院子里北边饮用南边洗漱，所以我家基本不用别人家都用的软水管。 他是个对生活有热情的人，以前过年的时候，他会做四喜丸子，给院子里挂满彩灯。 他和妈妈年轻时爱地浪漫，分隔两地时写情书；和妈妈去海边约会，妈妈拍单人照时会淘气地在后面笑着入镜；在从小玩到大的表姑面前和妈妈亲吻（表姑调侃，真实性存疑，但妈妈害羞的样子又增添了故事的真实性）。 爸爸走到哪里都能结交朋友，和邻居亲戚从来没吵过架。二伯自己开厂，需要一个开铲车的人，他二话不说去帮忙。邻居谁家电出了问题，也都找他修理。 他去世后，东院邻居抱着妈妈痛哭，因为日常他的友善和帮助，已在两家间织就细密的情感链接。 这是他，是从妈妈、亲戚、朋友眼中听到的、和我在照片中看到的鲜活的他。 而我记忆中的爸爸，出远门回来总会给我和姐姐带小礼物；冬天下夜班回来，用手冰我的脸闹我；夏日傍晚，带着我去人工湖吹风、吃烧烤； 十几岁的时候我个子不高，爸爸带我去唐山的医院检查，医生说骨缝已经闭合，不会再长高了。爸爸还是带我买了跳绳，怕我难过又拐进店里买mp4安慰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还是19年我吃药自杀后，被救回来躺在病床上，他站在床边，流着泪哽咽着和我说: 是我没有做好一个爸爸的责任，让你走到今天的地步。 这一幕，是支撑我走过最艰难时段的最大力量。 即使我长大后，他成了在饭桌上催我结婚的爸爸；想想他长在传统家庭，却成为不吝于表达情感的活人，我依然为他骄傲。 爸爸，你已经离开一个月了，我从来没觉得一个月这么艰难又漫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觉得黑暗。 办丧事时，所有亲戚都在，唯独少了你，未满60岁、兄弟中最小的你，我终于深刻地体会到，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空落落和绝望的难过。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是已经离开了。妈妈说，你早上是开开心心地出门上班了。这个世界很糟糕，我想你既然开心地走了，一定是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 爸爸，你走之后，我昨晚第一次梦到你了，在家里很平常地说话、吃饭，和家人很开心地告别去工作。 都说五七是亡魂回家的日子，即使是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我也想相信，是你回来和我告别了。 你的肉体陨落，所以不在我们这个世界，但我想，只要我们不忘记你，你就一直活着。 亲戚都说我长得像你，我的脚和你分毫不差，我的耳后和你一样有个浅浅的小坑，头发和你一样自然卷，你的基因还活在我身上，所以我活着，也是你的一部分还活着。 爸爸，虽然你一直说想我快点结婚，但我知道最重要的，是我过得好。我一定会好好地，爱自己，照顾好妈妈，和姐姐互相支持，你再也不用担心我了。 爸爸，很开心做你的女儿，我为你的一生骄傲。谢谢你昨天回来看我，因虽然开头写为弥补你的遗憾，这遗憾其实是我的。 我一定会好好的过完这一生，我相信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相见。希望到那时，你也能为我的一生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