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何在,瓣香卜他生

如果不是临近开映前一分钟又进来一位男士,这场4K修复的粤语版《倩女幽魂》就让我一个观众包圆了。
人生么,过一天就少一天,电影也是看一场就少一场。一部电影留下的等流,有多少蛛丝马迹能带到下一世,这是大可疑惑的事情,然而我为什么还要来看这部电影?直到影院灭灯前的一瞬,我还在空荡荡的坐席里胡乱思想着。

是为了沉浸式回顾黄霑的粤语金曲吧,也想在大银幕上重温张国荣与王祖贤那两张绝代佳人的面孔。再就是,我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过这部电影,也可能仅仅是因为过于熟悉那首主题曲,过于熟悉随着歌曲在各种屏幕里一再复现的经典镜头剪辑片断,就自以为完整看过——而记忆是非常靠不住的,港片黄金时代的电影我大多都看的是录像,很多还都是在大学时代的电教室里没头没尾得其囫囵。
女鬼在破庙里诱惑书生交欢的片头一起,弥补了我记忆里的断片——大脑库存里确实没有这部分——继而意识到自己真是年龄大了,已经不太能欣赏这种明显商业风的开头。动笔前特意对比了一下李翰祥、胡金铨于1960年拍摄的邵氏电影《倩女幽魂》,开场是黑暗中茕茕孑立的一盏烛火,随之是古庙荒圮,一派残破气象,那种泥滋味土气息,果然更得《聊斋》原著之精神。


不过等张国荣版的宁采臣随着片头曲在崎岖山路上一露面,我即刻得着了安慰。美梦,风霜,泥尘,少年郎,趁着用衣袖拭汗仰面那么一张,已经轮廓出一个韶秀可爱的书生形象,比张生多了一份本真,比许仙又多了一份担当——他与小倩在亭子里初次肢体接触时是有多善良呢,想像不出今天还有谁能把这份天真良善演绎得如此可信。更不用说王祖贤一任森风拂面的黑发,幽独如深泉般的眼神,亦真亦幻,飘忽不定,没有任何经验可以蹈袭,很不经意地就开创了一个非伊莫属的聂小倩。
相形之下,李翰祥版《倩女幽魂》里的聂小倩,布景一丝不苟,装扮则几乎全然照搬了戏曲舞台上的行头,实则实矣,却也过于庄重其事,反让观众失去了浪漫的想像空间。这好像是个难以兼美的遗憾。

“不许红日,教人分开,悠悠良夜不要变改,请你命黎明不必要再显姿彩……”。原以为我轻易不会被痴男怨女的爱情戏打动了,而当叶倩文的歌声一起,有情人唯一共度的良宵一刻,还是让人瞬间欷歔。难得这对搭档,那么经得住大特写,忘情在温柔乡里,却不教人起狎邪之想。明眸皓齿,青春逼人,怕是上帝见了也要为之叹息的一对璧人。这里直击人心的已经不单是爱情,而是面对黑夜象征的死亡无常,每个人都起了无尽惋惜之念:为自己,为众生,为无数个历百千劫而终于都消逝了的如花美眷似水华年。
许是两位主角的光彩太过夺目,又让徐克像拍摄MV一般放大到美艳奢靡,长久以来,这部电影的情爱主题似乎夺走了大众的全部注意力。人们终于觅得了一部东方版的“人鬼情未了”,为之情伤不已,为之感叹再三,明知不会有团圆的结局也要去捧场片商的一续再续。而在我看来,当宁采臣已经确定了小倩的确是鬼,并允诺要寻到骨灰好让她在黎明前再次投胎的那一刻,电影的题旨就已经逸出了爱情——毕竟,纵或聂小倩重新转世,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还能不能遇到他,遇到了还能不能认得他,都只能交付茫然天意,更遑论再续前缘,重演这一场水月镜花似的爱情呢?

一个贫寒薄弱的书生,一个孤魂无依的少女,与毒蛇搏斗时他救过她,怕被燕赤霞误伤她也救过他。最后,真应了那句鬼使神差,原本互不搭界的三个人,为了迎战黑山老妖从地府逃命,尽释前嫌并结成同盟。在善与恶,生与死的边缘厮缠搏斗之际,燕赤霞不再计较小倩是鬼,小倩也不顾自身安危急呼宁采臣先带燕大侠快逃。“人”与“鬼”的身份忽然已经不重要了,卿卿我我的儿女之情也在价值天平上淡隐下去,让位给了轻死生、重然诺的人间情义(抑或人鬼之间?)。
小倩终于摆脱了冥界,才从金塔里现形,又如烟一样翳灭。宁采臣怅怅地问燕赤霞:“你说,小倩她会有个好去处么?”那一刻,我几欲泫然——不为别的,只因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说出来很多人怕会诧异非常,但是,有人告别过自己的至亲么?抱着亲人的骨灰,从前再多的恩慈与怨苦都难以再现,除了祈愿她在自己目力莫及之地一切安好,还能有什么别的念想呢?
当宁采臣在送殡的队伍里,看见聂小倩如纸人纸马一般面无表情管自前行,他冲开人流,奋力追去,只为相信那个人是真的。被扎痛的是观众,唯其坐在旁观席上,所以有无奈的清醒。我们都忘了自己也是戏中人,在无数次的死生流转里,一样的以妄为实,一样的痴愚不改。
比起李翰祥版的《倩女幽魂》,尽管徐克已经将历史架空(原版的时代背景是“明末清初,山河破碎”),叙事重心也做了大幅度调整,从一腔正气的救善除魔,匡扶正义,换位于为惊天动地的奇情绝恋,生死相依,但乱世的背景隐约还在,世情逐风云而变,又怎容得下了无旁骛的执手相看呢?有意或无意,电影的副题已不是或不限于爱情,是普遍意义上的难相守,长别离,是明知阴阳永隔而依旧执着的不甘与不舍。
在影片中,燕赤霞不再承担国族情怀与济世精神,而是“已抛世事烟霞外,暂寄形骸兰若中”的剑客,其行事做派疯疯癫癫,亦佛亦道,又非佛非道。他对宁采臣说:“人的世界恩怨复杂,跟鬼灵在一起,反而黑白分明。”又说,“我退出江湖,躲在这古刹废墟。在人面前我当自己是鬼,在鬼面前我又当自己是人,搞到现在人鬼都不分。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但从钟馗打鬼似的决绝,到有意相护送的成全,他到底还是担起了“人”之常情,肯定了人世的价值。

讽刺的是,反观人的世界,芸芸众生又都在奔忙些什么?为了赏金追拿辑犯的捕快,乐得赖账不认的店家,嘴脸势利、见钱眼开的画商,浑浑噩噩、只知索贿的县令……极度夸张变形的处理,是对乱离时代的写照,抑或面向拜金社会的自嘲?看上去有如“扬州八怪”之一罗聘笔下的“鬼趣图”。
更何况,连小倩自己都说:“你以为鬼可怕,其实人更可怕。有时候,人害人比鬼不知残忍几多倍……其实有些鬼,比人善良好多。”
倘若由此反问,身陷鬼蜮固然苦楚难当,轮回人世又真的那么值得想往?这个连蒲松龄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当然就不是徐克们所能回答的了。
或许,作出回答的是两位主演,影片大红十余年后,一个纵身一跃,作别万丈光芒,一个远赴枫国,做了佛门居士。
从相识到别离,宁采臣与聂小倩相处的时间不过短短三个昼夜。其间,镜头里几乎没有过出现一餐饭一壶饮,真可称得上不食人间烟火。一百年前(1925年),有“民国第一才女”之称的吕碧城在欧洲写过一篇《三日沧桑记》,根据自己的女友悴红口述,记下了其与一男子在德国从乍见之欢到猝然离分的三日情缘,哀感顽艳,令人枨触万端。文首并加有案语,“感其弹指变迁,佛事所谓如梦幻,如泡影,不仅为情场棒喝,而世界万事皆可作如是观。”
熟悉吕碧城的人都知道,伊人终身未婚,晚岁皈依佛门,潜心修行,以弘扬佛法为己任。其绝命诗 “匆匆说法谈经去,我到人间只此回” 被广为传诵。她早岁的词作中亦曾有句,“赢得情长,哪怕梦缘短。瓣香待卜他生,慈航乞取,好深护,玉楼仙眷。”
时近清明,就借这首词献给《倩女幽魂》,并回向一切有情众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