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雪花儿2》(钢的城,片段)
那时节大伯已经在福建海军当了兵,吃穿都不用家里往外掏,还能每个月往家里寄一点,大大缓解了家中的经济窘境。而雪花儿也想当兵,倒还不完全是考虑的是生活因素,他模糊地感到也许部队里更需要一个会吹笛子的青年士兵,在那样一个大的集体、团结紧密的组织,大家鼓掌请他走上台吹奏一曲什么调儿这样的情景总是令他提前感到一种遥远的陌生的激动;同时,在那个时候的氛围中,那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更是一件值得男儿奔赴的事业;更重要的是,对于农村青年来说,那是一条出路,只要自己能吃得苦,跟得上训练,总能有一个哪怕平凡的未来等着他呢。但另外,他也在心中忐忑:他怕见血,怕刀光剑影,家里杀猪宰羊割鸡脖子这样的事情,他从来不插手,总是躲得远远的,不愿意拿眼睛去看动物的眼睛。
只有一次,他养了一只心爱到了极点的小鸽子,给它取名叫“蜜儿”,天天揣在怀里到处跑,一个下午不留神,刚放在窗台上没两分钟,就被隔壁家的一只黄猫儿一口咬住,死不松口,就此断送了性命。他恨到了极致,追着猫儿跑了一天,终于把它堵在角落里,一掌劈下去,为“蜜儿”复了仇。随后大哭了整整一夜。这是他的为数不多的在乡间生活时的杀生,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杀,只是为了那只乖巧伶俐陪伴着他三个多月的伙伴而下的手。
他对当兵的事情还没完全想明白,征兵工作就开始了。和所有适龄青年一样,他还是积极而满怀期待地报了名。通知去镇上体检后,他是与表弟约着一起去的。排队的时候,他们二人紧紧贴着,怯生生地回答招录军官的问答,一个被检查完之后,立刻把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消息告诉另一个——像两颗紧紧缩在壳子里的花生米,互相依偎着。
检查结果当场就出来了,表弟全部通过,雪花儿被刷下来。
“你这心脏不行,有杂音。”检查医生在表格上快速地写下一个“否”字。
夜里间,家里的三个人坐在屋子里发闷。
“也好呢,不要去了,妈吗心里吓得很。”
“明朝队里咋个说?”二哥问。
“明朝还去挑河。”
“苦是苦啊,总归是在家里,心里踏实呢,啊可是?”二哥说。
“也是滴。”
当众被刷下来,这是一桩大的打击,雪花儿闷闷不乐,而农村的生活依旧茫茫不变,肩膀上日日要担着一百多斤的担子,才真正令他恐惧。苦是吃不尽的,活着就是卖力气,就要熬着一步一步把担子架在肩上,活着是咬牙才能活着,真难啊。这是无解的难题,是农村青年说不出口的愁闷,雪花儿自然解不开,音乐此时成了帮助麻木心灵的工具,因此他有时候连笛子都不想吹了,可有时候他吹一整个晚上,他不麻木自己,还能怎么样呢?他认为自己应该麻木,应该非常麻木,然后在精疲力竭中睡去。过度的疲劳耗散了他的生命,他不再是那个在山谷里愉快地吹树叶的少年,他长大了,成了一个再庸常不过的青年。生活席卷了他,淹没了他。他痛恨活着,但是他也知道,什么都大不过“活着”。他还不到二十,他还要活下去呢。
“蜜儿”死的那会儿,他瘫倒在地上打滚,痛哭失声,嚎叫,发疯。
四周的婶子们都聚过来了:“么得命,狗老三又发狗脾气了!”
他在家中院子的地上滚来滚去,撕心裂肺,他想要“蜜儿”活过来,他想要他最爱的唯一的宠物还像以前那样站在他的鸡窝头上。他悔恨交加,为什么他要闪失那么一下!就那一下,要了“蜜儿”的命!他恨到了极致,已经感觉到肝肠寸断,感觉到了极致的痛苦,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了。他把手指全部插进泥巴地里想要撕裂这块土地,他把嘴唇咬出血来,他哭到嗓子嘶哑。没有人懂得他,就连母亲也不懂得他。他恨的不仅仅是“蜜儿”死了,悲惨得都来不及呼唤他一声就死了,他恨的到底是什么?他说不出来!如果他能说出来,他可能就不会那样在地上打滚了。他哭了又哭,他拿头去撞墙,他拿自己的疯劲也没有办法。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是灶膛里毕剥燃烧的柴火,火焰熊熊,热烈奔涌,奔不成个出口,只能化成了如此这样狗脾气的“发疯”。
不是“蜜儿”死了,而是一部分的他死了。
有着柔软羽毛的他,长着一双灵巧眼睛的他,通体雪白的他,像蜜糖一样心里暖滋滋的他,踮在枝头咕咕噜噜叫着望向远方风景的他,在蓝天上自由飞翔的他。死了。
眼泪流也流不尽啊,他觉得自己已经再也没有一滴水可以流了,眼泪却还是往下滴。杀了猫后,夜里他睡不着,拿着笛子跑到田里去吹。可是他一声都吹不出来,他紧紧攥着笛子,在月光下又流下生命奔涌受阻而涌出的泪水。他还痛恨自己杀了那只猫,以前他们不算没有交情,他也给它喂剩饭吃,他为什么要杀了它?就因为猫儿实际也饿极了吗?于是他也责怪自己心狠手辣,那只猫儿在墙角时,双目惊恐地盯着他,还尝试着喵喵叫了两声,想要让他回心转意……可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因为他看见猫儿的嘴角还有血迹,“蜜儿”的血迹……
他没有能力想出一个答案,而“蜜儿”的事情终究还是成了过去,他于下田挑河之中活着呢,与所有人都一样。
表弟在越南牺牲的消息在八个月后传来。
相邻的几个村子震惊不已,错愕的涟漪激荡了好几个月不曾散去。雪花儿不敢去姑妈家,他怕姑妈泪眼婆娑地看向他:老三,你同他一起去体检的可是?你怎么就知道让心脏乱乱滴跳呢?
嬢嬢!不是我让心脏乱乱滴跳啊!
你杂个不把这个告诉恁表弟呢?老三!你要是告诉他,就么得事了诶!
他仿佛看见姑妈哭得浑身瘫软,趴在地上,伸手要来抓他的手,摸他的脸。
一样的小伙,一样的年纪诶!你把他拉住呀,让他的心脏也乱糟糟滴跳起来呀!
雪花儿浑身冒汗,手足无措。
要么你两个一同去呀!老三啊!你聪明,你们俩一起打掩护呀!你要是去了,他不得这一下就……
周围的人一定会把姑妈拉走,劝她不要说了,这样说下去,老三的妈妈要不高兴的。
你俩个从小一起玩的,长得一个样子啊,老三……
他们从记事起就在屋前的河里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从对岸跃出来,脸上是金光闪耀的水珠子。
雪花儿心中明白,为什么是表弟,为什么,姑妈泣血要问的是这一句。表弟才刚过十八岁。与他一样,是结结实实模样好看的小伙,笑起来,白牙齿亮出来两排。
是命运。是命运的轨道在体检的那一天分成了两条小径,一条通向庸常的生活,一条通向寂静的永恒。命运在关键时刻,严格区分了这两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小伙,令他们分别走向自己的那条小径。
当然有可能会是他啊。当然,当然。
是他,从南京开拔,披挂上阵。找到掩体,做好掩护。凝神静气,探出一点点脑袋和身子,扣动扳机,“嘣”地一声枪响,他立刻缩回掩体。耳朵里仔细听到对面的声音,感觉时机,快速探身,嘣!又一枪!好样的!喘气,聚精会神,用全部身心所有的一切神识去感受整个战场的杀机,再抓住一个他觉得合适的时机,探头……
很遗憾,这一次是他。一颗若无其事的流弹,射穿了他的头盔,射进他的大脑。他无声无息地歪在了一边。
在我五六岁时,我的父亲很喜欢听磁带。有一回他买来一盘刘欢的《血染的风采》,每天听,每天听,前后听了大概有两年多。
我无法核实自己的记忆,但是我想,三十多岁的雪花儿在这首歌里偷偷哭过。
就当他也去过吧,就当他是表弟,就当他没有走那条庸常的小径,就当他活得是另外一回事,就当传回来的电报里写的是他的名字。也让他为表弟痛快地哭一场吧,眼泪那样复杂,在泪水中,他也是嬢嬢,为儿子哭,也是自己的母亲,为儿子没有去而哭,也是表弟,为青春和生命而哭,还是“蜜儿”,为所有的死亡而哭。他一辈子说不明白“活着”,他只能感受活着,他只能在歌唱和笛声中,朦胧而忧伤地偷偷哭一场。
一九七九年,雪花儿正式告别家乡,钻进了绿皮火车,来到了长江南岸,继续生活,就此,五十年很快就像天空中飞翔的鸽子那样划过去了。
泰兴的年,从初一早上开始就是打麻将,打到什么时候收场,完全没数。初一到初七,好像家家户户的麻将桌就没有消停过。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生活不再复杂,难以言喻,而是变得单一匆忙,很可以说说了:今年挣了多少钱,今天赢了多少钱,大队上开的企业年前运了一车皮的货走,明年还要红火尼!
有时候我和堂哥堂姐们在灶台旁边的大脚盆里泡脚,打打闹闹,听见奶奶打开小院大门。
妈妈,这么晚去哪里?婶婶问。
找找。
找谁呐,他们都在打麻将!
我望望去。
路上慢点!
晓得喽。
我奶奶抱着黄铜水饼,迈着小脚,避开结冰的路面,专走两侧的泥地,沿路走到相熟人家的窗台,喊起来,雪花儿,雪花儿……
阿痴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散文《雪花儿》(钢的城,片段) (7人喜欢)
- 论小说创作中的非逻辑性——2024年感悟总结二 (30人喜欢)
- 2024年收获到的感悟(可能是一) (37人喜欢)
- 银河旅人(九) (1人喜欢)
- 银河旅人(八)) (2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