躯体人AH2046

这是一个晴朗的暮春午后，绵延不绝的南风天终于过去，目之所及的窗户全都打开，阳光穿墙入室，微风掀起一浪浪的薄纱，乌鸫、鹎类还有绣眼鸟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嘈杂在一起，难得的生机盎然。一个保养甚好的中年女人推着一位耄耋老人，轻巧地走进红花羊蹄甲碎落的花瓣丛中，樟木茂盛的树冠挡住入侵的阳光，老人抬起头，颤颤着掀起眼睑，这一幕让他恍惚。 “和三十年前一摸一样呢。” 女人的声音响起，老人的心里猛然一惊，自己心中所想竟然被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女人轻巧地挑了轮椅旁的一把石椅坐下。她面容清瘦，发鬓已有些许发白，淡黄的面颊上已遮盖不住细细的鳞片般的纹路。老人细细地看着他，眼神中跳出一点烛豆般的光。 “还是不太一样的。”他说。 “你总是不肯接受真实的世界。” 真实，老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局促的微笑，在遥远的下午，他总是为了这样飘渺的问题和女人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并不会真正的脸红，她脸颊上的红晕和她的不一样。老人拿出绣了红花羊蹄甲的手帕擦了擦鼻尖，试图赶走这挥之不去的念头。 “你后悔了吗？”女人轻轻问到。 老人暗暗吸了口气，三十年了，他早已明了女人有着无微不至的洞察力和见微知著的敏锐。在过去，他为自己有这样的伴侣而倍感欣慰，毕竟这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可现在，一丝恐惧从隐秘的角落蹑手蹑脚地爬出来，他担心自己大脑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缜密地扫描过，他担心自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秘密，他担心自己会说错任何一个字。 “我这个年纪，后悔是很奢侈的。” 老人叠好手帕，将上面小小的红花羊蹄甲显露在外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前襟的口袋里。 “我们还是谈谈未来吧，虽然我的未来不多了。” “不会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有无限的未来。” 女人轻轻握住老人的手，微笑着凝视着老人。老人望向她棕色的眼眸，在小小的黑色瞳仁中，他看到一个头戴藏蓝色毡帽、满脸褶皱、遍布老年斑，眼神中还带着些许惊恐的自己，他再望进去，在他自己的瞳仁里，他看到了那个面色清瘦，一激动就脸颊发红的年轻女人。她嗔怒地看着自己，却又瞬间变成了挽着发髻的中年女人。他猛的一惊，忽然被拽了出去，像是重重跌落般回到落满红花羊蹄甲的庭院里。 “你累了，要不改天再说吧？” 老人摇了摇头，他深知年老的勇气甚过西西弗斯的巨石，只有闭上眼才能勉强蹭上一点。 “说说吧，我有什么选择呢？” “你可以选择时间。10年、20年、30年、50年。” “你还有多少年？” “最初的方案是20年，10年前续了50年，现在还有40年。” 四十年！漫长地可怕！老人的心再次拧结起来，十年前的自己真的那么脆弱吗？ 女人似乎觉察到了老年的痛苦，她轻轻搭上手，靠近老人：“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可以再次续约，就永远不会孤单，现在有了永续方案。” “永续？” “嗯，你可以选出最核心的记忆，它会永远存在于你的右脑，只要它存在，你就能存在。” “记忆。” 老人似乎看到一只蝴蝶展翅，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脸颊。 “那你还记得我吗？” 女人的脸上升起一小块绯红。 “又说胡话了，六十年前是谁看红花羊蹄甲看得入神，还把我撞倒的？” 是了，她记得，她不可能不记得，就像是她脸颊上的绯红，这是自己亲手植入的记忆和特征。老人收回手，喉咙里涩地像晒干的昆布。 “核心记忆能选多少呢。” “五十个。” “五十？以前还有一百个。” “永续需要更多的能量和空间，需要把记忆的空间让给基础运算，这样才能永远存在。你可以从一年中选一个嘛，这样也不会错过关键的事情。” “听起来很划算，只是一年一个，只能记住五十年，还有三十六年的记忆就消失了。” “反正人生很多时候都是在重复，有的事情自然而然都会忘记的，这是你说的嘛。” 女人狡黠地眨了眨眼，似乎在说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他曾经觉得这样的她调皮的可爱，现在却厌恶了起来。可经过漫长的三十年，他学会了不动声色。 “那能改变计划吗？” “嗯，永续计划是不能更改的，毕竟到了以后，可能就没有监管人了。” 这三个字终于出现了，老人继续平淡地问道。 “那如果选30年呢？” “可以的，只要是监管人本人，就可以发出指令，可以更改或者终止计划。” “还能终止吗？怎么会有人想终止呢？这个计划多么了不起啊。” 老人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守株待兔，那只傻乎乎的兔子撞上一个树桩，却让另一个啥农夫苦等，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农夫还是兔子。 “嗯，人类大脑有大概有一千亿个神经元，每秒钟大约能计算100万个信息单位，每天大概做出35000个决定，这对人类的小脑瓜说太复杂了，难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嘛。但签了服务就不一样啦，你的记忆会植入机器型人类的身体，它和你一摸一样，但是大脑每秒能计算5000万个信息单位，不会出错的。” “看来人真是很没用呢，很容易就错了。” “对啊对啊，所以出厂的时候，这个终止指令写得非常隐蔽，平均一万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会说出'终止记忆程序'这样的指令，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发现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花了八年的时间、读了所有产品报告，都找不到这句指令，还好我发现了另一个途径，能悄悄地篡改植入的特质。” “什么？你修改了植入的特质？你这是违规操作！任何修改需经过双方同意才可以执行。” “可你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扫描了我的大脑啊。我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后的笨蛋人类了，但好在，我还记得，言多必失这句老话，我只是让你变得稍微更爱说话了而已。” 老人抬起手，抚摸女人瘦小的脸颊，女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棕色的眼眸中发出冰冷的光线，和机器一般。 “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自己真的爱你，我以为你就是她，可以陪伴我走过漫长的一生。可这是不真实的，你只是拥有了她的一百个记忆，你不是她。” 女人似乎听到了熟悉的话，她立刻收起冰冷的表情，变得嗔怪起来。 “你又来啦，你总不肯接受真实的世界。我不想和你吵架了。” 老人闭上眼睛，嘴角的肌肉微微抖动起来。 “真实，什么才是真实？用记忆替代人类是你们的真实，不是我的。” 女人瞬间站了起来，往后退开几步。 “请你再表述一次刚才的句子，这句话违反了《人机共生协议（修订版）》第105条规定，人类和机器型人类应和谐共处，不可存在敌我对立的观念和实际行为。如果你再有类似的表述，我将会上报人机管理委员会，申请对你的限制令，以保障我的安全。” 老人睁开眼睛，看向眼前这个朝夕相处了三十年的女人。她的言语激烈如火，表情却冰冷如霜，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将它拉了回来。 “谢谢你，陪了我三十年，可你终归不是她，我也不想成为你。对不起，永别了。AH2046，终止记忆程序。” 女人一听到指令，全身变得僵硬，双眼闪烁着红色的光芒，面颊上出现密密麻麻的数字代码，一个机械音从她的脑后发出。 “请监管人确认，是否终止机器型人类陪伴服务，合约编号是RHAP300230AH2046，合约年限为30年。请注意，该合约一旦终止将无法恢复，从宿主人类中提取的核心记忆也将一并销毁。” 老人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 “确认终止服务，监管人林有默。” “收到，记忆销毁程序启动，祝您生活愉快。” 林有默看着AH2046脸上的数字迅速消失，过往三十年的记忆全都成了这些冰冷的数字，他竟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最后咔哒一声，AH2046结束了所有运算，盍上了眼睛。林有默拿出前襟的手帕，为它轻轻擦去额头上的红花羊蹄甲花瓣。 “我会记得你，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