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塘竹镇南边有一座山,叫五王峰。五王峰半山腰上有一座庙,叫盘泥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法名叫去妄。塘竹镇人都不叫他法名,就喊他老和尚。去妄老和尚不是镇上人,外地来的,已在盘泥庙当了几十年和尚了。人说老和尚年轻的时候在省城最大的寺庙里当和尚,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离开了,四处云游了几年,最后来到盘泥庙就再未离去。
五王峰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山上多松柏,多毛竹。半山腰上的盘泥庙建于何时,问镇上的老人,老人说小时听上一辈的老人讲是明末的时候一个姓朱的外地人建的。庙不大,坐南朝北,最东边的殿供的是观音菩萨,高丈许。中间的大殿供的是三世佛,高亦丈许,两壁排列着三尺来高的一众罗汉。佛像端庄慈祥,罗汉像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最西边是几间简陋的厢房。去妄几十年前刚到盘泥庙的时候,庙里住着一位老和尚。老和尚法名释愚。释愚老和尚也是外地人,什么时候在盘泥庙落的脚,年代久远,记不清了。去妄来庙里的第五年,释愚老和尚在一个冬天的雪夜里圆寂了。去妄火化掉释愚的遗体后,将骨灰装进一个瓦罐埋在了庙后的竹林里。数十年后,去妄的骨灰也装进了一个类似的瓦罐,被另一个年轻的和尚埋在了庙后的竹林里。
去妄年轻的时候跟着别的和尚放过焰口。释愚不做法事,不放焰口,他只念经,还懂些医术,识得药草。山下的人患了病除了找镇上的杨秋生诊看,有的会上山让释愚看看,拿些药草下山去,大抵见效,人便对释愚多了份感激和敬重,有钱的象征性给点钱,没钱的送些米给他,他一并收下。去妄来到盘泥庙后,跟着释愚满山挖药草,看他给人看病,听他讲望闻问切,眼耳心脑并用,渐渐也入了行,上了道。释愚去世后,去妄就成了另一个释愚。
镇上人第一次见到了凡和尚的时候是民国九年。这一点准没记错。那一年,段祺瑞和曹锟在北方打了一仗,结果把段祺瑞打下台了。了凡和尚从西边的永宁河渡河,来到了塘竹镇,沿长乐街东行。镇上人一瞧,这和尚端端文雅,书生似的。再细打量,眉目清澄,端的一副俊俏模样,姑娘似的,好看。年纪估摸十七八,穿一件将将合身的灰白长衫,干干净净,和他的脸一样。他在篾匠老杨家门口停住,跟老杨讨口水喝。那时候老杨还不老,人方中年。老杨打屋里盛了碗水给他,和他扯话:
“小师父从哪里来?”
“小僧本是西仁县慈西寺里的一个沙弥。”
“呀,西仁县可不近,好几百里地。我二十年前去过。路迢迢,小师父要去哪里?”
和尚叹息了一声,凄凄地说道:
“半年前,一场大火将慈西寺烧了个精光,师父和几位师叔都死了,我和活下来的师兄弟们就离散了,有家的回了家,没家的各自去寻各自的出路。我从小经由师父养大,师父是我唯一的亲人。如今……半年来,我云游四方,遇佛歇脚,走走停停,我也不知要去哪里。”
“呀,可惜!可惜!我二十年前去过慈西寺,好大一座庙。怎么会着火呢?”
“寺庙是被外地来的军队的炮火击中,然后就着了火。”
“他妈的,这帮畜生,造孽!不得好死!”老杨怒火冲冲道。
和尚还了碗,谢过,准备告辞。老杨又问:
“师父怎么称呼?”
“小僧法名了凡。”
“了凡师父,镇子南边的山岭中有一座山,叫五王峰。山上有一座庙,叫盘泥庙。庙里现在住着一个老和尚,叫去妄。你走到街路口,沿永宁街南行,一直出了镇子,有条小路直通山里,进山走不远,路岔出两条来,沿西行,上了一段长坡,站在坡上就能看见不远的五王峰半山腰上从树丛里露出来的盘泥庙的屋顶了。去妄老和尚人很好。盘泥庙不大,却也有几百年了。你可以去那里歇歇脚。”
了凡和尚谢过老杨,踅入永宁街,南行出了镇子,进了山里,到了盘泥庙。
是日,去妄老和尚从山下回到庙里的时候,见到殿里正跪着一个年轻的和尚,近前一瞧,人睡着了。他没有叫醒了凡,只看了一眼,便径自去了西边的厢房。此次下山,去妄买了些菜种回来。在寺庙的西边有一畦菜地,菜地里四季植有果蔬。去妄把买回来的菜种种在了空出来的菜地上。一顿忙完,已是黄昏。殿里的了凡还在睡着,许是赶路太累。去妄去厨房煮了两碗粥,粥好了,这才去殿里叫醒了了凡。了凡醒来,见到去妄,便说了自己来自哪、如何四处云游无着落、如何上山来到了盘泥庙。去妄听了,也不多说,只道:
“你就在庙里住下吧。”
天彻底黑了下来。殿里一灯如豆。了凡在微弱的油灯光下看着去妄的脸,对面那张清癯慈祥的脸让了凡有些感动。同时,他看着去妄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师父,便又生出重重的悲伤来。
喝完粥,两人在油灯下闲话片刻,各自睡下。
了凡就在盘泥庙住了下来。
不日,山下人都知道庙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和尚。他们借上山进香的由头去庙里瞧瞧这新来的和尚。
“这小师父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简直比小姑娘还好看。”
“听听,这小师父经念得,日!菩萨念经也就这样了!”
“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这样的一表人才却要与青灯古佛相依为伴,可惜谁家闺房中的少女要徒添相思了。”
“谁说只有少女相思?他人妇更相思。”
“你们在菩萨面前造舌不怕遭报应吗?”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
去妄尤其喜欢的是了凡也写得一手好字。他抄写的经书秀雅又不失力量,看得出来,他在这上面下过功夫。去妄喜爱书法,尤爱赵孟頫的楷书,对于赵氏的书论亦推崇备至。他与了凡谈书法,了凡也能说出个一二来。他愈是欣喜。了凡不懂药草,不晓医术,他就教他识别药草,传授他歧黄之术,就像当年释愚教他一样。
山下人上山来拜得最多的是观音菩萨,求子求姻缘,求官求财,求福化灾,人们把一切的愿望都寄托在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身上。塘竹镇弹棉花的杨元业的妻子严氏对观音菩萨尤为敬奉。当初,严氏在杨家做了两年的媳妇仍未怀孕,杨元业整天愁眉苦脸,杨元业的母亲更是急得团团转。严氏在杨家的日子自是不好过。后来,镇上的老人让她去山上的盘泥庙里求求观音菩萨。她便见天去庙里拜菩萨。一年半后,她生下一女儿来,大喜。接下来六年,生下四个女儿。丈夫杨元业又开始愁眉苦脸了,杨元业的母亲又开始着急了。严氏见丈夫和婆婆着急,她也着急。她把菩萨搬到了家里,在二楼摆了一个小佛像,从早到晚,香火不断。一年半后,她生下一胖小子来,全家大喜。自此,她逢人便夸菩萨,劝人念佛,家里楼上的佛像前香火从未断,逢阴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她都要带着儿女到山上的盘泥庙里烧香敬拜观音菩萨。
严氏和小柳是同村人。小柳不喜欢塘竹镇粮店老板的大儿子雁东。可是她的父母喜欢。十八岁的时候,她在锣鼓喧天和自己的哭声中嫁到了塘竹镇。雁东好酒,常喝醉。醉了,他好念诗。念的是李白的诗,自比李仙人。李白当年喝醉酒除了作诗念诗外,会不会动手打人,这个不知道。但是,雁东醉酒后,念完诗是要动手打人的。打谁?那就要看当时他身边是谁了。知道的人,每每见他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就会远远的躲开。故而,倒霉的便常常是小柳了。小柳性子也烈,不是软柿子,雁东要动手,她便还手。只是性别上的差异,倒霉的最终还是小柳。雁东每每清醒过来的时候也会愧疚,可是这愧疚的时间远不及他醉酒的时间。结婚两年多,小柳仍未怀孕,家人觉得不行,拉下脸来狠狠训斥雁东,必须把酒戒了。他诺诺点头。后来,虽说醉酒的次数少是少了,却也没有完全戒掉。
又一年的六月十九,严氏照例是要去盘泥庙烧香的。大清早,她携儿带女出了家门。在街口撞见了小柳,她便停下和她聊天。严氏知小柳嫁到镇上已近三年,肚子一点不见大,和她当年一样,便时常劝小柳去山上求求菩萨,保管有用,不说别的,她就是最好的印证。小柳每每听她这样说,不置可否,只是听着,不言语。去没去庙里呢?没去。严氏问过庙里的去妄和了凡和尚,都说没有见过她。她不急,严氏倒是替她着急。这天,两人闲话了几句,严氏又劝小柳去庙里拜菩萨,正好一块儿结伴去。
见小柳不语,严氏说:
“你怎么就不着急呢?”
小柳还是不语。严氏又说:
“你心里就没有难事?菩萨可以给你解一切苦。你什么话都可以跟菩萨说的。”
“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小柳说。
严氏叹口气,走了。
第二天清晨,小柳一个人上了五王峰,去了盘泥庙。
庙里清静无人。这是她第一次来盘泥庙。她在庙外的香炉前楞楞站了一会儿。东边的林子里传来画眉的鸣叫,婉转动听。倏忽,林子里飞出来一只画眉,飞过她的头顶,消失在西边林子里。又从东边林子里飞出一只画眉,飞过她的头顶,也消失在西边林子里。动听的画眉声在西边林子里响起。小柳仿佛被头顶飞过的画眉惊醒,她走进了东边的佛殿里。
了凡从菜地里回来的时候,见到观音殿里跪着一位女施主。早上本来是了凡下山去买香烛的(山下的塘竹镇不卖香烛,镇上和庙里的香烛都要到永宁河西边的西和村去买),这天去妄老和尚想去看望山下一故友,就由他顺道去买了。早上诵经结束后,两人用过早斋,去妄便下山去了。了凡走出寺庙,去山里四处转了转,最后转到了庙西边的菜地里。他以前在慈西寺的时候没有种过菜,到了盘泥庙跟着去妄学种菜,上山采药草。他喜欢干这些活。他以前的生活除了诵经和持戒再无其他。如今他知道四季的果蔬是如何从一粒种子变成最后的果实的,他能知晓山里许多药草的功效和用法,他叫得出山里每一种动物的名字,他甚至能辨别树林里每一种鸟儿的叫声。他在菜地里侍弄果蔬的时候,有时会去想农人种庄稼是如何如何的,木匠做木器是如何如何的,铁匠打铁是如何如何的,织工织布又是如何如何的……在寺院里长大的他,以前可不会去想这些东西。于他而言,这些是另一部“经书”。
了凡去厢房换了双鞋,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位女施主站在庙前的空地上。他从殿里搬了张竹椅出去,递过去,说:
“施主,请坐。”
小柳接过椅子,坐下。她拿眼打量眼前的和尚。
了凡见对方盯了自己看,有些不自在,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见他这样,小柳却笑道:
“你就是了凡师父吧。”
“我没猜错的话,施主叫严小柳。”
小柳惊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山下弹棉花的杨元业的夫人严氏常提到施主。她说施主……”
见他停住了,她便问:
“说我如何?”
严氏在庙里常问及去妄和了凡是否有见过一位年轻貌美嘴唇左边长有一颗小痣的女人上山来烧香拜佛。
“说施主善良慈悲,有菩萨心肠。”
“今天是我第一次拜菩萨。”
“菩萨在心中。只要心里有菩萨,就是有缘人。”
“你从小在寺庙里长大吗?”
“是的。”
“你来盘泥庙多久了?有一年没?”
“一年了。”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小柳听了,低头不语,兀自想着什么。她十八岁嫁到了塘竹镇。
“施主……”
“你说我是有缘人,就叫我小柳或小柳姐吧,我长你三岁。叫施主生分,而且施主施主的,不好听,我不喜欢听别人这么叫我。”
“……你这么早就上山来拜菩萨,有吃早饭吗?”
“一起床就上山来了。刚才在山路边见到有泉水,喝了几口,水真甜。”
“等我一下。”
了凡说完,往厢房里去了。最西边的厢房后面有一个门,进门是一个小厨房。少时,西边的瓦上升起一缕炊烟。一会儿,了凡端着一碗热粥走了出来。
“早斋后还剩了一碗,刚才我去热了一下。”
小柳看着了凡天真而真诚的脸,心里温热。她把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当日出的阳光照到盘泥庙屋顶的时候,小柳下山去了。
不日清晨,小柳又独自上山来了。她远远的就听见了木鱼声。进到中间的佛殿,见到佛像前一个老和尚正闭了眼在诵经。她站在门口不动,听老和尚念经。站了一会儿,又不声不响在边上的一条木凳上坐下,静静地听着。好半晌,老和尚止了声,从蒲团上起身。
“施主这么早就上山来了。”老和尚在佛像前换香,背身向着小柳说道。
小柳吃一惊。她起身答道:
“早上清净。”
去妄转身走过来,双手合十。说道:
“施主便是严小柳了。”
小柳听了,微笑道:
“你就是去妄老师父了。前些日我上山来,了凡小师父也是一眼就叫出我的名字来。看来我还真是‘有缘人’。”
小柳上香拜完菩萨,便坐下和去妄闲话谈天。
闲话少刻,她问道:
“不见了凡小师父,他出去了?”
“他进山采药去了。”
又少刻,她起身告辞,下山去了。
下山的路上,她在上次喝泉水的山泉边遇见了了凡。了凡正蹲在山泉边掬水喝。她一见他,心喜,叫道:
“小师父勤快,一大早就采了这么多药草。”
了凡一见她,微笑道:
“你也勤快。去过庙里了?”
“去妄师父耳聪眼尖心明,太聪明了。你以后可不要像他一模一样。”
了凡不解,问道:
“为何这样说?”
小柳神秘地微笑着,不说话。她往山下去。了凡在身后叫她:
“等一下。”
她停住,转身看他。他走过来,从背后的竹篓里拿出几株粘泥带茎叶的葛根来,对她说:
“这个葛根捣汁服用可解酒。”
她接过他手上的药草,眼里忽然生出几许悲凄来,说道:
“心病难治。”
说完,她便转身下山去了。了凡望着她的背影,脑海里闪现着刚才她那悲凄的眼神,竟恍了神。倏忽,他心里一激灵,像意识到了什么,便马上双手合十,嘴里念道: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晚上,了凡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他站在庙前的空地上。倏忽,从东边林子里一前一后飞出两只画眉鸟来,它们从他头顶飞过。后面的那只画眉嘴里衔了串佛珠。飞过他头顶的时候,佛珠从画眉嘴里掉下来,落在他脚下。他拾起佛珠,拿在手里打量。一眨眼的功夫,手里的佛珠竟变成了一支精致的发簪。他抬头看,两只画眉往山下飞去了。此时,他感觉身后有一股灼人的热浪袭来。一转身,他惊吓得“呀”地喊了一声,人便醒了。
半个月后的清晨,小柳又独自上山来了。这次她上山不是为了拜菩萨。她婆婆生病了,一大早“哎呦哎呦”喊个不停,说头晕眼花,肚子疼得难受,呕心想吐,下不了床。镇上看病的杨秋生天蒙蒙亮就去了县里,只能上山来找去妄。
“师父蒙蒙亮就被西和村的人叫下山给人看病去了。”
“你会吗?”
了凡顿了顿。他问了几句关于她婆婆的情况,猜测老人家可能是饮食不当或不净所致。
他拿了一些黄连便和小柳一起下山去了。
下山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赶路。了凡在后面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小柳的发饰。她头上的发簪看着很眼熟,他不禁多看了一眼。呀,想起来了!前些日,在梦里见到过这支发簪,梦里由佛珠变成的发簪可不就是这支!一模一样!怪事!想着想着,了凡又恍了神。脚下绊着个石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小柳在前面吓一跳,回过身来,说:
“当心。我让你去看病,可别病人没见着先把自己伤到了。”
了凡羞红了脸,不知说什么。
到了镇上,迈入一个三进的大院。给小柳的婆婆看过病,告诉了她们家里人该怎样服药,了凡起身告辞。小柳送他出门。两人走到街上,小柳忽然说:
“我前些天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我站在盘泥庙外面的香炉前,从东边林子里飞出来两只画眉鸟,它们一前一后飞过我的头顶,落在西边林子里,后来又往山下飞去了。我第一次去盘泥庙的时候见过和梦里一样的情景,当时也有两只画眉一前一后从东边林子里飞进西边林子里。不同的是,后面飞出的画眉嘴里竟衔了串佛珠,后来佛珠掉了下来,落在我脚边。我拾起地上的佛珠的时候,听见身后噼噼啪啪作响,烫人的热浪往我后背扑来。我转身一瞧,你猜如何,竟看见身后的盘泥庙燃起了熊熊大火,我惊吓得喊了一声,人就醒了过来。你说怪不怪!”
她见了凡低了头,不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
“你去哪呢?不上山回庙里吗?”
小柳见了凡到了路口竟踅脚走进东边的长乐街,径往东边走去。
了凡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又踅回来,往永宁街南行。小柳一直送他出了镇子,方转身回去。
“世上竟有这样巧合的事,两个人做了一样的梦!”了凡一路惊叹,苦思不解,心乱如麻。
下午,去妄回到山上庙里的时候,见了凡正在厢房里抄写佛经。桌上叠了一堆抄写的佛经,写的是《金刚经》,许多字迹还将干未干。去妄走到他身后,他未知觉。等他搁笔停下,去妄伸手拿起一张来看。发觉去妄站在身后,了凡忙起身。去妄看了一张又看另一张,脸上始终平静,无任何变化。在其中一张纸上,他的目光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看的时间长,不是因为那一张写得格外好,而是那张纸上有一句佛经被了凡漏掉了一个字。他写的是: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所住而生其心。……
去妄看完,不动声色把纸放下,又去看下一张。看到后来,又在一张纸上看到同样的一句,依旧写的是: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所住而生其心。……
“上午有什么事没有?”去妄随口问道。
了凡便说了早上下山去给小柳的婆婆看病之事。
“师父,我告诉她婆婆服用的方子没错吧?”了凡问去妄。
“无碍。”去妄答道。
晚上,去妄要了凡和他一起诵念《楞严经》,从头至尾,一遍完了,又从头诵念一遍。诵完结束,已经是子时了。
第二天卯时,去妄和了凡起床后又诵念了一遍《楞严经》。结束后,用毕早斋,去妄让了凡去抄写《金刚经》。了凡坐在厢房的桌前又开始抄写《金刚经》。
了凡埋头抄经,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庙外有人在说话。声音再熟稔不过,一听便知是谁。
“老师父,可还记得我?”小柳清脆的声音。
“严施主真是个勤快人。”去妄的声音。
“我这次上山是来道谢的。昨天了凡师父下山治好了我婆婆的病,今天婆婆差人送两袋米来致谢。她老人家本来想亲自上山来当面称谢的,只是年岁大了,腿脚不便,就由我来代谢了。还望见谅。”
“慈悲为怀、普济苍生是出家人的本分,要说感谢,应该了凡去感谢你们,是你们让他又行了一桩积善的德行。”
“是吗?那我让他来跟我当面道谢。了凡师父在吗?”小柳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正在厢房里抄经书。”
“老李,你把米送到厨房去吧。”小柳吩咐人道。
了凡听见粗重的脚步声走来。抬头,见一中年男子挑两袋米从身边走过,径直进了厨房。男子对厨房的位置很熟悉,看来不是首次来。而后,又有轻柔的脚步声往厢房走来。
“了凡师父。”小柳款款走进厢房里。
了凡起身,望着小柳,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说什么,讷口无言。
那男子从厨房出来了。
“老李,辛苦了。你先下山回去吧,我一会就回去。”小柳对男子道。
男子下山去了。
“老人家身体好了没?”了凡开口问道。
“药到病除。这不,大清早道谢来了。”小柳笑道。
“好了就好。”
“一直听镇上人夸赞你字写得漂亮,很好看。能让我瞧瞧吗?”小柳凑近桌前,看了凡抄写的佛经。
“好秀雅的字。你身上有一股书生气,要在古代,没准能做个秀才举人什么的,甚至登殿成为天子门生。”小柳拿起一张抄写的佛经,边看边说道。
“我的性子做不得天子门生,也无志趣。”
“那就在乡里做个先生,传道授业。”
了凡不语。
“我可以写几个字吗?”小柳问道。
“当然可以。”了凡眼里露出好奇。
“献丑了。”小柳嫣然一笑。
她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纸上写将起来。了凡一旁看着,心里暗暗吃惊。不消说,一看就知道她是有练过的。她的字迹娟秀,却没有脂粉气,细看,娟秀里隐隐透着一股愈挣脱的力量美。她在纸上写了一首李清照的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了凡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你们这里还有黄连吗?”小柳停笔问他。
“有的。”
“能再给我一些吗?”
“我去拿。”
了凡进了里面厢房。他出来,手上拿着一包用纸包着的黄连,递给小柳。
“我写的字怎样?”
“很好。”
“你再看看。我走了。”
小柳拿着黄连出来厢房,下山去了。
了凡拿起她写的字,又看了一遍。心里反复念着这首词。忽然,他发现纸张左边有墨迹从背面透上来。翻转一看,另一面也写了一行字:
明日卯时,毛竹坳,溪潭。
字迹急促,粗重,力道大。
了凡看过一遍,又看一遍。他的呼吸变得也如纸上的那几个字一般,急促而粗重,刚才抄过的经书已然抛在脑后。他慌慌张张望一眼门口,迅速把手上的纸揉做一团,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个危险的物什,急欲丢掉,又怕被人撞见。庙外不闻响动。他缓缓踱出去,不见人。去妄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不晓得去了哪。他走到香炉前,左右前后望一眼,便把手上的纸团丢进了香炉里。
是夜,了凡一夜未眠。好容易捱至寅时,起床早课早斋毕,他背上采药的竹篓便出门去了。刚出门,听见去妄在身后叫他。他吓一跳。回头,看见去妄手上拿着一个铁镐走过来。他忘了带铁镐。
毛竹坳在五王峰西南,相距十余里。深山里,群山中间一方不大不小的平地,因平地上多毛竹,故而叫做毛竹坳。平地西北至东南有一小溪。小溪出平地东南,因地势落差,形成一圆形水潭。水潭周边尽是巨石,有的平整,有的突立,有的斜插,各具姿态,各异形态。
卯时的毛竹坳一片阒寂。竹林里断断续续的鸟鸣衬得山坳愈幽静。山上山谷俱是浓雾,稠得像乳白的牛奶,灌满了整个山间。了凡来过几次毛竹坳,对这一带颇熟。他下到坳里,沿溪水东南行。行至近水潭的地方,他停住了。前方的水潭隐在浓雾中,不可见。但他知道,水潭距他止步的地方不会超过二十步。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他害怕起来。害怕什么,他说不上来。这当儿,他听见了前方一声轻柔的咳嗽。浓雾中的这声咳嗽让他镇定下来。他继续前行。行数步,辨得前方雾中一巨石上坐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菩萨塑像似的。他走向了雾中的人影……
未到午时,了凡背着竹篓回来了。放下竹篓,里面黄澄澄一片,淡黄的桂花,金黄的菊花,塞了半篓子,可不少。去妄第一次见他从山上采这些花回来。见他把花倒在笸箩里,铺匀称了。去妄问他:
“这许多花是哪采的?”
“毛竹坳。”
去妄便不再说话。
“我把这些全腌制起来。”
“花也能腌?”去妄好奇问道。
“可不!我也是听……听别人告诉我的。”
忙活了好一阵,最后他把花都放进了一个小的瓦坛子里。
“大概一个月就能食用了。”看着地上的瓦坛子,了凡欣喜而自豪地说。
了凡依旧每日诵经、抄经、院里院外做些杂活、进山采药,一如既往。去妄却感觉到他有了改变,身上多了某样东西,具体是什么,说不上来。
某日,严氏上山来烧香拜佛。严氏话多。拜完菩萨,照例,她要坐下来和去妄扯话谈天。去妄每次也耐心听她谈些鸡毛琐屑、家长里短。
闲话多时,谈到了小柳身上。严氏叹口气,略显同情,说:
“女人都是苦命。我就不用说了,不曾享过一天福。富贵人家又怎样呢,女子一样是苦命。就说小柳这孩子……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一点不错。雁东常时好好的,只是一沾酒就没个人样了。最近,见他收敛了,以为会下定决心改掉这坏毛病。不想,他昨天又喝醉了,照样没个人样,倒霉的还是小柳,哪里打得过他。小柳眉上裂了道口子,鲜血直流,险些伤到眼睛。造孽啊。他还在一旁说胡话,喊得震天响,说什么小柳近两个月不让他沾身了……”
意识到菩萨像就在身前,严氏忙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去妄听了,陪着叹了一口气。不语。
严氏的话让了凡听进了耳里。他走过来,对她说道:
“婶,你回去见到小柳,让她上山来拜拜菩萨,替她丈夫消除业障。”
“这个不消你说,我时常这样劝她。”严氏说。
而后,又闲话少刻,严氏告辞,下山去了。
是夜,了凡一夜无话,也一夜无眠。
明日,未见小柳上山来。
又明日,也未见小柳上山来。
再明日,了凡和去妄刚用毕早斋,小柳在庙前的路口出现了。还是一个人,她款款走进庙来。如严氏所说,她的额头下沿至眉毛的地方缠了一圈黑布,遮住伤口。如往常,上香,跪拜,而后坐下和去妄谈天。了凡一声不响。她也不刻意与他说话。闲话少刻,她即起身告辞。了凡还是不语。往山下走,走不多久,她听见身后了凡在叫她。她停住了,转身见了凡快步过来。
“这些丹皮你拿回去可以泡水喝。”他递给她一包丹皮。
她接过他手上的药。顿一顿,问他:
“可有想过,如果你不当和尚,你想做什么?”
“想过。”
“想做什么?”
“答案在这包药里。”
“在药里?”
了凡不答,转身回庙里去了。
小柳拆开手上包着丹皮的纸,纸里面和丹皮一块儿包着的还有一张写满黑字的宣纸,字迹秀雅,一看便知是了凡的字。
又两日,严氏又上山来了。这次她是请去妄下山给人看病去。和去妄离开前,严氏倏忽想起什么来,她对了凡道:
“小柳托我告诉你,说你送她的丹皮治好了她的病。怪事,我明明见她眉上还敷着药。”
了凡听了,心中大喜。这话的含义只有他和小柳懂得,这是他们的秘密。这秘密与他那日塞在丹皮里面的信纸有关。
这日,了凡格外勤快。庙里庙外干干净净打扫一遍,又仔仔细细擦拭一通,像山下人家年终辞旧迎新的大扫除。做完清洁,他又去边上的菜地里除草浇水,莳弄一陈。晚上,他和去妄说了很多话。他谈他以前在慈西寺的生活,谈慈西寺里教养他的师父,谈他离开慈西寺的遭遇,如一个耄耋老人在回望自己的过往似的。去妄话少,若有若无的一豆灯光下沉默着听他谈说。话至深夜,方止。
明日,了凡话很少了,几近缄口。晚上,诵经毕,两人准备各自睡下。去妄突然对了凡说了一句:
“往后记住:真味是淡,至人如常。你要始终怀持平常心。”
了凡愣了一下,说道:
“是,记住了。”
他看着去妄的背影走进了里间的厢房。
深夜,庙里庙外阒寂。林里偶有秋虫鸣叫,时远时近,幽幽缈缈。一轮弯弯的月儿挂在东边夜空,投下幽幽冷冷的光。倏忽,庙里的大门徐徐开启一缝,踅出一人影来,又轻轻关上大门。人影在门前站了片刻,而后转身走向下山的路。走一段路,那人影停住了,转过身,跪在地上,朝寺庙方向叩首三下。叩毕起身,一路下山去了。
翌日天明,小柳从塘竹镇消失了。白天,婆家人未留意,知道她习惯早起,以为今日如常。到了晚上饭时,仍是不见她半个人影,就生了疑。想她是不是回娘家去了。就差雁东去娘家走一趟。雁东回来,说她未回娘家。这下开始着急了,活脱脱一个大人一声招呼不打,不见了?屋院里的人都出去找,去打探,忙至半夜,一无所获。镇上人都知晓了,小柳不见了。有人就说,回屋里看看她的衣物和首饰都在不在。这话提醒了忙乱中的人。回屋里一翻看,便知她是离家出走了。
一个月后,镇上人发现了凡离开了盘泥庙。什么时候离开的,不知道。只知已有多日不见他了。问去妄老和尚,他说他也记不得了凡是哪天走的,只说有些时日了。有好事的便拿小柳从镇上消失的那日问去妄,了凡是不是那天离去的。去妄想了一会儿,说记不得了。
镇上人都传开了:小柳跟了凡和尚跑了。
自此,镇上的人再未见过小柳和了凡。
去妄又一个人守着盘泥庙了。一天,他想起前些时候了凡腌制的桂花和菊花。他打开厢房角落里的瓦坛子,坛子里的花儿已全部腐坏。倒掉腐坏的花儿,他新腌了一坛子豇豆。
数年后,当山下的人快要忘掉了凡的时候,去妄从外地带回来一个小男孩。小孩七八岁的年纪,那模样俨然就是另一个了凡,越看越像。隔日,雁东特意上山来瞧了一回(小柳离开后,隔年,雁东又另娶了邻村一女孩。经年,女孩生下两男一女)。看过后,他什么也没说,径直下山去了。下山路上,他兀自叹出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
某日午时,山下人捎来一封信给去妄。去妄一看信封上的字迹便知是谁写来的。拆开看过,良久,他叹息了一声。隔天,他便下山去了。一个月后,他带回来一个小男孩。他给小男孩取了个法名,叫思空。
据镇上人后来说,小柳和了凡在某地过了几年自在日子,并生下一男孩。几年后,两人患上同一种病,相继离世。了凡在离开前,给去妄写了封信,把小孩托付给他。去妄赶去见了了凡最后一面,然后把他们的小孩带回了庙里。这些话并不是去妄告诉的。他们是如何得知的?谁晓得!
小孩一天天长大。严氏每每在庙里见到他,都会唏嘘一阵。对于他父母的过往,山下人和去妄从未向他言及,他也从不打问。去妄教他识字练字,教他辨别山里的药草和它们的功效,当然,也教他诵经。有时,看着眼前和自己一般高大的思空,去妄会恍惚,错把他当作多年前的了凡,似有今夕何夕的错觉。
去妄在山下的西和村有一多年的故交。每个月,他都会下山一趟,看望那位故交。以前,他很少会带着了凡一块儿去。如今,他每次下山看望故交,都会带上思空。
去妄和故交两人年纪相仿。思空一直不知道那人的名字,第一次上他家,见眼前的人须发皆白,就叫他“老爷爷”,往后一直这么叫。见去妄上家来,老头就会泡一壶酽茶,在院里的一棵有年头的枣树下坐了,一边吃茶,一边谈天。要是逢着雨天,就在堂屋里吃茶谈天。思空头两回还能陪着坐一阵,后来就耐不得了,他一来不吃茶,二来去妄与老头的谈天他常常听得云里雾里,有时两人就只吃茶,默着,半天不响声,旁人如何受得住!往后,思空陪着去妄过来,应承几句后就走开了,出家来,到街上,到左邻右舍,去寻自己感兴趣的物事来打发时间。
寒来暑往,思空来庙里的第十年,山下的“老爷爷”在一个深秋的夜晚离世了。去妄去县里请来了几个和尚替故友做法事,放焰口,他自己没有加入。整个丧事期间,他都在庙里诵经,不曾下山。一个多月后,某日黄昏,去妄交给思空一封信,对他说道:
“我去世后,你拿着这封信去县城的寺庙里找一个叫弘慧的师父,把信给他,他看过信后会把你留在身边的。”
话和事都来得突兀,思空接过信,戚戚然不知所言。好半晌,才说:
“太师父,你身体好着呢。为何说这样的话?”
“有来有去,有生有死。我这具躯壳借用了几十年,到了归还的时候了。”
思空戚戚,道:
“往后我哪都不去,就在这庙里,像太师父一样。”
去妄默了半晌,道:
“信,你且留着。”
半晌,又道:
“你知道你父亲和你母亲先前的事吗?”
“都知道。”思空说。
“有人告诉你的?”
“无人告诉我。”
“你是如何知道的?”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系一处,自然知晓。”
“从里到外,你都像极了他。”
说罢,老和尚叹息了一声。
不日,去妄在一个凉意甚浓的夜晚一睡不醒,离开了人世。山下人闻知,都上山来看老和尚最后一眼。对山下人来说,去妄是个谜。他的具体年纪,来自哪里,来盘泥庙之前的经历,皆无人知晓。有好奇的,去打探,亦一无所获。老和尚在庙里住了几十年,与山下人交道了几十年,这一走,大家都觉得生活里少了某样东西,不觉凄惶。
思空火化掉去妄的遗体,将骨灰装进一个瓦罐,埋在了庙后的竹林里。
翌日,思空见到了弘慧和尚。他得知消息晚了,方赶来。两人闲话片刻,思空把去妄交给他的信给弘慧看,却说自己决意留在盘泥庙,未有他去的打算。弘慧也无二话。待至下午,他下山归去。
从此,庙里就剩了思空一人。即便上山来在庙里住了十年,此番突然要独个儿守着这座庙,他依然不习惯。
秋去冬来,寒意渐浓。转眼入冬至。这日清晨,思空打开庙门,赫然望见眼前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他心情大好,走出门来,驻足庙前,好好欣赏了一番眼前的雪景。浓冬时节,鲜少会有人上山到庙里来。是日清晨,山下却有一人踏着雪上山来了。
思空正独坐在厢房里烤炭火,一手捧了本闲书在翻看。看不多时,倦意侵身,眼皮不觉阖了下来。刚阖上眼,听到外头“哎呦”一声,人便惊醒了。他走到门口,看见庙前雪地里跌了一人,那人正从雪地上挣扎起身。他抢步向前,伸手去搀扶雪地里的人。那人见他来搀扶,便放弃使力,径坐在雪里,等他过来。他将人扶起,惊道:
“你怎么来了?”
那人见他往自己身后看,便嗔笑道:
“别看了,就我一人。”
那人装作生气的样子,白他一眼,又道:
“你还盼望谁来吗?你在等谁吗?”
那人把嘴一撇,又道:
“什么叫做‘我怎么来了’?你不想见到我?那我回去。”
说着,她便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
他扯住那人,道:
“外头冷,去屋里烤火。”
两人便一起进了屋。
来人是西和村人,名叫静月,刚满十六岁。静月面容姣好,眉目清秀,一双水灵的黑眸子最是好看。静月家与去妄生前的知交(也就是思空嘴里的“老爷爷”)是邻居。先前,去妄带思空下山看望故友时,思空常会去左邻右舍串门,这便认识了静月。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恰值情窦初开,话语投机,两看不厌,一来二去,两下里便牵挂起来。当然,旁人不知。
静月进厢房来,也不去烤火,背着手,东看看西瞧瞧,在屋里转。她停在窗边的桌前。桌上放了一叠纸,纸上蝇头小字工整秀雅。拾来看,见纸上写的尽是“如是我闻”、“须菩提”、“是诸众生”云云,她知是佛经,不懂亦不喜,就放下。正放下的当儿,却瞥见最下面一张纸上的字写得恁大一个。她把那纸拿上来看,写的是一首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易安的词,静月识得。她看了数遍,心中大喜,不觉喜上眉梢,脸上绽出甜甜的笑来。她拿眼觑他,见他呆在一旁,竟着了羞,泛红了脸。瞧他那个痴呆又可人的模样,她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他有些窘。
“这词写的是什么?你给我解解。”她故意问他。
知她故意发问,他不睬她。
她把纸折起来,径装在了自个儿衣袋里。说道:
“这纸便送给我了。”
“我胡乱写的。你要那做什么?”
“我喜欢!”
瞧他不言语,她又道:
“又没旁人,你拘谨什么?像是我是这屋里的主人,你倒成了客人了。”
“谁说无人?这庙里有菩萨在。”
“有菩萨你还写这词?菩萨在心里。心里有,菩萨就在,心里没有,菩萨就不在。”
话一出口,瞧他显出难堪来,她便即刻柔声岔开话头,说些温言甜语,道些只愿向他倾诉的体己话。
屋外的雪地上落下来两只画眉,它们在雪地里竞逐嬉戏,留下一串脚印,少刻,一对欢快的鸟儿又飞进林里去了。
冬日昼短,不觉近晌午。静月出庙门来,往山下去。思空跟出来,相送一程。两人一路无话,一前一后默默走着,只听见脚踩雪发出的“吱吱”声。
行至半山的一眼山泉边,两人住了脚。
“你回去吧。”静月说道。
思空“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立在雪里一动不动。
两人默了半晌,而后静月迈步往山下去了。思空立着目送了一程,待背影不见,又看着雪地里一长串的脚印呆愣了好一会,这才转身。转身正欲上山,但听得身旁泉水淙淙兀自往山下流,他就走近泉边,伸手去掬泉水。泉水暖暖的,喝两口,甘甜胜往昔,喉咙里乃至心眼里都沁满了这股甘甜。品着这甘甜的山泉,他快步上山去了。
很快,思空在山下人的心里取代了去妄的位置,大家渐渐忘记了去妄和尚,或者说大家已经把思空当做了又一个去妄。
冬去春来,气候回暖,万物复苏,庙里亦逐渐热闹、烟火兴盛起来。庙里的热闹兴盛延续到这年秋季的九月,九月之后,出了一档子事。什么事?这得先来说说静月。
话说静月与思空两情相悦,暗下交好,好不快活。只是这对不谙事的小冤家,只晓得两下里交好,罔顾两情欢悦会带来其他的东西。夏至的时候,静月发觉自己的身子有了变化。后来便怀疑,后来笃定了自己的怀疑,后来就害怕惶恐起来,不知所措了。她想告诉思空,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时候,她想起了邻里街坊的长辈们扯闲话时谈及的思空的父母。想到了他的父母,她便也想到了“走”。可是往哪里走?走了之后又如何?旁人嘴里,思空的父母当年远去异地时,境遇很凄惨,不管真假与否,对她是有影响的。思来想去,又拖了两个月,她决定和思空先出走,待瓜熟蒂落,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回来。打定主意,正待行事,不料却为时已晚,她的母亲已经觉出端倪来了。
静月母亲发现女儿干下这样的羞耻事来,怒不可遏,追问她那挨千刀的是谁。她自然不说。可是一想,竟又说道:
“事已至此,何不成全了我们。要答应,我就说。”
父亲一旁听着,一对眼珠子瞪出血来,吼道:
“放屁。看我剥了他的皮再说。”
瞧父亲的样子,他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她便愈是不说了。尔后,她被关在家里,哪也不许去。不日,她发觉家人对她松了看防,寻着机会,溜了出去。要说静月也是鬼机灵。走不多久,她便发现身后有人在跟着。难怪前几日家人看得死死的,偏偏今日故意疏漏,让她出家来。原来使的是欲擒故纵。识破了家人的伎俩,她便将计就计,本来要往五王峰去寻思空,眼下走到塘竹镇西边的永宁河边上,她便停住脚不走了。在河岸立了会儿,她径往河水边去。后面一路跟看的家人,眼瞧她往河里去,以为她要寻短,暗道“不好”!便飞奔过去,死力将她拽回了家。
家人将静月关在屋里,不让她见人,对外只说她身体有恙。
不日,家人暗自寻到一个土方子。得了药,回家熬毕,喝令她服下。当夜,她躺在床上疼得撕心裂肺地喊叫。家人见状,赶紧找来一个有经验的老婆子。老媪进屋一瞧,这还了得,喝一声:
“还不快去请大夫,晚不得了!”
大夫请来,进屋一看,人已不济了。他喝道:
“才请我来,早干嘛去了?”
“这种事……”
“愚蠢呀!有比命更重要的事吗!”
静月在子时咽了气。据说,静月在咽气前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是:
“雁楼呀雁楼!”
雁楼是什么意思?是个地名?方圆没有这么个地方。是个人名?也没听谁有叫这名字的。或是他指?不得而知。
话说思空久不见静月,心焦挂念。他借故去西和村,得知她害了病。也不知她得了什么病,要紧不要紧,又不便去看望,只能在心里干着急。他茶饭不思,坐卧不宁,俨然自己也害了病似的,如她一般。直至突然闻知日思夜想的人竟撒手西归了,从此天人永隔,他立时万念俱灭。
在静月离世的第二天晚上,出了事儿。她未下葬的遗体不见了。家人亲戚与村人俱哄然。
也是在这天晚上,寅正时候,五王峰上的盘泥庙着了火。时值九月,天气干燥,火一下子就吞没了整座寺庙。漫天燎烈,映空染霞。好一场大火!
山下人赶到庙前时,近身不得,哪里还扑救得了。
人都担心思空,齐声喊他,哪有回应,只听见干烈的巨声火响。
火烧至午时方止。庙周边的林木未受殃及,独独将一座盘泥庙烧了个精光,只剩下一堆焦炭。后来,人们在焦炭中找到一对紧紧抱在一起的尸体,几与焦炭无二。人立于前,惋叹感伤一阵,将这对合二为一的尸体葬在了庙后的竹林里。不久,弘慧和尚来到坟前,立了块碑,上书“雁楼静月之墓”——人这才晓得雁楼是思空上山前的名字。
多年以后,山下人又在盘泥庙的原址上盖了一座新的寺庙,取名叫盘泥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