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够允许自己,以什么样的方式谈论痛苦和美
七年前在看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后写过一篇读后,当时被她文字的美和细腻以及因此获得快感的自己感到颤栗,因为“它不只是小说,而你却仍旧是读者”。文学和审美的暴力在她的前言“ 改编自真人真事”这句话面前再也无法拿虚构当借口。
今天刷到她的生前采访,再次被她强烈地吸引。但这次不是因为小说,是因为她是作者;这次我不是读者,是一个同样对语言容易迷信和失望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对待它的人。看视频的时候模糊地获得了一种共鸣,它关于语言与书写在遭遇世界时亦真亦幻的悖论,关于我们可以如何谈论痛苦或悲伤却不粗暴地诉诸于审判。
她选择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她“过于文艺”,不是因为她不了解女性主义,不是因为不懂得社会学所揭示的父权制结构性问题。她很聪明,甚至过于聪明同时善良而诚实,这里的聪明不是指她读书好或者理解能力很强,而是她对自我的觉察、对社会的觉察、对审美和道德复杂性的觉察,让她无法轻易地选择一种理性逻辑和陈述句来概括她所经历的一切,无法将自己的经验粗暴地指向单纯的愤怒或悲伤,也无法诉诸于法律变成一个维权故事,因为这不是一个被骗的文学少女,也不是“又一个”父权制下被操纵的受害女性,她不愿意将自己简化成社会学或女权辩护讨论下的一个统计案例。
她的办法就是用相同的手法,用精心雕琢的文字和文学构建的体验,不断展演她所接受的文学传统与语言所构筑的世界之华丽、危险、迷人、残忍以及在这个世界下必须继续活下去的痛苦、爱、柔情和欲望。
读小说的时候,就觉得房思琪和包法利夫人有着相似的文学难,但看完采访后觉得,林奕含的痛苦远不止是因为某种程度她到访过房思琪的乐园,而在于她既是当事人也是作家,她热爱文学、信赖文字,她同时也是自己的文学批评者,她体验着一切也同时明白这一切最根本的那个痛处无法指向任何人。因为仅仅是谴责一个罪犯是容易的,但对她而言更重要的是,那些持续生长着无法被消解的痛苦(她原话是被地狱放逐),因为它关于人与世界连接所依赖的语言和传统带来的bug,那个我们赖以生存且因此体验着苦痛美感快乐甚至快感的既真也幻的“相”。所以她质问“艺术是否就是(或从来只是)巧言令色”,人如何可以背离“人言为信” 。
但我想对于她的生命而言这些不是问句,是无奈的感叹句,但即便如此,这些质问也无法抹去语言在我们的生命中,尤其对于她而言,在构建对世界和自我想象时依旧重要而真实,这层真实关于人需要语言和想象来建立自我意识,需要用自我意识去讲述生命体验,对于热爱文学的她更关于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这层言与情的相互生发;只是她同时可以聪明地意识到,这一切是如何与现实中的“他人”和“他心”,错综复杂地化身为难以辨认的诡辩游戏。
而当这种对自己所感所思所求近乎残忍的诚实和觉察,这些许多人一辈子都可能不会去在意的悖论和真相,一股脑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所能做的就是拍下这个核爆瞬间,她告诉读者对于这样的灾难不要怀有放下的希望,去看它。
今天也看了她的婚礼致辞。我想说那些把她当弱女文学逃避现实的人太小看她了。
她最后的选择让我想到林黛玉,不是她不想,是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