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的空间感,婉约派,柳永,有我与无我之境,王国维,苏轼
秦观被叫做“婉约”,这就错失了秦观真正的妙处:秦观的词首先是开阔的,是大场景的;而开阔里又有细腻,大场景里又有柔情。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山抹微云》),先是大场景,然后是定焦特写,先拉远,再拉近。同样地写法,“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风流子·东风吹碧草》),北、东、南、西,开出去,收回来,先拓出一个敞开的疆域,云和水的流动的、无尽的疆域,但又折返回来,回到南陌和西楼这具体的景。这开出去的疆域因而就不是苏轼狂放的自由疆域,而是沉浮的疆域,离不开、逃不过的疆域,在其中孤独漂泊的疆域,既是庇护、又是枷锁的疆域。
秦观大场景的独特之处并不仅限于此。最耽于男女情思的柳永也写过大场景,“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雨霖铃·寒蝉凄切》),而这又与秦观不同。柳永的大场景是情感的延伸与放大:“楚天阔”,是我想到我爱的人要离去、去往远方,那远方是什么样?是那么辽阔,遥不可及。这场景是依循主体情绪而来的,由主体发动的;似王国维的“有我之境”。
然而秦观的景却并不首先是情感的载体——但这并不是说,秦观就是二元对立的另一端,即“无我之境”,秦观的情况比这更加复杂。在王国维的划分中,有我之境,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而无我之境,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就立刻显现了一个遗漏:如果是“以物观我”,那又如何呢?
秦观的大场景所表现的,正是一种并不在王国维的有我、无我划分之内的第三种。有我与无我的划分已经建立在一个朴素的我与物的二元对立上,我已经是一个旁观者,区别只在于或有情、或无情。而秦观的场景首先是天地自然景物的敞开,而与此同时这场景中的所有景物皆与我的悲愁共振。这共振是一种“若即若离”,因为它同时是宇宙的呼吸,又同时是主体心绪的起伏,并不是一方迁就一方,或者一方依附于一方,一方延展于一方。
换言之,秦观的主体更像是一种现象学主体,一种在天地之间(在世界之中)的主体。天地景物就在那里,斜阳、寒鸦、流水、孤村就在那里,并且是以一种野性,一种无法把握的散乱性(“寒鸦万点”),一种先于我的因缘,不是我依循我的思绪去揣想,而是我按其本来的面目去描摹。而与此同时,那似乎自在的、无关于我的思绪的景物,却又同时与我的悲愁相和,我因而看到的是“寒”鸦、是“孤”村,我因而意识到云“黯黯”,水“悠悠”。主体为景物赋予的意义并不是单纯来自主体发动的想象,而毋宁说是一种神秘的巧合,一种早就在那里了的更深的联结。这是一种既无关、又有关,既自在、又纠缠的若即若离。这种人与景的深层牵系就近乎海德格尔的天地神人四方,而不是主体情感的单向度投射。
这就意味着,秦观在一放、一收之间开出的空间,是宇宙本身的永恒困局,这就是柳永并未触及的。柳永的楚天再阔,也阔不出心绪的空间。而苏轼的狂放是越界的,是看不见、不去看边界的,哪怕是写情思(《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也是在时间、空间、现实、梦境里来回迅速穿梭,仿佛根本没有边界的存在。秦观的独特之处就在这里,他的情思在一个早已存在的层面与自然发生深层共振,因而切实地描画出那个边界,那个苍茫之中的可畏的边界,那个逃不出去、必将回到它的庇护、它的枷锁之中的边界,那个被里尔克称作为美与恐怖的边界:“美不是什么,只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