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政为什么都是阿姨？没有阿公？（一）

换了4位阿姨，在请到第4位阿姨前，技术工退休的奶奶要求找个“男阿姨”，能和她一起上换水晶吊灯，下捅地漏下水道，逛个集市手提几十斤货物当散步。在我和我弟的强烈反对后，她老人家才放弃找“男阿姨”，事后跟我弟聊起也是哭笑不得，谁会请个住家阿叔呢？ 对啊，为什么都是阿姨？没有阿叔呢？ 这仿佛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第4位阿姨到家10天了，聊聊近几年在家常住的阿姨们吧，诸君或许能品出些许门道。 第1位阿姨是我最喜欢也最舍不得的，一个词概括，眼里有活。 但凡人离开床，床上都被铺得方方正正，但凡人进过厨房、茶水间，都被擦得锃亮如新，但凡昨晚刮了风、飘了几颗雨，第二天一早的阳台窗帘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总之但凡人待过的地方、风尘吹过的台面，都能在你下次进去时恢复原厂设置。 这种感觉就像你住进了史里芬拍的魔幻酒店，你刚离开卧室，睡衣就被叠成了小蝴蝶，你刚离开书房，翻了不到一张的书就被收回书柜，你刚离开茶水间，茶呢？我这刚泡的茶还没喝，茶具怎么都自动飞回架子了？ 中午吃饭你说想吃鱼，晚上饭桌就有现杀的鱼，晚上你说想吃蹄筋，第二天中午就能见到炖了数小时的牛蹄筋。如果半夜下楼接水说了句肚子有点饿，第一件事儿不是接水，是赶紧按住并冲进厨房的阿姨，否则饱吃一顿夜宵又跑不了。 眼里有活是1号阿姨的短期体感，长期体感是绝对放松。 我是个极致双鱼座，这阿姨是个INTJ，饭做好了她不会在楼下大喊大叫吃饭，也不会大手大脚地冲上楼破门而入，她像空气一样飘到门口，确定你没打电话才说一句“饭好了”，然后下楼刷手机慢慢等你。 有一种叫“被催赶紧上桌吃饭”的压力，只有对比后才会有明显体感。 你不用急着赶紧挂完这个电话，赶紧推完这组30斤哑铃，赶紧画完手中这一笔。“下楼吃饭了”、“饭要冷了”、“吃完再做吧”，和“饭好了”，大吼大叫与轻言细语，以至于后期轻敲两下房门，在长期的日子里，给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心理。 在搬回老家和老人一起请阿姨前，我独居且单身了很长一段时间，你不需要每天客气的问候，起来了、睡觉了、早安晚安、今天又巴拉巴拉了，有事做事没事不想闲话。而当家里多了除自己之外的人后，哪怕你付人家工资，人都需要情绪价值，有人抛了球那你就得接球。很多阿姨抛出的球，如同无数网友给我留的共鸣，你根本就不想接话。 1号阿姨的强项就是全自动，只要她看见活，属于她程序里每天每周定期做的活，不需要你再输送指令，全部给你摁得妥妥的。不需要上价值，不需要传情绪，没活的时候，她自己玩手机能一声都不吭。 总之就是你家里多了个人，但你却能感觉不到多了一个人，这话说的有点残忍，但这绝对是服务业的终极圣经。 我说是个E到孤身参加所有饭局party，提着1573挨桌打桩的人，回到自个儿家里饭桌上，就希望闭着嘴享受每一口食物，而这位阿姨，你和她全程缄默吃完一顿饭，非常丝滑，自然。 对1号阿姨仅有的了解，是她30来岁离了婚，留下两个孩子跟前夫，自己跟着亲戚去广东工厂打工。干过纺织厂、玩具厂、皮鞋厂、中药材厂，和当年南下打工的路线如出一辙，男人上工地，女人上工厂。后来听说干有孩子家的保姆挣钱，就转去做家政。 那时没有育儿嫂的概念，给女主人搭把手带孩子，也负责做饭打扫卫生。据说干了7年，包吃包住，自己存了不少钱。后来儿子结婚要买新房，前夫没有钱，儿子又联系上了她，哄她说以后给她养老，1号阿姨就回四川买房，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 没有社保，回四川也只买了个城乡居民医保，买新房后手里还剩个30来万，自己也不到50岁，不敢做生意还想找点活干，又在四川做起了家政。这时候育儿嫂、月嫂的概念已经风靡起来，1号阿姨觉得自己干了7年，怎么着也如鱼得水，结果去了第一户人家，完全不符合80**、90后对于“专业阿姨”的期望。 四川话说得狠也是很难听的，也是很伤人的，1号阿姨说第1户人家那两口子的嘴，毒得让她想起了前夫，半夜睡在宽大的单人卧室里，裹着厚被子都冷得发抖。 这户人家对她很苛刻，但1号阿姨还是不想走，疫情期间找工作着实不容易，她去中介公司也等了小半年才等来第一份工作。直到有一天，阿姨不小心弄坏了一个数码电器，男主人说这电器要抵阿姨一月工资，这个月就刚好抵了，1号阿姨气不过趁着半夜偷偷收拾行李走了。 我问阿姨为什么不白天跟那两口子讲清楚要走，或者自己搜一下这款数码电器二手还值多少，我奶奶说阿姨怕人家打她，因为她前夫喝醉了就动手打她。 嗯，一切关于阿姨的私生活，都是从我奶奶口中得知，下午没活干的时候，阿姨不是和老人在沙发上躺着看手机看电视，就是去门口长江散步。我不喜欢和阿姨多闲话，但和家里老人闲话是我能接受的。女性和女性，尤其是比自己年长的女性，更能说出心声吧。 1号阿姨去的第2户人家，也是和女主人搭把手带新出生的婴儿，严格地讲，1号阿姨不属于专业的育儿嫂，但又想挣比普通家政更多的工资，所以落到了既能帮忙带孩子，又能买菜做饭、打扫家务的中间薪资。 很多市场调研都说家政是一个需求大于供应的新兴行业，大家看到的也是金牌月嫂年薪数十万，这就像是橄榄球的两端，资本充裕家庭更愿意花高价聘请专业机构的家政、菲佣，透支低消家庭直接把爸妈拉为免费劳动力。 “月嫂再好也不如家里的老奴厚道”，这是我去接侄女放学听到年轻妈妈们的原话。 而夹在中间的计划消费家庭，一边愿意花钱请阿姨，一边又要求阿姨干完月嫂、保姆、钟点工的活。 随着大量农村人口涌进城市，机器自动化推进人员的删减，大批没有技术能力也不占有生产资料的中年妇女，最快捷的就业方式，就是去当地中介公司报名做家政，接受一份工资干三份活的薪资待遇。一旦失业，还得回到中介市场，每天和上百人排队竞争。 费孝东先生可能打死也想不通，自己笔下的“乡土中国”早已变迁解构，但灶台前的性别隔离依旧顽固。男性在建筑工地挥汗如雨被视为“养家”，而女性在厨房的劳作却称为“持家”。这种观念惯性，让家政成为中年女性的出口，也重新构造了职业市场的性别隔离 1号阿姨在第2户人家干了三年，前两年领着比普通家政多一倍的工资，照顾一个婴儿、两个大人。第三年女主人生了二胎，领着比普通家政多1.5倍的工资，照顾两个大人、两个小孩。 因为女主人要求1号阿姨长期抱孩子，每天又做饭打扫家务，三年下来，腕骨综合症严重到1号阿姨得上社区医院打封闭。直到实在抱不起户主家的孩子后，才被迫离开同行都羡慕的“高薪”家庭。 休养了三个月，1号阿姨再出来找工作，就是来我家做普通家政，拿当地市场的标准工资，做每日两餐和基础卫生。 有个小事儿我记得很清楚，1号阿姨来家里试看的第一天，直奔洗浴间看洗衣机。她说自己前不久刚买了台西门子，要顶她两个月的工资，再出来干家政她只有一个愿望，绝不手洗衣服了，尤其是孩子的。看到我们家3个大中小号洗衣机，我还没讲完每天要做的事项，她立马答应明天就来上班。 大概是跟有孩子家庭相处许久的缘故，1号阿姨做的每件事都很细心，收叠衣服、收倒垃圾、洗菜择菜都戴手套，打扫卫生会把每样物品挪开确保死角无积尘，偶尔做个稀饭菜羹、豌豆肉沫，里面吃不到一颗塞牙缝的粗粒。 但凡我爸妈、朋友节假日来家里聚餐喝酒，不用我多交代，1号阿姨自会多做两道大菜、几道下酒菜，米饭改为点心，分酒器和酒杯挨个排开。上桌后我们还没喝完一局，她就快速吃完下桌钻回自己房间，等到我们酒酣离场，她才轻轻地飘出来默默地收拾残局。 这么说来，可能剥削者味太重，1号阿姨给人最大的舒适，就是所有活儿都做了，你却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1号阿姨走那天，我把家里的冻肉囤货全部打包，给她叫了辆车，她带了两天新来的2号阿姨，交代完所有家里的事项。走的时候和我奶奶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之后两人通电话也保持了小半年。 1号阿姨的儿媳妇生二胎了，她儿子要她回家照顾孙子孙女，起初1号阿姨是拒绝的。她受够了照顾小孩，但她儿子用以后给她养老为由，电话轰炸了两个多月。爆发一次剧烈的电话争吵后。我从没听过1号阿姨在卧室里有如此声响，第二天午饭，她就给我提出决定了要回去。 上一代人多半对养儿防老、退休养老金抱有天大的执念，1号阿姨整个职业生涯的工厂、家政干下来，哪怕存了不少钱，也没有同龄人依赖的退休金安全感。前夫已经再建家庭，她对知天命后的生活支柱，就落到了自己都没怎么呆过还声称给她养老的儿子身上。 我和1号阿姨为数不多的深度交流，是我从大西北待了段时间回家后，她问我一直在外面跑坐车会不会很累，我说也会住酒店停留得看你的行程计划，她又问玩一趟中国得花多少钱啊。我一惊“玩一趟中国”这口气。本想说贵有贵的玩法，便宜也有便宜的玩法，1号阿姨自顾自地转身喃喃道，算了，不可能有，还是留着好好养老。 我奶奶说1号阿姨曾多次跟她聊起，存够钱退休了，她就出去旅游，想去哪儿就去哪，把中国都玩一遍，但她总担心，自己把钱花完，又找不到工作，无家可归的流浪窘迫。我奶奶是40年代出生的人，哪怕她做了新时代的机器技修师，也劝导1号阿姨以“养老”为重，钱还是要留在“自己家里”，两个女性的谈话，十有八九总围绕于此。 反观我奶奶抱着退休金不到更年期就退休，爷爷去世得早，奶奶就把“最自由的精力”都留给了“自己家里”。我无法作出评价，假使当初我让她俩一起在家里投影一下看“50岁中年妇女环游中国”的故事，这两位女性又会作何交谈？ 我不知道，这世间存在太多我们看不到的假若。假如1号阿姨的老公没有家暴，她做家庭主妇30年，又是否能攒下几十万并且给儿子买新房？假若1号阿姨遇上了我奶奶当年的“工业化”，从厂妹晋升厂技有落实的退休金，又是否如她所愿玩遍中国？ 我们看到专业家政拿着高薪的新闻背后，是千万家庭主妇干了几十年“专业家政”的“留给家里”，我们看到遇花拍花遇风荡丝巾的大妈旅游热背后，还有亿万困在灶台电视机前已经出不了远门的老年女性。 人类学家曾惊讶于“生食与熟食”的文明分别，却没想到现代社会的真正裂痕，是无数个家庭里的“有偿服务”与“无偿服务”。 以下是一些社会调研报告，供君细品： • 按职业角色拆解计算：联合国《2023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显示，中国女性日均无偿家务劳动时间达4.3小时。若将全职妈妈的工作拆解为“职业角色”，清洁工每日2小时，时薪30元，月薪2400元；厨师每日1.5小时，时薪40元，月薪1800元；育儿师每日5小时，时薪60元，月薪7200元；家庭医生每日1小时，时薪80元，月薪960元；心理辅导师每日0.5小时，时薪100元，月薪600元。合计月薪13960元，年薪超16.7万元。 • 按市场价格换算：以劳动市场平均价格进行换算，住家型保姆4000元/月，专职司机3000元/月，幼儿家庭教师100元/小时，以每天3小时计算。一名照顾学龄前儿童的家庭主妇，每年创造的劳动价值大约为19.2万元。在北上广深等城市，这个数字可能就要超过40万元。 • 美国：Salary.com网站对6000名美国家庭主妇调查发现，她们的价值相当于118000美元的年薪。调查公司研究发现，一位全职母亲每星期平均做家务92小时，这些工作交给专业人士来做则需要支付14万美元的年薪。还有一项研究认为，美国的家庭主妇属于正式的职业范畴，被评为中等技术级别，换算成劳动收入，年薪大约为75万元人民币。 • 英国：专为家庭主妇设立的alljoinon.com网站曾对4000名家庭主妇展开调查，结果显示，全职妈妈每年为家庭无偿做家务的“市场价值”近3.3万英镑，约合人民币近30万元。 • 日本：东京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柳传范之，将日本家庭主妇每天的劳务工作，按日本劳动力市场的价格进行了换算，结论是一名日本家庭主妇每年的工作价值约为720万日元，相当于42万元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