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 | 回到那无数鲜活的生命
细读《左传》，会发现古人与我们一样重视个人的为人或人品，当时人的价值、道德与今人没太大差别。更重要的是春秋时期的“中国人”和我们今天一样重视人际关系，而人际关系背后所反映的中国社会自我整合的内在机制及其所展示的中国政治的逻辑，依然顽固地存在于当代中国，并继续深深地主宰着我们。
《春秋左传人物谱》（齐鲁书社2001年版）一书是我二十多年前初入国学之门时用心研究《左传》的一份成果。当年我之所以花很大心思和精力研究此书，主要是因为此书与其他先秦经典相比的最大区别是，它不是从正面来讲道德，而是从反面、从中国人生动具体的生活方式、特别是那些血淋淋的人际矛盾和斗争出发，描写那个时代的人的价值、道德、观念和思想。我当时的一个基本思想是认为，要认清儒学在现代以及未来的中国能否复兴，或者说儒学对未来中华文明的进步是否还有价值，一定要搞清它在中国文化中是不是还有牢固的基础。因为过去我们一直都认为，儒家在中国社会存在的基础已动摇，在现当代社会-政治-经济彻底变化以后，儒学的复兴就已经完全不可能了。从“五四”人物到列文森辈，都有这方面的看法。从政治、经济、制度等“硬基础”看，这一说法确似有理。但是我认为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方面，就是文化。
有人认为，文化就其指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等而言，是没有定数的、随时变化的，是政治、经济、社会基础塑造的产物。真是这样的吗？文化中确有很多成分在变化，但如果你认真读《左传》，你会发现古人与我们一样重视个人的为人或人品，当时人的价值、道德与今人没太大差别。更重要的，你会发现，春秋时期的“中国人”和我们今天一样重视人际关系，而人际关系背后所反映的中国社会自我整合的内在机制及其所展示的中国政治的逻辑，依然顽固地存在于当代中国，并继续深深地主宰着我们。这种文化特征，我从文化心理学角度称之为“关系本位”。但是我身边的朋友们未必都理解我关于中国文化习性的观点，不知道我讲文化习性，并不是泛泛而论，而是针对某些特定的层面或因素来谈的。
在我看来，《左传》的意义正是帮助我们认识什么是中国文化，这不是从正面、从思想体系或美好道德情操来呈现的中国文化，而是从反面、从活生生甚至血淋淋的生活来展示的中国文化。这当然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且是现实的方面。我们不能基于民族自尊心原因，在弘扬中国文化的时候忽略中国文化中客观存在的内在逻辑和机制，特别是其中负面的、包括与人性对立的成分，是如何一直顽强地存在并发挥作用的。因为这些东西你忽视它，它不忽视你，依然在深深地影响着我们每一天的日常生活，稍不小心就可能让我们付出代价。当然，这不是否定从正面研究儒家乃至道家思想的意义，其实我自己也从事后者这方面的工作，并对儒家、道家信奉有加的，只是我认为《左传》一书有它独特的、其他先秦经典所无法忽略和代替的价值。
近年来，我与一批学者和学生系统地读《左传》，将我当年对此书的感情和记忆唤醒，再次强化了我当年对《左传》的特殊价值、特别是它与中国文化关系的看法，学员及学生们投入了巨大精力读《左传》。他们在研读《左传》中提出了很多深入的想法和意见，给了我很多启发。恰逢这学期以来，我给清华日新书院一年级学生开设《左传研读》一课，同学们对《左传》的热情、痴迷和喜爱深深地打动了我，也使我开始重新审视此书可能有什么价值。
尽管我深知自己当年对《左传》的研究还很不足，特别在训诂、考据等领域，我本当系统地研究一下顾炎武至章太炎之间有关《左传》的成果的，但却未能做到。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清华大学《左传研读》课上同学对相关人物的看法，使我觉得有必要对原书个别地方加以修订。
文津出版社2025年3月推出的《春秋左传人物谱》（增订本，上下册），除了增加了47位人物（包括卫灵公、越王勾践在内的七位国君及孔子等人在内的一批人物），还在开头增加了三个有关列国国君、卿大夫来源及世系的材料，并对全书人物全面地增加世系等生平材料。人物点评方面虽然也作了全面润色和加工、修改，但不如材料增加上变化大，但我一直认为此书的精华是在点评而不是材料上。《春秋左传人物谱》（增订本）是不是对于将来的学子们读《左传》还有帮助，这个问题交给读者来回答。
本文作者方朝晖，发表于《中华读书报》 2025年2月26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