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下的精灵(3)||中学青春的荒诞与觉醒 —我与临沂市人民医院的故事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间我就到了该上中学的年纪。那时候,考上中学,尤其是我们县城的第一中学,可不容易。在我们那儿,能不能考上一中,就像一道分水岭,决定着往后的人生走向。要是考上了,家里多半会接着供孩子读书;要是考不上,要么去民办中学,要么早早辍学,在社会上找活儿干。

同学们都一门心思盼着能考上一中,学习那叫一个拼命。当时我们班上有个男生,是留级生,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后妈对他其实挺好,又贤惠又周到,可他心里就是过不去那道坎儿,逆反得厉害。他特别渴望考上一中,要是考不上,就意味着他的学生生涯要画上句号了。快小学毕业考中学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被恐惧笼罩着,天天心神不宁。有好几次,他从棉袄里扯出一团棉花,搓成宝塔的形状,点着了放在课桌上,然后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求老天爷保佑他考上一中。同学们都围着他,有的跟着起哄,有的也嘻嘻哈哈地跪在地上,学着他的样子求老天爷关照。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们真是幼稚又天真。后来,这些孩子都没考上一中。家境好点儿的,想办法去了外地的非重点中学或者民办中学;还有很多同学,从此成了家里的帮手,年纪轻轻就开始承担生活的重担。那些十几岁的孩子,再见到我们这些考上一中的同学,常常绕道走,或者装作没看见,假装不认识,躲开了。如今回想起来,那场残酷的小学毕业升初中考试,对孩子们的一生影响太大了,留下的伤害难以磨灭。幸运的是,我考上了一中。刚上初中二年级,正准备升初三的时候,全国上下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这场运动一来,把我们这些同学又拉回了同一起跑线。不管是初一、初二、初三,还是高一、高二、高三,甚至大学生,都不用再上课了。老师被打成了牛鬼蛇神、臭老九,教室里空荡荡的,再也没有学生的身影。学生们就像一阵风,在校园里、在全国各地四处奔走。我们县的反应相对慢一些,老地委的领导们商量后,决定把一中全校师生集中起来,统一拉到农村学农,去工厂学工。

学校全体师生,按照高初中混合的方式分成小组,坐着二十几辆插着红旗的军车,浩浩荡荡地朝着沂蒙山腹地的厉家寨进发。毛主席曾夸赞“厉家寨是个好地方”,我们满心期待。一千多人一下子涌进厉家寨这个深山里的小山村,给村子带来了不小的负担。可当时的我们,个个群情激昂,被分到一户户农家住下。每个小组都有高中的学生干部带队,学校还把一处可能是小学校的教室改成了伙房,炊事班也跟着搬了过来,一日三餐免费供应。每天,钟声一响,我们就集合去田野干活。中午和下午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肚子饿了,大家就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听着远处村子里收工的钟声。钟声还没敲完,一队队学生就像听到冲锋号一样,朝着村子飞奔而去。食堂里顿时人声鼎沸,大家挤着排队打饭,去晚了就没饭吃了。尤其是伙房煮厉家寨刚刨出来的地瓜时,那香甜沙面的味道,至今还让我回味无穷,可一般人根本抢不上。

在厉家寨劳动了一个多月后,学校接到通知回校复课。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每个小组都开了生活检讨会。男生住的大屋里,铺着打地铺,三十来个从初一到高三的学生和一个带队老师围坐在一起,亲如一家。大家轮流发言,讲讲自己的感想和不足,每说完一个,队友们就会形式性地鼓掌。会刚开始没多久,当地农户小组给我们抬来了两大柳编蓝筐炒新花生,足有百十斤重。刚才还略显拘谨的会场,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放开了吃,过瘾极了。这厉家寨的花生,纯天然无污染,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毛主席夸赞过的好地方产出的好东西,当地的老百姓也是真好。紧接着,几个和我们朝夕相处了三十多天的干部和老乡也来了,大家又吃又聊,气氛越来越热烈,不知不觉就唱起了歌,还相互拉歌、讲笑话。一想到第二天就要离开,大家都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第二天,红旗招展的军车停在村口,满载着学生,却久久无法开动。送行的农民朋友们依依不舍,孩子们、姑娘们、媳妇们,还有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都拉着车不让我们走,车上车下的人哭成了一片。那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的人们,是那么淳朴善良,那些一辈子都没走出过沂蒙山的老百姓,对待我们这些天真单纯的孩子,就像当年敌后根据地的老百姓对待子弟兵一样,真心实意。看着那望着车队远去仍不肯离去的人墙,车上的女生们都哭得稀里哗啦。我们当时都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回来看看,可谁能想到,后来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机会,也没了当时的心情。

车子回到母校,一切都变了样。文化大革命的烈火迅速蔓延到我们县城,原地委书记被揪了出来,说是走资派。好多老干部、学校的老校长和老师也都没能幸免,被扣上了走资派、坏分子、地主、资本家、特务等各种帽子。一时间,我的世界都颠倒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平日里熟悉的人,竟然都是坏人。那年,我十六岁,正是年少气盛、嫉恶如仇的时候,在我的认知里,人就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走在路上,看到有人拉车上坡费劲,我想帮忙推一把,可又会忍不住想,这人是什么成分?是好人还是坏人?停课闹革命,停产闹革命,整个城乡都被高音喇叭的声音淹没了,各造反派的宣传车在街上横冲直撞,游行队伍高喊着打倒谁谁谁的口号,震耳欲聋。人们都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反对谁,反正只要不是同一派的,就上去辩论,辩着辩着就动手,然后就打成一团。我当时坚信我们的行动是正义的、革命的,每天在学校里早出晚归,忙着写大字报、贴大字报,还参与各种辩论。学校里分成了两大派,一派叫东方红,一派叫沂蒙红旗。我们沂蒙红旗这一派的学生,大多是根红苗正的平下中农和军干子女。我们的队旗是暗红色平绒的大旗,旗杆有七八十厘米粗,每次在城里游行都威风极了。四面军鼓开道,擎旗护旗打军鼓小鼓的,全是穿着军装的帅哥靓妹,后面跟着一二百米长的队伍,红卫兵们都戴着沂蒙红旗的袖章,踏着鼓点,迈着整齐的步伐,喊着口号,所到之处,要么赢得阵阵掌声,要么引来“打倒黑旗兵”的呼喊声。可我们根本不在乎,始终保持着昂扬的斗志。直到五十多年后的今天,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文化大革命,我一想起那段英姿飒爽的经历,心里还是激动不已。

十六岁的我,中学时光只在教室里待了两年,剩下的时间都在学校里经历着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虽说没从书本上学到什么知识,但这些经历也算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吧。那时候,我们几个同学结伴,不用花一分钱,就能去全国各地串联。有时候坐客车专列,有时候坐煤车专列,车厢里挤满了人,我们经常要从车窗里爬进爬出,在人群的肩膀上挤来挤去。我们串联到了新沂、徐州、郑州、四川成都等地,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找到红卫兵接待站,就有吃有喝有地方住。白天,我们就去各大专院校串联,说是串联,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接待,学校里的学生大多也出去串联了,没走的都忙着写大字报、刷贴大字报。学校的墙壁上、要道处搭的席子上,到处都是大字报。我们就像好奇宝宝一样,拿着本子,抄下那些危言耸听的大字报,有时候还能碰到留守的学生,听他们讲学校里的造反情况。他们讲得慷慨激昂,我们听得义愤填膺,觉得他们学校问题太严重了,什么校长是潜伏的敌特,老师是毒害学生的罪魁祸首。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们真是幼稚,一个个小屁孩,懂什么呀?就算知道了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可当时的我们,就像被打了鸡血一样,到处奔波,把那些谣言当成真事,一门心思要把所谓的“真相”弄清楚,从来没觉得这有多可笑。《我与临沂市人民医院的故事》选登作者简介:孙瑞冬,临沂市人民医院一名曾经执着的手术室护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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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临医文联办公室 季本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