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木屋 · 导赏|放映大卫·林奇 WEEK 2:路直路弯

在《我心狂野》(Wild at Heart, 1990)的第一幕中,连续的闪回镜头打乱了一对想要永远狂欢下去的恋人,因为过去的暴力阴霾密布,像一位代表死亡的坏女巫一样,立志要夺走二人的幸福。这些时间的跳跃来自不同的视角,是或长或短的恐怖意象:烈火、黑红的血、残忍的威胁...... 在狂热的爱与恨之间摆动,林奇电影里的黑暗要更黑,美则加倍地美。这部集合了“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和《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 1939)的作品是林奇的生涯中第一次出现粗略的时空异常,而这种扭曲在之后的影片中一发不可收拾。“水手”与卢拉(尼古拉斯·凯奇与劳拉·邓恩)疯狂的爱情故事粗暴地左右着电影的机理,极快的速度在他们的敞篷车和电影的剪辑台之间震荡。


在另一边,《史崔特先生的故事》(The Straight Story, 1999)是一条长长的直路,其中一位老者要从一处走向另一处。这同样是一场和过去和解的旅程,尽管史崔特先生(理查德·法恩斯沃斯)走得更慢,并且一旦上路便无法再离开:没有闪回,没有蜿蜒曲折,没有庇护所,除了一位老人用自己缓慢的身体回溯,只有一路向前,走向时间尽头那逝去的爱与星空。不同的灵感组织着不同影片的法则,林奇的两个极端——他在回忆录《梦室》中写道:“阿尔文·史崔特就像是詹姆斯·迪恩,只不过要更老一些。” 《史崔特》的剧本由约翰·罗奇和玛丽·斯威尼撰写,后者参与剪辑了林奇九十年代的作品,也是他当时的伴侣和制片人,对于林奇作品内部不同基调的平衡,斯威尼的剪辑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在公路片的时代,人们内心的速度被反映在公路之上。在《我心狂野》中,“水手”与卢拉从北卡罗莱纳州的恐怖角出发(距离《蓝丝绒》(Blue Velvet, 1986)的小镇并不远),一路逃亡至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最终抵达得克萨斯。影片玩弄着运动与停滞的关系:从A到B的一千多里路,似乎在一瞬间就能抵达;然而,当二人抵达得州沙漠,似乎便永远地被禁锢在了那里,如同掉入奥兹国。如果说《绿野仙踪》(1939)是林奇最重要的灵感来源,那是因为它清晰地具像了时空与情感。童话令这些事物变为可以触碰的形象:无论是一阵把房子吹到异世界的风,还是象征不同品德的漫画人物。童话世界存在固有的危险,会有奇怪打扮的人来通报死亡的讯息,而时间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跳跃。
《史崔特先生的故事》同样由路途中的奇遇组成,而从爱荷华州到威斯康星三百英里不到的路,显得格外地漫长,路途边上是一整个美国中西部的世界,完全由平凡的小人物们组成。从地图上看向北美大陆,在不同州之间画出或长或短的线路图,相比于其他林奇人物的史诗,史崔特的路途或许过分地短,但这恰恰书写了关于时间和衰老的感受。我们喜欢在地图上研究这些角色的路线,你甚至能以此画出林奇童年的人生传记,那些被几条路线浓缩的历史,如同《公路采访之旅》(Interview Project, 2009)中,那些用十句话概括完自己人生的美国人一样。

第二周的放映充满了旅程,通过或物质或形而上的通道,因此我们选择了七十年代初最标志性的公路片杰作,蒙特·赫尔曼的《双车道柏油路》(Two-Lane Blacktop, 1971)作为序幕。出身于B级恐怖片制作的赫尔曼,和林奇一样,在大多时候徘徊于好莱坞工业的边缘,其早期的低成本西部片将美国电影推入了布列松后的现代,将独立气质深刻映在了那些固执已见,时常缄默不言的人物身上。不同的电影人如何诠释公路、路牌与旅人?相比于林奇所爱通往的陌异世界,赫尔曼的电影往往呈现为一种纯粹的物质主义:他的人物往往没有名字,而林奇人物的名字本身就像一个梦;在林奇这里,加油站或汽车旅馆成为了通向神秘领域的入口,地址与街道名称组成奇妙的短诗,而赫尔曼只展现这些图景自身,只是旅途中的驿站,但它们也同样能在沉默中制造奇遇。同时,两位电影人都警惕自然的语言,并尝试将其推向语言的理型自身,无论是林奇式的秘符或诚恳抒情,还是赫尔曼简洁甚至专业主义的对白,在它们的声音之中包含着电影的诗学:赫尔曼坚持使用同期声,林奇和安哲罗·巴达拉曼提则创造了电与风的音乐。最终,如果林奇的旅程因为目的地的莫测而步入时间的迷宫中,那么赫尔曼则用旅程自身的无常,同样消磨了对终点的想象,随着风景不断变化,也让世界进入到超验与无限之中。
从《双峰》(Twin Peaks, 1990)开始,林奇的世界开始扭成一个自身的结,进入到周而复始的反复书写中。林奇和马克·弗罗斯特创造的世界因一位年轻女孩的死亡而炸开,既是终结也是开始,这要求我们从时间的不同方向缓慢摸索,而剧集带来的意外商业成就,也从正负两极左右了小镇,这个怪诞又奇妙的地方注定要走入到它如今的命运中。我们首先选择了《双峰》的试播集,因为它依旧具有令人惊叹的来自死亡的能量:故事开始了,但已经进行到了一半,林奇和弗罗斯特用惊人的速度完成如此多人物的速写,这些生者无不为死者哀嚎、幻想或大笑。每次回看这一剧集的原点,我们依旧惊讶于这些形象的模棱两可,有着无限可能。和库珀探员(凯尔·麦克拉克伦)一起,所有人都成为了业余侦探,但这是为了回答几个重要的问题,除了“谁杀了劳拉·帕尔默?”,还有“谁是劳拉·帕尔默?”,最终进一步地问道:“我们是谁?”


无限性是属于《双峰》的双刃剑。在林奇的试播集之后,作为剧集的《双峰》继续定义她的世界和人物,时而灵感涌动,但也经历了失败和误解——作品被现实所影响的证据,这也导致《双峰》在1991年草草被砍,并用林奇的最终集震惊观众之前,早已被分裂成无数个“双生”。林奇对二重身的热爱,往往正源自作品生命历程的意外。事实上,或许没有一部电视剧能在如此多次的失控中,不断重新找回自己的“真身”,并让它再一次聚拢起来,并在变化中呈现出多个“版本”。《双峰:与火同行》(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 1992)正是基于这一法则而完成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复活”,并且最深刻地改写了林奇未来的电影生涯:时间将彻底告别线性,视角将不再是单个,而秘密——那些被艰难隐藏的秘密,终将要以最刺骨和直接的方式被叙说,不再经由侦探被曝光,而必须直接透过她的意识和双眼来被看到。《与火同行》剔除细枝末节,专注于劳拉·帕尔默(雪莉·李)的故事,和剧集的气质截然相反,不同的选角甚至场景的微妙差异,更加令人感受到事情不再一样的眩晕,而我们还将放映由它的删减片段剪辑成的《遗失的碎片》[Twin Peaks: The Missing Pieces](在2014年首映),它同样是前一部电影的“双生”,讲述了那段时光里《双峰》世界其他角落中发生的事(或是同一件事的更多细节或不同版本),令我们一窥那些我们难以进入的,属于他人的视角。我们可以想象,林奇和弗罗斯特正是用它冥想出了《双峰》第三季的碎片化结构。


“双生”是一位坐在遥远房间里的人,有一天她将会想起我们,并以此联结银幕的两边。本周的放映同样连接起了美国前卫电影史的关键人物:在《史崔特》之前,我们将放映布鲁斯·百利同样跨越美国的影像长诗《吉坷德》(Quixote, 1965),而劳拉·帕尔默对太空无垠的幻想,让我们想起了斯坦·布拉哈格最宏伟的《但丁四重奏》(The Dante Quartet, 1987),其中他用手在胶片上绘制出了无数个宇宙。最后,《与火同行》中的家庭悲剧还让我们想起了丹尼斯·霍珀自导自演的杰作《晴天霹雳》(Out of the Blue, 1980):在《蓝丝绒》中成为邪恶的弗兰克·布斯几年前,霍珀和琳达·曼兹同样想象过那种无法理解的黑暗,它带我们走到公路之上,不断逃离又返回,最终走向生死的交界处,那个属于未知的地方。






本次大卫·林奇纪念展映活动由异见者编辑部联合杭州、北京、上海的高校电影社团发起,放映排期跨时三周,于三地同步进行。放映属于非营利性质的学术活动,并非版权放映;观影免费,并且向校外观众开放。
本次活动共安排了九场映后交流,其中部分为开放给场外观众的线上映后,具体嘉宾信息将择日公布。每周还将配合当周的主题及展映片目,在本号平台上推出相应文字内容,包括单元导赏、原创电影评论、相关精选译文。「波长cinema」播客也将会呈现特别策划节目。同时,我们还为本次活动专门设计了有场刊、海报、票根、纪念小卡等周边,观众可以在现场免费领取。展映片单内有部分影片是首次译介为中文,届时字幕也会同步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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