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留下的老院

一张涂-2

一行人送走了爷爷，回到一片狼藉的老院。出门时还被鞭炮声哭喊声、死人活人挤得满当当的院子现在空荡荡的。爷爷真的走了，我一下子瘫坐在旧板凳上，看着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想象着爷爷在院里侍弄花草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地流。我赶紧低下头，趴在膝盖上，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我在哭。所有人都不哭了，在院子里收拾孝衣、整理桌椅板凳、张罗做饭，只有我在哭，偷偷地哭。

亲人离世，趴在坟头哭得最痛心的那个基本上是生活不如意的。遇到了难处就格外想念亲人，所有无法诉说的委屈痛苦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哭亲人，也是哭自己。每次给大舅上坟，几个表姐表哥中哭得死去活来的是二表姐，她年纪轻轻守了寡，带着5岁的孩子过日子。她一哭起来谁都劝不住，跪在大舅的坟头拉也拉不起，哭声能让在田里干活的大娘婶子们也跟着抹眼泪。最后总是我们几个小的被安排留下来陪二表姐，我们嘴笨，不会说宽慰人的话，只能默默地守在她身边，等她哭累了为止。

我确实遇到了生命中难过的坎儿。在我还没有调整好状态面对家人的时候，爷爷突然病危，他召唤我回到老家。老家帮不了我，我也早已习惯了独自疗愈，不愿给家人平添烦恼。

表姑拍了拍我，让我脱掉孝衣回屋睡，她以为我昨晚守灵太累睡着了。我答应着，头不敢抬。邻居大哥过来叫我吃饭，说完就坐在不远处吸吸溜溜地吃起来。我平复了心情，站起身脱掉孝衣，加入了盛饭的队伍。老家办白事都是在院子支起土灶做大锅菜，家人亲戚及帮忙的邻居一人一碗，外加两个大馒头，端着碗各自找地儿，有的坐有的蹲，散落在老院中。

都是几十年的老亲戚，如果不是因为爷爷，很难有重聚的机会。上次见到这些表姑表姨表舅还是很久以前，那时她们风华正茂，常来老院说笑找对象的事。再见时她们已怀抱孙子孙女，而我也过了当年她们的年纪。幸好音容笑貌还有印象，大家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寒暄过后就无话可讲。

重聚时刻只是围坐一起安静吃饭也是非常动人，不必费心思尬聊。一向不爱讲话的叔突然端着碗走到院子中央，筷子变成指挥棒指着院子的各个角落，发表着翻新老院的宏伟计划。几十年孤傲少言、很少回老院的婶此刻闻声也端着饭碗从屋里走出来，加入了叔的侃侃而谈。俩人兴致勃勃地指点江山，一副准备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就在爷爷刚刚离开的老院。

眼泪又忍不住夺眶而出，我连忙端着碗跑到大门外，假装给小狗喂食，躲在门外无人的角落就着眼泪把饭吃完。老院本就属于他们，当然可以随意处置。而且在爷爷最后的几年，都是叔和姑轮流照顾，我作为老爸的长子，并没有替老爸尽到他未尽的孝道，我无权指责任何人，只是觉得此刻讨论这个话题不合时宜。亲人间的“人走茶凉”格外让人心寒，不敢相信眼前是我从小就崇拜的有文化、有修养、在县城有体面工作的叔和婶。院里嘈杂热闹，不少亲戚加入了这个宏伟蓝图，好像已经忘了今天为何相聚。

是我不合时宜吧。老家变化太快，而我还幼稚地停留在小时候。听到爷爷病重的消息，我直奔学校接上孩子就往火车站赶，慌忙中只带了厚衣服，却忘了脚上还穿着夏天的洞洞鞋。老家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天一夜匆忙赶路的狼狈相招来亲戚们的冷眼和老妈的唠叨。衣锦还乡的道理我当然明白，但不愿戴着职业面具，塞进人模狗样的套装里，假模假式地和老乡们social。老家是我光屁股长大的地方，那里有最本真的我。以往任人说三道四，我全不在乎，可此刻在爷爷的葬礼上，居然还在议论我们一家衣着寒酸。从小是老家教会了淳朴善良、真诚厚道、勤俭节约......，如今她们却变了，变得太快，而我固执地不肯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