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中女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正视听食,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庄周《庄子·应帝王》
01
从招牌已经卸下的“大兄石磨肠粉”和凉茶店之间的夹缝走进去,略微低头,避开胡乱生成的水管和电线,随意拐两个弯,遇到没上锁的铁栅门就直接走进去,很快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路灯照耀不到的小巷、歪曲墙壁和蜿蜒向下的阶梯所构成的迷宫。这是光天化日下见不到的景象。
那是我跟她相遇的地方。
墙缝里的人头正与我四目相对。
那是一颗悬置于两堵瓷砖脱落的矮墙间隔的头颅。
我看着它从墙缝间挤出,在闪烁的路灯灯光外左右观望。它先转向它的右边,脖子咔咔作响;那是巷子的尽头,只有一道铁丝网和一堆挤满蚊虫的纸箱。跟着它转向它的左边;目光先向下,再往上。我们就这样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睛眨也不眨。
我应该别过头去才对。与妖魔对视会被诅咒,许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传说。
我应该沿着来的路线缓缓后退,转过拐角就快步奔跑,从暗巷退到路灯照耀着的街道上,随便找一家店进去,和人类待在一起才对……
不过,我既没有挪动脚步,也没有移开视线。
那颗头颅摇了摇,张了张嘴,又从墙缝间挤出更多:先是脖子,肩膀,然后手指;手指扒着墙面,伴着粘稠的声音,从另一端拉扯出了更多东西。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叽——!
落在昏暗小巷地面上的是半个人形,正缓缓蠕动着,发出阵阵喘息。
它的上半身仍在墙缝里,而两堵矮墙之间的空隙不足一掌宽。
我上前一步,贴近墙缝。腐殖层和湿润泥土的气味不知从何而来。
与昏暗的小巷不同,另一端是全然的漆黑。
我把手指伸进夹缝中。微妙的触感,仿佛空间本身有了实体:收缩,扩张,吸吮,试图把我整个人拉扯至另一端的最深处。
——如果我愿意的话……
我后退几步,抓起地上的那双手。粘腻,温热,柔软。皮肤下是血管的脉动。
我抓着那双手往外拉。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叽——!
从布丁里拔出勺子,类似于这样的手感。我由墙缝中拉出了那个人。
“呜啊啊啊……*%^$%&^*$##&……”仿佛在呻吟,似乎是呓语。那是无意义的音节,还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是外省人吗?
我松开手,任由那个人躺在地上。回头再看那道夹缝,已不见另一端的漆黑。两堵矮墙之间只有污水小沟、小广告、堆积的厨余和阴湿的臭气。
这就是我和她的邂逅。
02
我总在午夜时分出门。
从通宵营业的店面到路灯照耀不到的暗巷,从入夜到天亮,我都在街上游荡。
这破败萧条的南方海边小镇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夜生活,我也不是闲得无聊。正相反,我刚从职校毕业不久,正做着成为社会人之后的第三份工作。跟我上学时学的东西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消磨身体的工作,每天下班时肌肉和关节都疼痛难忍。
(习惯了就好了,指导我工作的猛兄是这么说的。一天的辛勤劳动之后,酒更好喝了,饭也更好吃了。
这个人其实是我中学的同学,比我高了两级。印象中他并不是这么积极的人。
早晚我会变得像他一样,爱上车间里的工作,凡事都从正面的角度去看待。
—— 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喉咙发痒,想吐。)
照理来说,做这样的工作,我应该是站着都能睡着的才对。可是——尽管感觉十分困倦,却无法真正入睡。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不知多久,似乎曾经失去过知觉,仿佛有过一些零碎的梦的片段。我是有睡过去吗?还是没有?跟着便在床上躺到天亮。我就这样度过了许多个夜晚。
入睡成了一件罕见的事,而夜晚仿佛永远不会结束。我要做些什么好呢?
我在夜里出门。
等到窗外听不见鬼火少年们的喧哗,我就出门。沿着平时上班的路线走,很少有通宵经营的店。往商店街走的话,通宵的店会略多一些,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这里实实在在是属于良善乡民的地方。
经过这些店面,走到招牌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巷子里是垃圾,蒸汽,和瘫倒的醉汉/瘾君子。
再往里走,是更深更黑的地方。白天来根本看不到的转角、上下阶梯和铁门,到底通向哪里呢?有些房子隐身在阴影和缝隙中,那里边都有些什么住户呢?街道贫瘠的脸庞下,藏着丰腴的肉身。绵软,滑腻且潮湿,散发出阵阵热气。
在夜晚的街道上游荡的不止我一人。
擦身而过时,我们的眼神也不会交汇。模糊的身影在街角、墙边、路灯下摇摇晃晃,手中提着鼓胀的袋子,叮叮咚咚。酸腐的气味弥漫在空中。我眨眨眼,他们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地上的针管、纸巾和玻璃糖纸。
不眠夜多了,意识逐渐模糊。不管什么事情都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
一天早上,我把手指伸进了机器的缝隙,并没有想到要把手指收回来。为了拿零件而走开的瞬间,铁块砰的一声落在我手指刚刚所在的位置。
在猝死之前,我应该会先因为事故变成残废。
“你最近脸色很不好哦。”猛兄说。他额上的汗水闪闪发光。“有好好吃饭吗?”
他正大快朵颐。米饭把餐盘塞得满满的。工厂食堂的饭菜在他这里似乎也变得美味了起来。
“你啊,得早点找个老婆,早点生孩子。安家立业安家立业,先安家,再立业。男人在外打拼,就是为了家里有妻有儿。男人结了婚之后就会加倍努力工作的。家里有人煮好了饭等着你回去,这就是幸福啊。”
总觉得这段对话似曾相识。或者说顺序不对:这一幕是发生在我刚来这间工厂时的事情吗?我仿佛记得这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在这层薄雾之中,夜游者们的模样也变得古怪了起来:那真的是人应有的形状吗?人的身上有这么多……肢体吗?手里的袋子装的真是啤酒吗?为什么蠕动不止?
只要向前几步,踏进雾气之中,就能看个明白:那只是光线的扭曲罢了。
我转身从雾气边缘走开,不和对方那几只泛着湿润光芒的眼睛对上。
巷子里的雾带着一股热气。垃圾桶、墙上的涂鸦和地上的垃圾看来都有些不太一样。
我穿过一扇敞开的铁门,沿着阶梯往下。往下,往下,往下。走了许久也没有到底。总是不稳,时时跌倒。我用掌心抵住脚下,触感湿热绵软,仿佛正缓缓蠕动。
啊。啊。
看来,我脑子里有些地方的螺丝已经松掉了。
在那之后不久,我就在某条巷子里捡到了她。
03
猛兄没有来上班。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注意到这一点。
听说他出了意外,被机器伤到了。我每天都有来上班,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她说,她说阳光会灼伤她的眼睛。
她只在晚上活动,白天都用来睡觉。
“因为我在黑暗无光的地底下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睛已经适应了那样的环境……”
说是这么说,我见过她在灯下写东西。我出门夜游时她已经在饭桌上动笔,等到天快亮我回来时她还在写;左手时而将指甲送入口中,时而摩挲着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支石笛,口中喃喃自语。
“问我在写什么……?”
记得我并没有问。或者曾经问过也说不定。
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在写什么?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些啊。因为你都不想听,所以我要写下来才行……趁我还能思考的时候……”
一有机会,她就要说起那些故事。在我看来,那些有关黑暗地底的故事和我在暗巷中所见的东西一样,不过是我们内在有些地方已经崩坏的证据。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是啊,我也该准备回去了……要把我的发现发表出来才行。要联系一些大媒体……这样他们才知道,我并不是在臆想。我所说的并不是虚构, 我亲眼所见,我还带回了证据……”
她给我看她的证据:用细细的红线挂在她脖子上的石笛,圆润,微微弯曲,呈干涸的肉色,造型好似某种古老生物的器官。
“这是取悦神明的雅乐所用的乐器,是比人类历史更古老的古物……”
她举起那异形乐器凑到嘴边。短促尖锐,仿佛某种活物的惊叫。她笑了笑。“啊, 抱歉。我还没学会怎么用这个……如果那个时候我不走的话,现在应该也能演奏那些雅乐的一两曲才对。虽然水平可能不怎么样就是了。那些比人类历史更古老的雅乐……”
“我要快点回去才行。要把我的发现发表出来才行,人类史会因此改写吧……不过,我已经见过那样的东西了,见识过异域的真实……已经没有办法回到原的……我应该回去的是……啊……”
她又开始嘀咕起来,把石笛贴在胸前轻轻摩挲。
总觉得这番对话之前也曾发生过。是在我们见面之前呢?还是说这才刚要发生?
就好像每天夜游回来,都见到她在写她的笔记,恍惚间记得她一直以来就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里。一种凡事都笼罩在薄雾中的感觉。
她已经在这里逗留多久了?说起来,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伸手抓住石笛。触感带着些许湿热,似乎正在手中缓缓蠕动。近距离看来它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生物的器官。在光天化日下它看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从石笛上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眨也不眨。
啊。啊。这个女人跟我是一样的:身上某个地方的螺丝已经松掉了。
她张了张嘴,说了些什么。
于是,我们在黑暗中交缠,就像地底的虫子一样。
人类的肉身原来是这么燠热的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一直做下去,直到我全部融化、滴落,在颤抖的女体上蒸发。
她在我耳边呢喃着。那是来自黑暗地底的方言。又或是她的乡音。也可能只是无意义的呓语。她到底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用手指摸索着她的脸。在没有一丝光线的房间里,她睁大着眼睛。
我的手向下,摸到她胸前的异物。石笛在潮湿绵软的肉身上跳动着。即使是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摘下它。
她将我揽到胸前,我便听到了石笛里的声音:起初是全然的寂静,而后是似有若无的嗡嗡声;声音逐渐尖锐,变成了削割脑髓的细剑。
这声音使我战栗。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便是宇宙最初的音乐,用来取悦抚慰痴愚的混沌之神的Lullaby。
她呢喃着扭动着。我感觉自己正被拉扯到遥远的彼方。她就是因为听过这个声音,才会变得不正常的吗?
结束的时候,她弓起身子,把石笛凑到嘴边:
“呜呜~~”
我摸索着靠过去。我们一起吹响了石笛,声音支离破碎,不成章法。
“呜呜~~”
“呜呜~~”
“呜呜~~”
04
一有机会,她就要说起那些故事。在她看来现在就是那样的机会吧?两人并肩躺在黑暗中,黏腻的皮肤粘连在一起。
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不介意再多听一次。
……去到那个村庄并不是我的本意。某天早上,我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脚上缠着铁链。这就是故事的开端。
我是在酒吧里喝下了陌生人递来的饮料吗?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人尾行敲了闷棍吗?是在逛街时被人强行拉上路边的车子吗?是在家中被人破门而入绑走的吗?还是被旅途中认识的人诱骗到这里的呢?又或者说……我不知道。不记得了。我记得我在大学里的工作,跟谁在哪里做过什么,但是……过往的日常是在什么时候断裂的,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来到村庄之前的生活似乎已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
我在那个房间待了多久呢?窗户都被封起来,灯永远亮着。定期有人从门洞里送进来三菜一汤。每当这时候我就朝门外喊话。普通话,英语,我的家乡话,我所懂的一点点粤语,我都试过了,却连一句‘闭嘴’都没收到过。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十年,或许是五分钟——我终于见到村里的人。看起来随处可见的、十分普通的人:三个中年妇女,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六个小学生年纪的小孩。
她们对我一番打量,指指点点,说着我没听过的方言,叽叽喳喳。不过不是对我说。
她们我请求他们放过我,还说起自己所在的大学,我在行业里的些许名声。总之就是胡言乱语。
年轻的妈妈掏出电棍在我肚子上捅了一下,然后坐在我肚子上开始扇我耳光,直到我开始求饶。
她带着的六个孩子就在一旁看着,很安静,不烦人。
在那之后我就闭上了嘴,任由他们剥去我的衣服,用加了草药的热水给我擦身,换上大红大金的嫁衣,扎上发髻,化上厚厚的妆,脸跟嘴都涂成红色,再绑住手脚,送上花轿。四个穿着大红大绿、戏服一样衣服的年轻人把我抬到外边。
阳光十分刺眼。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这个村子的模样。看来就是十分普通的南方小镇。
外边原来都是人。看起来随处可见的、十分普通的人挤满了街道。这个村子得有一百万人吧。人群中有许多经常出现在电视节目里的面孔,有官员、艺人、企业家和体育明星。看来这里是他们的家乡。我把头伸出轿子,哭喊着向他们求救。他们只是微笑着看着我,还向我挥了挥手。
我被送去的地方是村里祠堂的门口。神轿和香炉摆在门口用铁架和防水帆布搭建的大棚里。各处都有XX世祖的字样。香烟缭绕。在那里,像我一样穿着嫁衣、绑在花轿上的女性还有十一人。我还看到身着黄色长袍的神主。
这大概是什么庙会吧?什么千年传承的民俗活动吧?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应该有很多摄影机在咔咔咔地拍吧?庙会结束之后我就能走了吧?我甚至开始出现这样的妄想。
刺耳、单调的鼓声和锣声持续了一整天,但村民们又笑又叫的声音还盖过了鼓锣。名人们手捧香烛朝神轿跪拜不已,脸上笑容恍惚又温柔。鞭炮声和礼炮声从未间断。孩子们穿着大红大绿的戏服排成队,反复用木槌敲击地面,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在给地下传递信号。)
临近黄昏,神主在我们每人脖子上挂上一支石笛,穿着红绿戏服的年轻男子把我们和神轿抬到了山上。这里又是一座祠堂。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放下我们就走了。
太阳下山后,村里点燃了巨大的篝火。刺耳的锣鼓声、鞭炮声、敲击地面的响声和村民的欢笑声在山上也能听到。在场的女性只有一人哭出了声,其他人都一言不发。回想起来,那样的情境又能说些什么呢?
村里的庙会还未结束,祠堂的大门洞开,盲目痴愚、不具五官的混沌子嗣从祠堂中涌出,来到我们的面前。
如是这般,我们嫁到了无光的地底,远离人世,将作为混沌的新娘度过一生。
05
盲目痴愚之群的居所是黑暗潮湿的地底。通过祠堂内的入口,进入大山的深处,往下,往下,往下,直至完全远离阳光照耀的世界。一位黄衣老妪带我们游览了其中的一部分。
在昏暗的烛光中,我无法分辨她原本是否人类。
仅凭老妪手中的烛光,我们无法在黑暗中行动,只能任由她在我们脖子上套上细绳,由她牵引着我们前进。
第一个区域是新娘们的居所,有干净柔软的床铺,散发柔和光芒的苔藓,水晶墙壁后是游动的鱼虾。甚至还有烛火。到处贴满了小孩子的图片,天真,活泼,可爱。新娘们在这里等待着被父亲大人宠幸的时候到来。
第二个区域是妻子们的居所。我们在那里见到混沌的子嗣如何从女人的身体中生出。所有的子嗣都是成对出生。生为人形的一个被送到山下的村庄,生来不具五官、却有更多肢体的一个则被送到更深处的地下。
第三个区域是弃妇们的居所。她们是不再被宠幸、也不再能生育的新娘和妻子们。她们的石笛都已被收走,因为她们已失去取悦父亲大人的资格。她们在这里啜泣、嚎叫、祈祷、呼唤父亲大人,所用的并非地上的语言。因为长久待在黑暗中,她们的双眼已经退化,不能视物。
第四个区域是父亲大人莅临时的居所。一个半圆形的洞穴,既是祭坛也是行宫,空旷宽阔得难以想象。下方是无底深渊,那里养育着真正的黑暗。女人们在这里祭祀、侍奉和取悦不具五官和人形的大神。过了这个区域是更深的地下,混沌的子嗣们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国度。女人们是不能到那里去的。
在等待着被宠幸的期间,我们跟随黄衣老妪学习咒语、神话、祭仪、舞蹈、颂神诗、用石笛演奏雅乐、用身体取悦神明的技巧,还有地下世界的方言。
在那里,我们知晓了真实的历史:在时间诞生以前,父亲大人驾着红色船首的巨船,从星海的彼方来到这个世界,诞下了众多子嗣。这便是生命的起源。我们所有人因而永远亏欠祂:祂是我们所有人的父亲。
在那里,我们是新娘,是妻子,是巫女,是女奴,是祭司也是祭品,神圣且卑贱。
那里便是我们终极的归宿。
如果留在那里的话,我就能与本质的存在结合,为祂诞下子嗣。但是,我退缩了,逃走了。
这都是因为我太软弱。看到那些祭坛上的女人们的模样,我害怕得逃跑了。
她们事先吃下了三种发光的苔藓和四种不发光的蕈子,以不同的姿态被捆绑在祭坛上。她们的双眼则被蒙住,因为她们在黑暗中生活的时间还不够长,视力还未完全退化。
我们在黄衣老妪的带领下奏起雅乐,用地底的方言唱起颂诗。仪式进行不到三分之一,大神已经莅临祂的祭坛/行宫。
盲目痴愚之群的血脉泉源,不具五官的大神,混沌,自有,大老爷,父亲大人——颂诗中指代祂的名号数量有一千零八十之多——为了爱抚祂的新娘们,从混沌子嗣们的城市所在处更深的地下伸出了祂的一部分。
细长,柔软,滑腻,数也数不清,散发着白色的荧光,让人想起巨人的手指。
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这些手指不知曾多少次从深渊攀上地表、在黑暗中窥探地上的世界。
在雅乐与颂诗的喧哗中,父亲大人的肢体摸索着祂的新娘们。
笛声变得急促凌乱。淡淡荧光中,父亲大人与被捆绑的女体蠕动着、交缠着,忽明忽暗。
新娘们发出了苦闷癫狂的叹息。
巫女们也抛下了石笛与诗篇,涌向祭坛的中心。
我从仪式的现场逃走了。
“你想要逃跑吧?不想留在这里对吧?想要回到地上的世界吧?可以的哟,想要从这里离开也是可以的。只要你有觉悟。只要你下得了手。你去这里边挑一个出来。”
黄衣老妪喂我吃下一种不发光的蕈子和六种发光的苔藓,用细绳牵着我来到弃妇们的居所。她塞给我一把黑曜石制成的短刀。
在蕈子的作用下,老妪说的每个字都会在我脑中回响一千遍。
我随手在人群里边拉出一个。她喃喃自语,念叨着父亲大人的名号。“大老爷保护……大老爷保护……”
我在一间供奉神位、点满香烛的房间里剖开了她。黄衣老妪将她的内脏围着她摆成了圆。
“你想要逃跑吧?想要回到从前的生活吧?可以啊,你尽管试试。但是,那是做不到的。已经见识过异域真实的你已经没办法再回到原先的生活的。最后你还是会回来的。会哀求着想要回来的,就像从前的我一样……”
老妪面向神位,吹响石笛,绕着圆环唱完了咒。
跟着我便在老妪的指引下,沿着我亲手剖开的切口,进入了地上的女人。
那是一段逼仄、黑暗的……隧道?不对。橡胶管道?也不对。我也说不清楚……触感湿热绵软,仿佛正缓缓蠕动。
我手脚并用,像牲口一样爬着。没有昼夜。没有方向。没有光照。没有水滴的声音。一直爬。仿佛爬了许多年。也有可能是错觉,其实我在那里边只是挪了那么几步而已。
最终……现在我在这里。地上的世界,阳光照耀的世界。
但是,说不定这一切都只是梦,是我被困在黑暗地底所作的妄想……现实中的我大概并不是什么大学里的学者,只是不知从哪里诱拐来的笨女人,被拘束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在等待着父亲大人的临幸时给自己编起了故事……
我曾有机会与本质的存在结合。但是,我逃走了。
我的知识,我在专业领域的名声,我的知性,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用的。不,应该说他们看不到这样的东西。我想,混沌的子嗣——无论是不具五官、住在地底的那一群,还是披着人皮、住在阳光下的那一群——它们没有自我意识,就像它们的父亲一样。它们只靠本能生存,所以比较强。比我们强。靠着本能扮演被情感和自我意识所困的人类,并且在人类社会里成为了赢家。
在它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介肉块罢了。是孕育混沌子嗣的苗床,既神圣又卑贱。身为人而不被当成人看待,被当成了高于人的存在,我……
我逃走了。不过,我已经见识过异域的真实,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原来的……这里已经……我能够回去的地方也……我应该回去的是……啊……我想要回去,回到那里,回到混沌之中……我不回去是不行的……
06
在常去的面店遇见了猛兄。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虽然还是白天,猛兄已经喝上了。桌上的瓶子只剩下一半不到。炒面和汤都见底了,一盘卤鹅肉却还留着。
“现在在老婆娘家的店里帮忙。卖凉拌,奶茶和台湾饭团,赚赚学生的钱。”猛兄说,“我现在很会捏饭团哦。像这样,这样。哟唏。嘿咿。”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左手在空中揉搓着。
“就像捏着女人的……是真的哦,那种温柔和技巧的要求是一样的。明白吧?道理都是一样的。”
他哈哈笑起来,露出三层的下巴。
他比……什么时候来着,胖了不少。肩上的肌肉线条都看不出来了,在空中揉搓着饭团的手掌看上去白皙圆滑。
我们都没有提及他空着的另一只袖子。
“老婆是叫我先在家休息一阵子,调整一下心情嘛。我可不愿意。男人啊,怎么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呢?马上就开始新的工作了。想到家里老婆和孩子可爱的脸庞,男人就会加倍努力地工作。男人就是要为妻儿在外打拼嘛。”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我努力回想着上次见面的情形,最终想起了他高中时的模样。
出言不逊的老师,被他整得再也不敢来上课。打架的时候,那双拳头硬得过分,连前一年的年夜饭都会被打得吐出来。同时有好几个女朋友。似乎还提过组乐队、去北京之类的话题……
猛兄说:“你啊,得早点找个老婆,早点生孩子。安家立业安家立业,先安家,再立业。男人在外打拼,就是为了家里有妻有儿。男人结了婚之后就会加倍努力工作的。家里有人煮好了饭等着你回去,这就是幸福啊。下次到我们店里来吧,介绍我老婆那边亲戚的女儿给你认识。”
我默默地帮他把酒杯斟满。
在刚换上新招牌的锡纸烤鱼店和装饰朴素的干货店之间有一条夹缝。
我和她绕过路边的广告牌,走进两家店之间的夹缝。拐过几个弯后,路灯和霓虹灯的光逐渐远去。歪曲墙壁后是隐身在暗影和缝隙中的房子。
我们随意推开巷子里未上锁的铁栅门,沿着歪斜的阶梯往下走。雾气逐渐浓厚。
脚下的阶梯缓缓蠕动。我们牵着手,摇摇晃晃,踉踉跄跄。
时而有其他夜游者与我们擦身而过。现在我能把他们的模样看得更真切了。
他们沿着阶梯生出的阶梯向上、向下、向左、向右,走进更多狭窄幽邃的暗巷。
如果放弃回到日光下的街道上的想法,任意随兴地在这些暗巷中漫游,最终会去到哪里呢?会是盲目痴愚的神和祂不具五官与自我的子嗣所占据的黑暗地底吗?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牵着手,在这迷宫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回到住处,猛兄还没有醒。看来猛兄的酒量没有他所说的那么好。
他侧身躺在地板上,嘴边一撮泡沫,身上一股酒臭,左手大拇指和右脚大拇指被我用扎带绑在身后,口中尚且喃喃自语。
我跪下来,用纸巾擦去他眼角的泪水,用胶带封住他的嘴。之前担心他被呕吐物呛死,没有封住他的嘴。现在已经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准备好了吗?”
她没有回答。
我确认了门窗和窗帘,从购物袋中拿出回程路上在超市买的切肉菜刀。
18公分的铁块,可以轻易切断猪牛骨头。现代社会真是便利。只要区区几百元,这样的凶器24小时在家门口附近的店里等着你。
“现在的话还来得及。”她说,“我们可以给那个人松绑。天亮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吃早点。之后我就可以回去了……我可以把那些事情发表出去,我手里有实物的证据……如果大家不相信我的话,我也可以写成小说什么的吧?我可以回到大学里,像以前一样重新……”
她低着头,手里摩挲着胸前的石笛。
“但是,其实已经来不及了。对吧?我是知道的。我……我已经没有办法在阳光下生存了。在见过那样的东西之后,我的脑子也变得……不正常了。现在我明白黄衣老妪所说的话了。她说得对,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所以……”
她低声呢喃起来。
我把菜刀递给她,转身走进厕所。
等到笛声、咒语、啜泣和利刃切割骨肉皮脂血管隔膜的声音都停止之后,我才走出来。
腐殖层和湿润泥土的气味不知从何而来,盖过了血腥味,弥漫在室内。
她跪在猛兄身旁,菜刀扔在一边。刚从猛兄身上取出的东西围着猛兄摆成了圆。
我走到那个猩红圆环一步之外。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向我招了招手,张了张嘴——她是不是说了些什么?——跟着,她便进入了猛兄腹部的切口。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发出了湿润粘稠的声音。
先是双手,头,颈,肩,然后是剩下的部分。
看来毫不费劲。与其说是钻入,倒不如说是被吞下了、被拉扯到另一端了。
我走过去跪下。那道切口仍在收缩和扩张,另一端是全然的漆黑,并不见她的踪影。
现在还来得及,我还可以……
我只是跪着。
切口很快便不再收缩,另一端已不见漆黑。腐殖层和湿润泥土的气味随之消散,室内填满了浓烈的血腥味。
我起身拿出她的笔记本,扔进垃圾桶里。
这就是我和她的别离。
07
偶尔还是会见到她。
在尝试入睡而不能、在清醒与梦境的暧昧地带,有时就会看到她:身体被细绳捆绑着,双眼因适应了无光的环境而退化;为了取悦盲目痴愚之神,她在黑暗幽邃的地底用石笛奏起了淫靡的雅乐。
迟早,她的孩子们会占据这个世界。
像杀牛和杀猪一样
杀了我也可以 也可以哦
我只是一块肉块。 [1]
——户川纯《谛念プシガンガ》
(完)
[1]牛のように豚のように
殺してもいい いいのよ
我一塊の肉塊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