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
梧桐叶簌簌落在我追逐的红绸上时,我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黄昏。十六岁的小妈穿着月白旗袍立在廊下,两条红绸从她腕间垂落,像凤凰拖曳的尾羽。 那天她正在给父亲跳惊鸿舞。新填的池塘映着晚霞,她旋身时绸缎扫过水面,惊起一圈圈金红的涟漪。我躲在紫藤花架后偷看,她雪白的小腿在开衩的旗袍下时隐时现,发间茉莉随着舞步抖落细碎香气。 "阿宁要不要学?"她忽然转向我,绸缎顺势缠上我的手腕。那料子凉得像浸过泉水,在她指尖却活过来似的,游龙般掠过石阶缝隙里新生的青苔。 此刻这条褪色的绸带正卡在梧桐枝桠间。我踮脚去够,老树皮簌簌落进衣领。去年钉的晾衣绳在风里晃荡,系着另一截断绸啪嗒啪嗒拍打砖墙。小妈抱着洗衣盆从月洞门转出来,发间别着朵蔫了的白兰花。 "当心摔着。"她仰头喊。洗衣板在她腰间勒出深痕,让我想起她初来时穿的西式收腰裙。那时她总嫌老宅阴冷,要在卧房烧两盆银丝炭,熏得妆台镜子雾蒙蒙的。 父亲走的那年秋天来得特别早。灵堂白幡还没撤,讨债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小妈把翡翠镯子褪在砚台里,叮当一声溅起墨汁。那天之后,她衣柜里的丝缎旗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灰扑扑的阴丹士林布衫。 梧桐叶突然扑簌簌落下一阵,红绸从枝头滑进我怀里。小妈在井台边晾被单,胳膊举过头顶时露出一截晒黑的腰。去年端午我见过她偷偷对镜比量那条茜色纱裙,账本上的墨迹还没干,在裙摆晕出乌云般的污渍。 阁楼木箱里的绸带已经褪成浅粉色。我趁夜溜上去时,月光正巧穿过气窗落在箱盖上。二十三条绸带整整齐齐码着,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戏票,日期停在民国三十七年春。 小妈推门进来时,我正握着绸带学她当年的手势。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霉斑墙纸上,忽然轻轻晃了一下。她赤脚踩过吱呀作响的地板,潮湿的掌心裹住我的手背。 我们谁都没说话。秋虫在墙根下扯着嗓子叫,晾衣绳上的水珠滴答滴答砸在青砖上。她松开手时,我摸到她虎口新结的茧子,硬得像嵌进皮肉里的碎玉。 晨起时妆台上放着那条找回的红绸。小妈在厨房熬粥,晨雾裹着米香漫进卧房。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鬓角却漏了几根银丝,在朝阳里亮晶晶地颤。 最后一波秋蝉在正午断了声息。我隔着窗棂望见小妈在收晒好的被褥,那条红绸被她叠进行李箱最底层,上面压着本蓝皮账簿。风掠过空荡荡的晾衣绳,卷走几片蜷曲的梧桐叶,像散落的戏票飘向灰白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