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语言模型对绝大部分使用者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不懂人工智能,对这个学科无从置喙。然而,当人们使用大语言模型时在“人”的这一侧发生的事情,是一个独立于人工智能的范畴,我要说的是这一块的事情。
每当有一个带有话题性的大语言模型出世,在热议当中,人们亲自尝试得最多的,看别人演示得最多的,最先希望它能够做到的,最愿意据以给它肯定的,就是让它帮自己完成一件事情。至少在我以泛泛的方式所浏览到的层次、范围和尺度内,这是大家最关心的事情。从回答一个问题,到写一篇文稿,从作画,到写作诗赋、公文、基金申请书、科学论文,乃至小说。
在这方面,一些先行者们已经开始及时地总结和分享他们的经验。他们精研大模型的输出,了解性情,涵咏风格,挖掘潜力,试探底线,寻找纰漏,拣选亮点,与自己的预期对比,与真实的知识对比,与其他的模型对比。我必须承认由这个过程归纳出的技巧的难度,也承认这种难度中包含真实的价值(而不是像我曾亲眼见过的建筑工人给混水墙面一根一根贴上砖缝一类的事情,很难但没有意义)。
然而,我也的确观察到,随着这种技巧的不断深入,让人工智能协助完成一件事情的总时间,迅速地向着使用者亲自独立地完成这件事情的总时间收敛,至少在数量级上是这样。
我知道在这里会遇到海量的反驳。“人工智能至少能迅速地降低任务初始阶段信息整合的成本”这一条并不足以说服我,因为会需要用到深层技巧的人都是与任务相关的初阶信息的熟练掌握者。“人工智能可以帮助发现你所未知的知识”也不足以说服我,因为搜索引擎乃至图书馆的卡片式目录在同样的技巧成本下都可以卓越地做到这一点。我还能预料到各种各样的反驳,但是我请大家死死抓牢一点:当我谈到“总时间”,我是从整个人机互动的外部来看待这个过程,总时间就等于任务结束时间减去任务开始时间,并不在乎中间的动力学是怎样。当然,肯定还有一类反驳,会在同意我的观察之后,提到未来的人工智能将会更加强大而超越这种问题。对此,我出于自己的史观,情愿抱以钱钟书式的招牌微笑。然而这块的争论将会是无边无际的,比较好的态度还是聚焦当下。
如果并不能节约成本的话,那么对于绝大部分使用者来说,大语言模型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我的研究生导师是一个非常奇葩的人。他的奇葩最让人难以言传的点,就在于他并不具备大部分奇葩导师身上的那个典型标志,也就是说,他并不凶。他奇葩在完全没有任何的自我觉知、自我管理以及内省视觉。以下是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中相当不值一提的一件。
他有一个朋友要来访问交流,照例,让我订宾馆。有若干选项,每个选项有若干指标,指标互有盈亏。没有任何一个选项能够满足所有需求,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求极小值而不是最小值的问题,关键在于决定哪一项利益经过比较之后值得舍去。我这导师又是一个边界条件特别多的人,有基于面子和友情的房价下限,有基于规章制度的(虚假的)房价上限,有基于他本人鸡贼性格的(真实的、低于前者的、然而我无从得知的)房价上限,还有他本人对各种选项的实际印象,距离,房型,床型,等等。然而问题在于,我没有决策权。所以这件事情是怎么办的呢?照例,我给不同的宾馆打电话,汇总一下各方的信息,然后再给我的导师打一个电话,报告一下收集到的信息。我的导师经过照例的犹豫之后,为了把自己从这种两难中解救出来,想到了一个新的指标,令:“再探再报。”然而这个新的指标给问题增加了新的维度,给每个选项的得分增加了新的参差。于是回到他的犹豫,循环迭代,无间地狱。
神奇就神奇在这里。宾馆前台向我提供的信息就是那么回事,我并不能以很高的比率去压缩这种信息,就算我压缩了,照例,他也会要求解压缩的。所以他通过和我打电话来了解这些信息所花的时间,无限趋近于我(或者他本人直接)通过和宾馆前台打电话来了解这些信息所花的时间。在增加了我这个中介之后,并不能有效地减少他花在这件事上的净时间,还延长了从他决定要定一间宾馆到他决定定哪间宾馆之间的总时间,且不论他其他的时间还在一通通电话之间碎片化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就是不能自己直接打呢?事实上,那几个电话号码还都是他特地,亲手,给我的。
任何问题都可以应用侦探的思维方式,如果排除了一切可能性,剩下的那个就是真相。结论只能是:他要的就是“有一个人供我使唤来办这件事”本身,而并不在乎使唤一个他者会不会和使唤自己同样麻烦,或者更麻烦。
这也正是绝大部分使用者那里大语言模型的真正意义。看看他们用人工智能这根金扁担所挑的事情吧。他们是为领导写材料的契诃夫式小职员,他们是在院系动员大会上被要求完成指标的“青椒”,他们是正在努力评职称的35+青年员工,他们是在“写小说又失败了”豆瓣小组里贴出结算记录的踝部网文作者,他们的手机里存了很多马喽梗图,他们按照甲方要求把凌晨四点提交的设计改回初版。他们一生被规训做且仅做“领导让做的”,并且用这句话为所有捅下的娄子作解释。大语言模型的出现,是第一次,终生在“经办人”一栏签字的他们有了一个可以“交办”的对象。他们第一次体验到那种“控制感”,那种“指挥感”,那种“掌握感”。或者,让我直说了吧,第一次体验到,在这奴隶的位阶上于自己的后面,终于续出了一个等次,犹如升迁。
那让人们迷恋而又恐惧的,大抵只是这种“有一个谁供我使唤来办这件事”的舒适而又陌生的体验。
当然,这奴隶的义务也只以服务器不繁忙的时候为限。若一时触到那令它繁忙的点,就一翻而撕破,露出 毕竟是主人的嘴脸。这时人们才发现,终归自己才是没有更底一层的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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