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和性格
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从小听到大。之前我从未反思过这句话的前因后果逻辑，只觉得理所当然就是这样。曾经我还一度将这句话作为讨厌妈妈的理由，身边很多大人都说她性格不好：内向、固执己见、太讲究诸如此类，还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我认为这就是她过得不好的原因。由于内向妈妈没什么朋友，跟亲戚走动也很少；由于固执己见妈妈听不进去别人的建议，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而又吃亏；由于太讲究在很多场合显得格格不入，碗一定要怎么洗、洗几遍，地板要多久擦一次，从来不肯退让半分。当然并不全然是负面的评价，大家也说她勤快、节俭、能吃苦。在我眼里，这些性格品质勾勒出的人物形象同样不是我理想中的母亲形象，反倒觉得有点悲凉和可怜。等到自己有了一些思辨能力，我忍不住想谁生下来就是内向的、固执的、勤快的、节俭的呢？或许一出生就能分辨出哪些小孩更为活泼好动，哪些更为安静沉稳，哪些更为乖巧，哪些更为闹腾。但是看到小孩的第一眼，就说他固执或节俭着实奇怪。
外公外婆去世的早，我对他们的印象趋近于无，只知道外婆还算一个比较厉害的女人，跟第一个老公生下了大姨，离婚后又跟第二个老公生下了妈妈。在外公意外离世后，外婆带着大姨和妈妈再找了一个男人。对于最后这个继外公，我倒是有些记忆。他在外婆去世后也另外组建了家庭，住在外婆房子的一楼，跟我们和大姨一家闹过不少矛盾。用一句话概括，妈妈的原生家庭非常复杂。在那种原生家庭的影响下，大姨形成了强势、外向、雷厉风行的性格，而妈妈的性格看上去则跟大姨处于两个极端。
妈妈曾经反复说“她之前性格不是这样的”，她说她年轻时候也很外向，喜欢交朋友，爱唱歌、爱打扮。也就是说她的性格在步入中年时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间的影响因素不限于爸爸离世、与大姨家的建房争端等悲剧。爸爸去世那年，妈妈才36岁。爸爸临终前住院的那段时间，妈妈在医院陪房，我从没好好问过她当时说什么样的心情，难过、害怕还是抑郁？爸爸葬礼过后，她不是没有过再婚的想法，却一再被我还不懂事的我生生阻拦。后来也不知道是我的阻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放弃再找了。只是她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动不动就跟周围的人吵架，有时吵得极为凶狠，令人头皮发麻，我很怕他们在吵架中扬言要打打杀杀的话会成真。我不理解妈妈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直到妈妈生病，我也开始因为一些小事与陌生人发生争端，才明白原来当一个人对现状感到强烈不满时，便会产生如此戾气。
在那丧偶的短短一年间，妈妈还出了一场车祸，她骑摩托车去上班时不慎摔倒，锁骨骨折，需要做手术上钢板。我很清晰地记得她做手术的当天，我选择了逃避，已经12岁的女儿没有勇气去陪伴要进手术室的妈妈。那天我和最好的朋友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地去了刚刚搬离我家的租户新搬入的地方，他们家的小女儿很可爱，可惜那天我没有看到，希望她能有父母陪伴着快乐成长。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万一妈妈手术出了意外怎么办，可嘴上却还跟好友打着哈哈。手术完成之后我才敢去医院看望妈妈，我站在病房门口安静地观察。妈妈则躺在病床上，显得非常憔悴、脆弱，眼角还挂着泪珠。
但是无论谁跟她说话，她都装的像没事人一样。单位里的同事来看望妈妈，她会尽量坐起来，客气地说“看这怎么要得，于是你们这么忙，还要麻烦你们来看我”。对于带了水果和补品的亲戚，她口头也要埋怨几句，说不该破费。妈妈当时的男友来看她，她也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分手”二字仿佛就到了嘴边。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妈妈才偶尔说出一些难过的话，那些话也都是对自己的责备，“我真的是太蠢了，有单车不骑还要买摩托车骑，骑单车就不会摔成这样咯”。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可我和妈妈的性格在很多方面几乎保持了难以想象的一致：她固执、我执拗，她坚强、我乐观，她勤快、我勤奋。按照性格决定命运的说法，我应该会过上和她一样的生活。事实上是我们之间的人生轨迹目前有着很大的差别，所处的家庭环境、时代背景在其中起到重要变量作用。妈妈的家庭环境复杂，我很大程度上处于只有母女两人的简单家庭结构。妈妈小时候家里穷，有时要靠偷才能吃上一点东西；我家虽然也没什么钱，但记忆中没怎么为吃穿发过愁，还曾一度挑剔地只吃瘦肉不吃肥肉。教育方面，妈妈只勉强完成小学学业；我却从小学开始就报了舞蹈班、奥数班、书法班等各种兴趣班，并且获得了学士和硕士学位。工作上，妈妈几乎一辈子都待在小镇的事业单位，曾经也有过可以去省会城市进修改变岗位的机会，后面为了照顾我没有去成；我则在北京、广州、深圳各种类型的公司都有过工作经历，也总是在拓展我可从事的职业边界。
她们那一代因为吃穿互相计较，对于我们这代却给出了一些呵护和不成己但达人的风范。关于命运与性格之间的关系，客观的说法应该是命运养成性格，性格在很多时刻又改变着命运。妈妈的命运无疑是值得怜惜的，人生大部分时段面临着失去、不如意。她的性格充满着无可奈何，不应受到指责，也不需要太多的怜悯。接受与尊重，是对一个苦命之人最好的礼物。我无数次设想过但凡妈妈遇到的事和人好一点，就不会是现在这般。同时也深知我不能改变她的性格，更无法改变她的命运，只能打心底里的祈祷她在人生中剩下的日子被温柔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