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感知
这两天在医院,每天只能躺着,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读书,以及记录一些不是很有体系感受。
“To be is to be perceived” 是我这两年的微信签名。

这句来贝克莱主教的哲学理念的概括(’Esse Est Percipi’),也是我过了四十岁的感悟。其所表达的意思和王阳明的心学很像,只是贝克莱提出的问题是,Does a falling tree make a sound if nobody is there to hear it;而王阳明的论断是,心外无物。我一直以来反对唯物主义 (因为其把人的因素抽离),也反对任何以神的形式存在的宗教和唯心主义(因为其沉溺人的因素)。但或许从感知去观察,是关于存在问题的一条路径。
“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王阳明 《传习录》
昨天的一个全麻的小手术,我看到麻醉剂注入,下一秒钟听到一阵音乐和医生的谈话,和感觉到医生用药物在身体上的擦拭。我有些紧张,担心我还有意识到时候医生就开始手术。但接下来,医生告诉我手术做完可以推回病房了。我的惊愕来自于,我的时间就从我的意识里面这么截取了一段。这一段时钟是在走的,世界也在运转,对我的影响我马上也能感知到。但这段时间在我的意识和记忆中是不存在的。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们的感知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连续和真实吗?
去年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每一本书都有关于关于感知的一章,而且这一章往往比较靠前,用来介绍心理感知的基础,后面所有的心理现象都基于此。里面会涉及到很多人类的各种感受的物理基础,比如视觉是如何通过视网膜和 photoreceptors 以及背后的大脑算法形成视觉感知;耳朵的生理结构及其神经信号的传导;神经递质如何通过电的作用传递到大脑。其中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抛开这些物质层面,大脑如何对这些信号的处理或许是我们感知的核心因素。比如两只眼睛看到的东西是不同的,是大脑通过算法的处理形成一幅图像;比如实际上我们所能看到的光谱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紫外红外的波我们是看不见的。但看不见不意味着不存在,看见了也不一定就是它的本质,只是我们通过大脑软件处理之后的那个存在,因为一只狗和一个昆虫看同样的东西,所看到的内容是完全不同的。

感知也是哲学里面一个重要的内容,就像刚才说到的贝克莱主教的经验主义。这两年在很慢的读一本哲学书,《The big questions》,里面有一章叫 The nature of reality, 探讨的是何为真实,试图总结哲学里面关于 reality behind appearances 的一些看法;这是哲学中 Ontology 研究的核心问题。

关于这一点,罗素就抛出了一个疑问:Have we any means of knowing whether there is any reality at all? 我们是否有办法来了解任何的真实?这个问题对于人在年轻的时候几乎觉得是吃饱了撑着的大脑分泌物,但到了一定的年龄却开始在脑中回响。
The distinction that causes the most trouble in philosophy is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appearance” and “reality,” between what things seem to be and what they are … but if reality is not what appears, have we any means of knowing whether there is any reality at all?
— Bertrand Russell,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 1912
关于这个问题,很多哲学家提出了很多有意思的答案,而其中最为有趣的一些答案来自柏拉图,斯宾诺莎和黑格尔/康德。
大家都熟悉柏拉图《理想国》中提出的“岩洞预言”,即我们的感知可能只是我们在岩洞中看到外面的世界投射的影子,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我们需要的是打破这种虚幻。

但柏拉图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更在于它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区分,一个是物质存在的世界,柏拉图称为“ World of becoming", 一个是真实世界 "World of being". 物质世界并不是假的,只是没有真实世界那么的真而已。真实世界是一些抽象的存在(柏拉图称为 forms),类似毕达哥拉斯所信仰的数学公式,那种抽象的,绝对的存在。黑格尔一定程度上从另外的一个角度来描述这种真实,依靠我们的触觉是感受不到这种真实的,我们靠的是理性(reason):
“Reality is ultimately to be discovered not by the senses but by reason—by thatABSTRACTand perhaps “godlike” ability we possess to figure things out despite a bewildering confusion of appearances.”
- The big questions 中关于黑格尔看法的概括
“ABSTRACT". 这正是我这几年试图寻找的关于感知的一个偏爱的答案,就像我们在心理学中看到的,是基于物质但又高于物质的,是光信号传到了大脑后大脑对其解读的那一部分,是电脑中的软件部分而非硬件部分。对人的存在而言,硬件上是默认配置的。而在艺术领域,Mondrian 是很好的传达了这种理念的一个人, 我看到他从最初的试图用照相机一样把世界画到画布,到经历了痛苦和迷茫,到对柏拉图哲学的思考,到最后抽象到只剩下一点点基本的红黄蓝的基本颜色,就可以构建整个世界的存在。这恰好是我的关于抽象的领悟和经历,也是因此我选择了 Mondrian 的画作为这些年的微信头像。

Pure abstract art becomes completely emancipated, free of naturalistic appearances.
—Piet Mondrian, 1929
回到心理学对感知的描述,很多的内容几乎可以整章的拿去作为佛学中”五蕴“的注解:色受想行识,其中的色蕴既是关注我们的感知:眼、耳、鼻、舌、身根(五根)。而 Robert Wright 在他的《洞见》中也直接提出一个观点:佛学是进化心理学的一个激进的存在形式(我这里用“佛学”是刻意和大家印象中的“佛教”撇开关系)。类似西方哲学,佛学中也认为我们的感知不是真的,存在着高于触觉的境界。正如佛学中三界的概念:欲界、色界、无色界。就像从最基础的感知,进化本能,到一个不以物质为载体的,纯意识的 abstract 的形态,即柏拉图的 forms。但佛学中提出了一个更有趣的概念:如果我们的感知都是不真实的,那我们还有“我”这个概念吗?在我看来,整个佛学基本都是在围绕着“无我”(anatta)这个话题展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经》本质上都是在论述“无我”,以及因为“无我”而应该放弃对“相”的执念,因为其都是不真实的。
“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即非我所。 如是观者,名真实观。 如是受、想、行、识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即非我所。”
《杂阿含经》中的《无我相经》关于“无我”的论述
“存在即感知”,“我思故我在”,其实都是围绕着“我”的存在展开的,完全的“无我”是很难做到的,但或许可以以“无我”的形式存在,但把这种存在投入到流动之中。每次看到关于“相”的论述,我会想起达芬奇到了老年,在河边盯着溪水搅动到浪花,在笔记本画下的这幅画。

我们恰如其中的一朵浪花,在流动中形成,在流动中消散。每一朵浪花都有其独立的存在(我相,人相),有整个一片浪花的存在(众人相),以及随着时间而流动变化(寿者相)。年龄越大越觉得,一朵浪花很难控制这一片浪花的形成和消失,也就不必执念于此,诸相非相了。这的确是一种关于感知和存在问题的轻松的解题思路。躺在病床上,反复听坂本龙一的 Solitude,想起他的一句话。
我们的日常生活被各种声音所环绕,一般人不会把这些声音当做音乐,但仔细聆听就会发现,这些声音在音律上很有意思,我很想把这些声音融入到自己的音乐里,
坂本龙一
声音只是声音,意识只是意识,存在只是存在。至于声音最终是否变成了音乐,就是存在要解决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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