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热爱南方
比利时的天气七八成是阴沉的,灰暗的,地矮的建筑群和城市里不那么丰富的植被更让人倍感忧郁。一天内常常天气会反复变化几次,突如其来的风雨后,阳光又撕开乌云散播晴朗,但下班回家出楼时又发现被骤雨阻挡。进入秋冬后,泥泞的雪后街道和常常起雾的清晨,也让人打不起精神。这既是典型的西北欧天气,也将弗拉芒人驯化得内敛沉闷。情况随着南下逐渐好转,开车经过法国的时候你会享受开阔的田野和绵延的山丘,理解微风阳光下的富饶培育出法兰西人的开朗,而如果到达西班牙或意大利等南欧的地中海北岸城市,我是说,如果你从北边来,你会瞬间爱上那里的明朗和艳丽。想起来在中国也是一样,北方总显陈旧,南方虽仍夹杂着发展中的生猛潮湿,但总是蓬勃和热烈的。光照时间无论如何塑造了民族性格,我坚信不疑,南北欧洲遵循这一纪律。
到达马德里的时候是中午,日照旺盛的时候,天空呈现出坦诚的蓝色,有些年头的石造街道并不开阔,沿着坡道歪扭延伸,粉刷奶白和香槟色的墙体反射着阳光,让红色和橘色的阳台也闪耀着,整个城市仿佛在嗡嗡地散发着温度,我在10月的马德里似乎重返了夏天。这里的建筑相比布鲁塞尔明显更加华丽,门廊窗口的宗教元素复杂,大胆的尖顶阁楼出现更多,它们也夹杂着一些罗马风情——那种方形狭长的窗口和探出的金属或石制阳台——在布鲁塞尔是不常见的,毕竟那里没有阳光。同样,这里的建筑擅用一种温情的芝士色,并用饱和的暖色装饰,我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只能说,看,这多么马德里。用拍照软件的时候可以选择一种滤镜,比如洛杉矶、巴黎或者京都,我突然明白这一设计是有道理的,城市有它的调色和风味,形成了一定颜色配比和明度。我眼前的马德里正如想象中的明媚又暗含优雅,低纬度的阳光和干燥的微风让我的身体感到松弛、舒展,仿佛一块红白渗油的薄薄火腿。秦栋说,在这样的天气里穿什么衣服都行,你确实可以发现,街上的人们,穿着短袖、夹克和棉衣的都有,什么装束都恰好合适这样的天气,你也可以戴上墨镜了,但对我来说这样热闹的阳光太珍贵了,我想像一只小狗在沙地里打滚似的,将阳光粘在身上继续腌制自己,直到我体内的“布鲁塞尔”融化。
我们的酒店是叫做63(或者64)个阳台,每个房间都拥有一个狭窄的观景阳台,外面是一条不长的安静街道,两侧建筑碧白或浅灰,两车道供双向行驶,每天早上的阳光会照在对面墙体上,随着时间,那明暗交界逐渐倾斜东移。从阳台探出身去时似乎体验到作为马德里“居民”的状态,早起拿一杯热咖啡,在那个阳台上多站一会儿,光晕偶尔晃眼,但可以无所事事地观察楼下往来的行人和车流,呼吸到阳光烘烤过的粉尘气息,新的一天丁零当啷地展开。从街尾拐弯便是城市主干道,衔接格兰大道,步行可以抵达许多更加雄伟的建筑,丽池公园、太阳门以及马约尔广场。那里的马德里复述着曾经哈布斯堡王朝的荣耀,游客熙熙攘攘,而我们的小街道属于居民和日常,适合行人大摇大摆地经过,这里的阳光更显恬静。
离酒店步行不远处的小广场我们享受了这几天最好的一餐,摆在广场的座位坐满了食客,其他餐厅稍显冷清。事实证明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的干白青口、煎牛肉和taco都风味十足。餐前面包是硬质的,似恰巴塔多气孔,小小轻盈的一片,用蒜刷过后和覆盖番茄粒烤制,隐约还感受到罗勒的香气,面包的酥脆清爽完全超过预期,让我们期待接下来的菜。taco上的青红辣椒圈和小番茄粒显得调皮,牛油果酱的绿和taco的明黄是好搭配,铁炙牛肉片也没有过分烹饪而是保持了那种牛肉的咸香,青口用干白提过香掩盖了腥气且在口感上完全不老。用秦栋的话说:青口还能多好吃?——青口真的可以很好吃。每个菜过分量不多但实现了味蕾的满足,这是食物的哲学:有些菜只能小分量地吃,保持意犹未尽的欣赏。但我们仍大口喝下啤酒,这啤酒就是淡色艾尔,并不携带浓郁的酒花苦味,但给午后的这餐带来清新。在这样的午后,是必然要喝啤酒的。广场、阳光和聚会的邻桌女孩儿聊天也是这一餐的必要组成,坐在藤椅上的我们必要地延长这一餐的时间以符合本地的“松弛感”,真希望那样一个午后能被无限延长。我们都喝的有一点晕,在午后的强烈阳光下感到满足。
旅行过欧洲的几个城市后我发现马德里的菜是最美味的,每一餐都满足。第一天的凯撒沙拉上来即奔放大方,橄榄、金枪鱼和番茄都充足,黑醋横置撒上,地中海菜看起来总是鲜活的。扎实的、炖到软烂的牛尾带着红酒的涩香,松散的牛肉裹着浓郁的汤汁,可以用来蘸薯条。期待已久的海鲜饭反而是让人有些失望的——可能是这家店的不够好,太多的橄榄油阻挡了海鲜滋味的跳脱。我们在离开的前一晚吃了墨西哥菜,你可以相信,在西班牙的墨西哥菜不会难吃。辛辣活泼的口味我很喜欢,玉米饼皮没有什么特别但就是普通得恰到好处,店里的微胖墨西哥女孩热情招待了我们唯一一桌客人,我加了一些tabasco酱在菜里并说不辣,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吃辣的。
马德里是明快的,但不是吵闹,如果注意,你会发现街道上行走着深色瞳孔和发色的人们似乎也更开朗或愤怒,或者说带着一种更明显的表情。在餐厅的服务员、球场前的检票员以及公交上的司机,似乎话都更多一些,并少了一些自持的客气。前往伯纳乌的时候我错过了公交开门的时间,寻求帮助重新打开门后,一个大叔竟然在我要下车时摸了一下我的脸,真是“下流”的西班牙人——我相信这样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在比利时发生,我甚至可以想象寻求帮助时,车上人们与我友善但有些拘谨的对话。
我们来到马德里的理由其实是为了足球。我觉得这世界上再没有一座建筑会让我有那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了——那是我进入伯纳乌球场内的感觉。这应该是我来的第一个专业足球场,看台阶梯十分陡峭紧凑,照顾到了每个位置观赛者的体验,但这样的设计让人走在过道时有些紧张。整个场馆是蓝白装饰的,大片的整齐蓝灰色座椅被白色的楼层间阶梯切割,顶部环形明亮的LED灯带反复播放着马德里的队标,球场金属棚顶渗出户外的阳光使球场内部展现出一种高级、威慑的银灰色。那时的球场是非常安静的,那种安静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不自觉的敬意,但我完全能够想象这里坐满观众展开赛事时的振奋和观众们的怒吼声浪。世界顶级球队主场的骄傲,伯纳乌仅用一个“空旷”就向我展示了它的高贵。那时我想,我们的足球事业相比这样的顶级球队太遥远了,我觉得我们始终缺少一种气质——不仅是建筑上的。
在大都会球场看马德里德比的体验也是无法比拟的,我们当然可以在世界各地见识到狂热的球迷,但马竞球迷捍卫主场的喜和怒贯彻全场。我们进入场内后便被一种德比的紧张、激动笼罩,赛前盛大的灯光仪式和tifo阵都让这场比赛更显郑重,我们自觉地加入几万人连贯的、成组织的助威呐喊。身边领座的几位球迷似乎是认识已久,他们应该常常选同样的位置,我旁边的小哥独自来观赛,全程聚精会神并时常因对方犯规或抢断愤怒,并一直辱骂皇马门将库尔图瓦(他作为马竞的背叛者一直是本场比赛的焦点)。库尔图瓦在这样的客场作战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球迷们不时集体唱着歌向他施压侮辱——当然,我认为他活该。比赛会在进球时进入高潮,进球后球迷会呐喊助威并且挑衅,双手挥舞着主队围巾尖叫,他们如此激动。在扳平比分的关键进球后,前排小哥们开心地抱在一起,转身和每个弟兄们击掌拥抱,终于,他也有点犹豫地和我这个陌生人击掌。恭喜你,马德里竞技!马德里德比质量很高,戏剧性的是由于库尔图瓦一直被球迷挑衅而导致赛事中止,他们积怨已久,这场比赛积累了足够的情绪火药用于宣泄。比赛休整大概十五分钟后才重启,我们作为游客/球迷见证了这场德比的剧烈,在那种欢呼中你可以享受足球竞技带给你的震撼,我那时想这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德比之一,如果在这你还能保持冷静,那你差不多是个反社会的连环杀手之类的。
离开马德里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去看弗拉明戈表演,那种热烈的舞蹈象征着南欧民族的明艳浪漫,典型的高踩舞步和拉裙角旋转试图调动着观众的情绪。我仍记得一老一少两位舞女,分别是成熟和青涩的模样,前者身着红色长裙画着浓重的妆,连贯扭动旋转时我们连续喝彩,她的盘发都已松散,重重踩着地板发出震动,但我分明看到她下垂的脸部肌肉,汗液融化的妆容和丰腴松弛的腰部,那种舞动的用力让我感到有丝悲伤,浓郁又接近枯萎的红色装扮无比适合她。色衰的舞女仿佛夕阳中的西班牙帝国和流浪中倔强生存的吉普赛民族,弗拉明戈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可以说是明媚的,但歌舞行到深处又让人有些怅然,正如结尾的人声合唱,吉他和笛声凄凉,女声慢慢吟唱仿佛一首远行中的诗。
早上我们乘车离开酒店小巷去机场时,望见岔路街角尽头映出温润晨光,狭长的街道将粉紫色的天空切割出一道长条的画,我匆匆拍下这一幕景色,马德里就是这样的南方,南方就是马德里,连刚苏醒的清晨都犹如烟火。
2025年1月15日晚上 布鲁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