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孤
唐璟慢悠悠地走在学校的玻璃栈道下,边走边甩动手臂,这里是他最喜欢的一处地方。玻璃离地四五米,下面是网格状的木架,两旁种满了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它们沿着木柱努力往上爬,往上爬,淡灰色的茎交错着爬满了整个栈道下的木架。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变得几乎透明了,千万根淡紫色的细若发丝的须从藤茎间垂落下来,向下延展,密密麻麻,风一吹,飘飘扬扬,恍若紫色的梦。由此经过时,长长的须便会轻抚他的脸庞,如同在母亲怀抱里发尖拂过的触感,柔柔的,痒痒的。
他在这条不足五十米的栈道下来回地走着,这是他课余唯一喜欢又能做的课外活动。他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二百六十余斤,脸上的痘痘与挤烂后留下的凹痕、灰斑交相辉映。大约是小学五年级开始,他的身高和体重就噌噌往上涨,到七年级上期两年间长了三十多厘米,一百三十来斤,脸上的痘痘也不甘落后。身边所有人都啧啧称奇,他自己也有些慌,谎称查资料,拿邻居家智能机偷偷查为什么会长这么快,可惜看不出个所以然;也尝试过节食,又耐不住学校零食太诱人。
体重上去后,唐璟发现自己的膝盖经常会隐隐作痛,喘气的频率也大了,尤其是在体育课时,跑一圈没到就感觉喘不上气来。一次周末下午回村,他书包都没放下去找到正在屋后菜园里弯着腰拔草的奶奶。奶奶近年愈发见老了,可手脚仍是闲不住。养鸡养鸭,割草喂猪,家里收拾得熨熨帖帖。可惜儿子和孙子没能遗传这种美德,一个比一个邋遢。屋后四块小菜地种上了各式蔬果:莲叶白、卷心菜、黄瓜、西红柿、辣椒……红是红,绿是绿,白是白,颜色像是刚染上去的。菜园旁有一棵枇杷树,是他五年级时自己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满头银发梳得规规整整的奶奶缓缓挺起了腰,将手里的杂草觑准不远处的沟壑使劲一甩,满意地笑了笑,小臂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你怎么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的饭特别有营养嘞。”说完看着旁边桶里的粪水自己先笑了。话虽这么说,奶奶还是拉着看上去有快两个她高的唐璟回到了家,嘱咐老头子去园里把草拔完,菜浇完,然后才带他去看镇上的老中医。
这老中医在本地很是有名,老一辈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乃至疑难杂症一律都不去县里的医院,都去他那看,看完且都说好。唐璟不喜欢去,因为不喜欢里面隔了老远就能闻到的中药味。每次生病,他大多是去西药房开点药,再不济就去镇上西医诊所,而且印象中中医都是骗人的。但他拗不过奶奶,家里谁都拗不过这小老太,无奈只能跟着去了。
老中医看上去得有七十来岁,瘦瘦小小的,灰白的短发如冬日的枯草根根竖着,眼睛不细看还以为是闭着的。他坐在檀木椅子上边手夹着烟边听奶奶说了五分钟,烟一口没抽,烟气像丝线一般娉娉袅袅,长长的烟灰终于支撑不住掉落在了桌面的病历单上。老中医顺手摁灭了烟,走到唐璟身边。站起来时唐璟才发现他只比自己坐着高几厘米,唐装里面空空荡荡的,唐璟怀疑自己的裤子能装下三个他。老中医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唐璟的背、膝盖上下按了按,每按一处都问一句:“疼吗?”又让唐璟拉上裤腿,凑上前细细观察膝盖处,然后对奶奶说:“他长得太快,脊柱神经受到了压迫。没事,我扎两针就好。”说着从药箱里拈出一根十几厘米的中空的细针,左手在唐璟脊椎上按压几下:“别动,不疼。”声音竟异常柔和。在找准方位后,老中医右手拈针轻轻地探入脊背里。唐璟原本绷紧了身体,却只觉扎针处一麻,竟真不疼,不由暗自嘀咕。老中医手指拈着针中部,针尾略微朝下缓缓转动。不一会儿,他抽出针来,接过身边小护士准备好的小纸杯,倒转针头,一股细细的浓稠的白色液体缓缓流入杯中。说来也怪,唐璟瞬间感觉身体舒适了不少,膝盖处也不疼了。“这是脓,明后天每天过来扎一针。记住,多活动活动身体,让骨骼尽快适应,但不要剧烈运动。”老中医坐回椅子上写好病历单,又叫小护士从柜子里拿了六副膏药,吩咐奶奶回去要烘热了再贴在扎针处,每天换一副,用完后看情况再说。奶奶隔着桌子抓着老中医的手谢了半天,然后拎起膏药叫唐璟回家,唐璟哦了一声,跟着奶奶朝外走,走了两步回头去看那老中医,他靠在椅子上从烟盒里摸索出一根烟又点上了。
奶奶特意拿了家里的吹风机让他带去,说到学校找个插座把膏药吹热了再敷,并嘱咐他先不上体育课,要问起缘由,便说膝盖做过手术,医生叮嘱不能剧烈运动。膏药贴完后,唐璟感觉好了很多便跑去上体育课。体育老师惊讶地问他怎么不去休息,一位男生在他身后抢先说:“现在是河马,再不运动就要成海狮了。”
七年级下学期时坏事接二连三。当时宿舍住了三十二个男生,只有一间有热水的厕所,而且只有晚饭时间才供应热水,因此每拨都至少三四人一起洗澡。原本他的皮肤就比较灰暗粗糙,尤其胸背处皮肤有一块块灰斑,不少同学腹诽他不讲卫生。一天,唐璟跟三个男生一起洗,大家用香皂快速擦洗身体时,一个男生惊奇地指着他说道:“你那里怎么和我们不一样?”几个男生循声望去,皆面露厌恶之色——原来他早早就割了包皮。唐璟只是拉上裤子闷头快速冲洗。这件事后来就在班上传开了,男生们再不愿跟他一起洗澡,只要他想凑上去一起洗,厕所里面的人就会把门关上。他只好留到最后一个人洗,导致他晚自习经常迟到挨批。于是他降低了洗澡的频率。再后来班里大多数同学遇见他都绕着走,眼神犹如刻意避开脏东西那般;在走廊或楼梯处当面遇上实在避不开,他们也都尽量贴墙站住不动让唐璟先过;连值日生也不愿意打扫他的位置;排队打饭时,他周围一米范围内连只苍蝇都不愿意飞过。他只是日渐沉默,打饭时也尽量在没人时才去打。一次,李睿在宿舍当着他面阴阳怪气。他猛地站起身来,一个箭步冲上去,砂钵大的拳头一拳砸在李睿脸上,电光石火之间李睿倒下,额头撞在墙上鲜血直流。旁人脑海里自动蹦出一个BGM:“K——O!”。虽说赔了五千,但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当面挑衅他。唐璟得意地告诉我:“是校长有次在会上说的‘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如果解决不了,那就把事情搞大,自然会有人来帮你解决’。我只是遵从他的教导而已。”后来,校长便特批他可以另外抽每周三、五晚自习第一节课用来洗澡;班主任又把他位置调到班里最后的角落里单独坐。从此,那儿便成了他的“专座”。唐璟在椅背处画上几条龙,再搭上一件校服,给它起了个名字:九龙王座。
幸好还有书和画画。尽管学校图书馆里只有两排书架,而且大多数都是人物传记或鸡汤类的书,但也有小部分世界名著和杂书。唐璟不挑,随手就可以借一本带回教室读。像什么《女孩,如何成为一个好妈妈》《育苗嫁接技术》《屈原传》之类的书他都能读得津津有味,过几天再去换一本。但最喜欢的还是画画。跟大多数男生一样,他迷上了画火柴人。课上常常眼睛凑近画本一画就是半天——这样的画本他攒了三本——有时都没赶上吃饭。他经常绞尽脑汁设计人物姿态和动作,场景道具与情节,只为画出与众不同的酷炫火柴人。我曾问他:“现在AI都那么发达了,你画火柴人有什么用呢?”他只是笑笑不说话,火柴人照画不误。
有次晚自习我给八年级放《楚门的世界》。一开场,唐璟便兴奋地站起来靠近其他人,时不时大声解说接下来的剧情走向——却看到他周围的人一个个起身走到离他更远的位置上去,哪怕是蹲着。我站在门口处注视着他,他声音逐渐变小,兴奋的脸渐渐变得冷漠,最终沉默地坐了回去。
某日下午,阳光很好,这节是八年级的体育课。操场一侧有十几个同学在蒙老师的带领下打着排球,不时有人因被打中头或是没接好而引发一阵哄笑;旁边是六个男生在打半场,几乎每个人拿到球就是干,少有传球;不远处教学楼下有三四个女生在跳皮筋,一张张跃动的青春洋溢的脸庞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唐璟坐在操场边花坛下的阴凉处,盯着旁边的一棵不知名的树看。这棵树不高,唐璟站起来就能用鼻子触碰到边缘处细密的花蕊。整棵树簇满了细小白色的小花,绿叶子无奈只能从花缝中探出小半截脑袋。一只只蜜蜂在花间殷勤地蠕动,喙部口器在花蕊间探寻,稍作停留又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无数蜜蜂盘旋,落下,飞起。近听时,隐约觉得这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巨大的蜂巢。
身边坐下一个人,唐璟转过头去,是班主任姚老师。唐璟对他印象不坏,原因之一是他从不逼自己交作业,虽然大多只是因为要画画才忘了,或是单纯忘了有作业;另一个原因是他有次在课上夸过自己。
姚老师没有说话,唐璟转过头继续看蜜蜂。姚老师则四下观察操场上嬉闹的人群。良久,一个声音响起。“唐璟,”唐璟转过头,“你怎么看待‘友谊’?”姚老师郑重而又期待地望着他。
上午的语文课,姚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友谊”,让同学们发表对它的看法。同学们乱哄哄地回答一气,姚老师随后便谈了自己对“友谊”的看法;接着便请大家就“友谊”写一篇作文,字数不限,体裁不限——这是唐璟对这个老师印象不坏的另一个点:他上课从不对着PPT按部就班地上课,有时随手写几个字就能天南海北地侃一节课。唐璟听完姚老师的要求,盯着窗外看了半天,脑袋空空的什么也没想起来。下课铃响了他才回过神来,拿出作文本缓缓翻开,在新一页的第一行中间写下“我想有个朋友”。
唐璟认真地看着姚老师不说话,他在等待,他习惯等待。
“‘友谊’对于现在的你真有这么重要吗?一个人真的一定要和别人相同,融入那些圈子才有意义吗?你很有想法,做好自己就够了,没必要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唐璟笑着答道:“上一个班主任也是让我做好自己不管其他,可得到的却是更加地疏远与仇视。”“那你在意这些疏远和仇视吗?”唐璟点头:“当然,怎么可能不在意?”接着两人都陷入沉默。
六月,九年级毕业后,八年级需要换到九年级宿舍去,结果没人愿意与唐璟住同一房间。我问与他原房间的其中一人:“你们都住一起两年了,为什么不能接纳他呢?”他说:“你也说我都跟他住一起两年了,凭什么其他人不可以,非得是我呢?我就是不愿跟他同一房间。”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打死也不跟他一起!”我没有说话,望向跟唐璟同一房间的其他人,看来不用再问了。
我问唐璟:“平时你和谁谈得来?你觉得谁愿意和你一个房间?”他仔细回想,脸上不由自主地带着点笑容:“杨涵应该会,我和他在教室偶尔会聊天,或者尹思博,在宿舍我们也会聊天。”我不置可否,把杨涵找来办公室,问他:“你愿意和唐璟住一个房间吗?”他面无表情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愿意。”我点点头,示意他回去,然后望向同样面无表情的唐璟。看来也不用问尹思博了。于是,唐璟便一个人住靠操场边的四人间。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具体细节还是不说了,总之当时在我看来是屁大点事。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任何事情当老师知道时都已是最终爆发呈现出的样子,当它还是不起眼的小事时,我们是看不到的。而且他们生活的环境就决定了,那些屁大点的事就是他们的全部——如果连安全都不能保证,又何谈其他。校长事后说我太轻信学生,我说,如果不信任学生,那如何让学生信任我的教育引导呢?校长哈哈一笑:“我和你说过,学生无小事——反过来也一样,学生无大事。”然而真的“无大事”吗?
当天晚自习上第一节课时,唐璟紧握双拳走进办公室对我说:“老师,如果他们以后还是这么做,我想我会报警。过来就是告诉你一声。”说完转身就走。我叫住他,问:“如果我申请把你单独放四楼一个人住,你觉得怎么样?”他想都没想,说:“不。”我点点头若有所思:“也许一开始你我就不应该退。退一步是退,退两步是躲,再退一步,也许将是退无可退。”又问:“你知道这种事如果报警警察会如何处理吗?据我所知,这种事派出所一般会发回学校,让学校来处理。”“只要派出所立案,他们就别想好过。”我轻轻摇头:“除非出了大事,否则他们不会立案。”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出去。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我毫无办法。有的事当一个人用某种方式尝到了甜头,下一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时,他依然会用同样的方式去解决。
期末考试先考的语文,作文题目是“_______,谢谢你”。当我改到唐璟的试卷时,他的作文开头写了一个小故事,接下来就偏题了,上面有几句写道:“为什么人们会只看重皮囊、金钱与权利?难道千百年前孔子与颜回所传承下来的中国传统文化就毫无价值?专注于修炼内心的人就注定难容于这个社会?......”我想了想,在作文最后写下了一段话。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把正在教室自习的唐璟叫到办公室,又把我写的那段话递给他看,然后问他:“做一个专注于修炼内心的人很难,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难上很多,你,做好准备了吗?”他重重地点头,出去了。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期望自己的教育方式能够如同在水面上投下一块石头,荡开的涟漪能够引发某些东西;我当然明白,涟漪终究会消散;但种子不会,然而种子却是我难以给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