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老张话少。人前不轻易开口,要开口,也不多说,三言两语,多余的话不讲。对外人这般,在家里也这样。妻子杨氏刚过门的时候,有些不适。和他说话,好半天,只她一人说,他不应声。问他话,问几遍,他嘴里才迸出几个字来,再要细问,他又不说了。真是急人。后来杨氏就习惯了。
老张是个铁匠。家住塘竹镇最西边,过了永宁河,进入镇子,长乐街上第一家就是了。打铁这营生,于老张正合适,无需费嘴舌,使的是一膀子力气,别的不定有,力气倒是不缺。当然,打铁不单单是个力气活儿,选料、加温、火候、锤打、淬火、回火、打磨,这里面样样都有讲究,内有乾坤,岂是门外汉轻易窥得的。老张的手艺毋庸多言,镇上和镇外附近的村庄,谁家没有他打的铁器?少不得的。
老张话虽少,闲时却也爱出去串门,听人说闲谈天。常常,他只听不说,立在一旁一径抽烟。人有时说谈一阵子,见老张在边上,长久不言语,就问他:
“老张,这个事你怎么看?”
“老张,说说?”
“老张,知晓不?”
老张默了半晌,说道:
“尽是狗屁。”
“狗屁你还听?”
老张又默了半晌,敲掉烟锅里的烟灰,背着手便走开了。
人常常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走的。说一会子话,见他在一旁抽烟,又说一会子话,不见了他人影。当然,人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他是个怪人。相反,好些人倒是情愿和他说事谈天,因为知他嘴严,听便听了,不会到处说,见人跟人造舌去。
有人时常打趣:
“老张知道的事比别人都多,这镇上的好多秘密只有他和当事人晓得。”
又有人便说:
“不止他,你忘了,还有一个和他一个被窝里睡觉的人,事前事后还不得咬咬舌。”
这话让杨氏听去了。晚上睡觉,她在床上把话说给老张听。老张不语。默了半晌,杨氏道:
“一个被窝里睡觉,我却什么事都不知道。”
老张半晌不语。
杨氏在被窝里踢了他一脚。
“顾好自家的事就行了,你要晓得这些鸡零狗碎的无关事做什么。”老张道。
“就许你晓得。”杨氏嗔道。
长久,老张叹口气,再不言语。
杨辉途是个杀猪匠,家住永宁街最北边。老张与他是好友。杨辉途除了杀猪,闲时爱下象棋。老张爱看人下象棋。杨辉途下棋最厌烦边上看的人说话,在局外指点议论。逢听着局外人说话,他就嚷嚷道:“哎,哎,闭嘴。观棋不语。”
老张看棋从不说话。不过他只看不下。不下不是不会,后来他与杨辉途杀过几盘。
“老张,陪我来几盘?”杨辉途一天找不到人下棋,便邀老张来。
“不太会。”老张说。
“你见天在边上看,哪能不会。要不,我让个車?”
“那倒不必。”
杨辉途见激将法凑效了,窃笑了下。
两人便摆开,杀将起来。首盘战了个平局。第二盘杨辉途惜败。第三盘杨辉途又惜败。再一盘,眼见大势不好,杨辉途未曾尝过连败三局的,心有不甘,便要悔棋。老张见他悔棋,登时沉下脸来,喝道:
“我可没兴陪你玩过家家。”
说完,他站起身便走了。为这事,两人生了好些天的嫌隙,一段日子不往来。
杨辉途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元虎,小儿子叫元豹。元虎跟他爹学杀猪,元豹则做了老张的徒弟,学打铁。
老张也有两个儿子,可两人都不愿干父亲的营生,觉得打铁这活儿太苦太累,又枯燥无味,经受不住。张家老大跟人做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常时不在家,四处串走。老二最是轻佻,没有恒心,做事全凭一时的兴头,兴尽便拂袖而去,另寻他事。早些年,他跟人学过唱戏、吹唢呐、木匠活儿、瓦匠活儿、弹棉花、相术等等,这些五花八门的行业,他没一样持久过,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皆半途而废。到后来,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和前事,再要拜师,人都不愿教他。杨氏每次劝他安稳寻个营生,长久干下去,他都听不进去。杨氏无可如何,就要老张去说他。老张不理睬。杨氏道:“是你儿子不是?”老张却道:“将他养大,接下来他是好是歹,是死是活,是他自己的命。”杨氏噎住,半天不响。半晌,她怒道:“爷俩一个死德性。”
后来,张家老大在外出了趟事儿,回来便跟老张学打铁,老老实实接了他的班。老二成家后也安稳了下来。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详情不提,下文再表。且先说元豹跟老张学打铁的事。
话说元豹要做老张的徒弟,老张起先不答应。不答应不是他瞧不上元豹,而是觉得元豹做不长久,他小子不适合干这行。在老张眼里,元豹够聪明,心眼多,脑子活,能言会道。而这些,在老张的小儿子身上都有,老张最是清楚。杨辉途再三托付老张收元豹为徒的事,要换别人,再四再五也不管用,只是老张与杨辉途素日交好,几次下来,实在却不过,就答应了。让老张不解的是,这事大半是元豹自己的主意,他自己要来跟老张学打铁。
老张对于自己的这门手艺极其自信,也格外爱惜这些年来积累的名声,因此活儿做的一丝不苟,半点马虎不得。认识老张的人,对他打出来的铁器一向无二话。
一天,镇上做豆腐的杨冬来拿了把菜刀进铁匠铺找老张。
“老张,瞧瞧,前段时间让你打的刀,成了这模样。”
老张从他手上接过刀来看。刀口有几处卷刃了。老张从屋里拿了另一把刀,把卷刃的菜刀的刀口在另一把刀的刀背上来回推了几下。
“冬来叔,你拿这刀去砍石头了还是怎的?”一旁的元豹打趣杨冬来。
“放你的娘的狗屁。”杨冬来骂道。
老张脸上挂不住,阴沉着脸,好半晌才道:
“对不住。我拿把新的给你。”
杨冬来拿着老张给的新刀在手上掂了一下,又上下左右瞧了好一阵子,这才离去。老张见他这般,心里不是滋味。
“师父,不消说,这把刀准是他自己不注意使坏的。”元豹对老张说。
老张瞪了他一眼,不言语。
元豹不敢吱声了。
好一会儿,老张道:
“往后,少自以为是。”
“晓得了。”元豹应道。
不多久,老张发现元豹心思不在打铁上。心思不在,不是他小子偷懒,不干活儿,抑或不听老张的话。人倒是也勤快,能下力,老张偶尔说一两句要点,他诺诺听着,改日问起,他亦能原本复述出来。说心思不在,是老张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儿对打铁这件事的兴头,他每日过来,像是完成任务似的。当初,杨辉途和老张说,做学徒是元豹自己的主意。老张如何信得。直至某日,老张的小女儿私下找老张,和他说到元豹暗下嘴里不干不净,对她动手动脚。老张听了,这才醒悟:这臭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狗日的。老张不禁大怒。
老张有两个女儿。大女已出嫁,小女刚过及笄年龄,尚未许婚。
元豹对老张女儿耍流氓,老张自然生气。更让老张生气的是元豹以做他学徒为借口行事,哄老张知无不言地教他,而他心里却毫不在意老张教给他的那些在老张看来无比重要的东西。这对老张是莫大的侮辱,不可原谅。
老张把元豹叫到后屋,什么也没说,响响地掴了小子一巴掌。元豹毫无兆头地挨了一掌,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师父做什么打我?”元豹摸着脸,瞪着眼,带着怒。
“明天起,你再不用来了。”老张看着他,脸上倒没有怒意,却不怒自威。又说:
“你再对她动手动脚,我剁了你的手。”
元豹晓得了。他再不言语,抿了下嘴,便往门外去。走到门口,他嘀咕了声:
“一把菜刀都打不好,谁稀罕。”
这话老张自然听见了。话像一把刀子剐着老张的心窝儿,疼得紧,难受得很。为这话,老张好些天寝食不宁,郁郁不言。
杨辉途听说老张辞了元豹,问明缘由,便上老张家去道歉说解。他在老张面前,先骂了一通元豹如何不是,又说他知错了,不该那样放肆无礼,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是一时糊涂,方法不对。说罢,他提出想和老张结成亲家的想法。老张起先一直不言,尽他说,待他言此,老张便开口回拒了他,口气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见老张一点情面不给,杨辉途好没趣,勉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
打此,老张和杨辉途的关系就疏淡了。
在元豹之前,老张还收过一位徒弟,那人名叫元桀。
元桀不是镇上人,外地来的。具体是外地哪的人,不晓得。他于民国十年暮春的一天黄昏来到了塘竹镇。进入镇子,他向人询问镇上可有住店,想去投宿。篾匠老杨告诉他在镇子南边的山上有一座寺庙,可去投宿。元桀称谢后便南行出了镇子,往山上寺庙投宿而去。
第二天上午,元桀下山,来到镇上。他一径走到老张的铁匠铺里,想要老张给他打一把双刃的匕首。他从身上拿出一张纸来,纸上画着匕首的形状和尺寸。老张打量了一眼他,拿过纸来瞧瞧,应下了这个活。
许久以后,关于元桀和这把匕首,有一个故事:元桀本是某处山里的土匪,本领不错,颇得土匪头儿的赏识。一日,头儿派他下山做件事——杀一个人。这次,他未带帮手,只身一人下山去了。当天晚上,他便做完了活儿,干干净净。可是,那晚以后他再未回去往日他栖身的山里。过了几年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日子后,他突然厌恶了这种生活,心生离去的打算。那日晚上,他向山里相反的方向走去,走走停停一个月,走到了塘竹镇。投宿在塘竹镇南边山上寺庙里的头天晚上,他念及山里头儿素日对他的赏识和关照,想到自己不辞而别,心有愧疚。他想到了一直随身的那把匕首。那是多年前头儿送给他的礼物,那把匕首本是头儿多年的随身之物。头儿送给他,他推就,头儿当时笑说:“除非你小子厌弃老子,离开老子自己快活去,否则就他妈的给老子收下。”他给头儿办的最后一件事,用的就是那把匕首。只是,那日晚上,匕首便丢了。他是第二日发现匕首不见了,想或是做完事翻墙的时候掉下了,或是赶路的时候掉了。回去寻找,怕撞见熟人。一忖度,也就算了。等他在寺庙里想起头儿和那把匕首,心里不是滋味,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翌日,他在纸上画下图,下山找老张照图打了把一样的匕首。他带着匕首沿来路回走。赶至山下一弟兄家里,他把匕首交给山里弟兄的家人,央人带进山去,交给头儿。而后,他又回到了塘竹镇,还投宿在寺庙里。
这只是故事的一个版本。后来,关于元桀和这把匕首,又有另一个故事:元桀本是某处山里的土匪,本领不错,颇得土匪头儿的赏识。只是几年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日子过下来,他突生厌恶感,觉得终归这样的生活不能过一世,也晓得这一行多不能善终,便意欲离去。后来又经历一事,使得他愈打定了离开的主意。一次,他下山去县城办件事,在县城街上见到个女孩。那女孩二十出头,模样不赖,却也算不上拔尖。比眼前的女孩好看的女人元桀见过不少,只是没有一个似这般让他惊悸动心的。这世上的事,别的都能论出个理来,独独男女之事不能以理论夺,说不出理儿的。他在女孩身后跟了一段路,最后瞧见她进了县政府楼里。回去的路上,他一边心里念着那女孩,一边却有些失落惆怅。他晓得自己干的这行,正经人家的女孩哪能瞧得上。像山上其他人那样,使强蛮干,把人抢了去霸占?心不甘情不愿,强扭的瓜不甜。他可瞧不上这些个手段。一路寻思,他做定了离去的打算。只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土匪窝里向来是入伙容易退伙难。他私下把想法告诉了头儿。头儿半天不说话。闷了好一会子,问他:“想好了?”他说:“想好了。”又闷了好一会子,头儿与他说:“你也晓得这行的规矩。规矩不能乱,否则下面几十号人如何认我这个大当家!当然,你这些年立了不少功,大伙儿晓得。规矩是规矩,可是规矩之外还有情义。我可以让你离去,只是你得替我办最后一件事。”头儿让他办的最后一件事是去杀一个人——县城的知事。下山前,头儿给了他一把双刃的匕首,要他用这把匕首杀掉知事。当天晚上,他寻到知事家,在书房里用匕首结束了知事的生命,活儿做得悄没声。那知事瞧样子,年纪只比他大几岁而已。对死去的知事,他倒生了怜悯与愧疚来。正欲离去,不想却推门进来一人。两人脸对脸撞个正着。他惊在原地动弹不得,手上的匕首掉在地上也顾不得。进来的人正是他那日在街上撞见的让他挂念的女孩。她惊喊一声,便向躺在地上的知事跑去。她抱着死去的知事泪流满面。适时,他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过来,便藏在门后,待人进屋,将人击昏。是个老婆子。只这一会儿工夫,他转身再看时,发现女孩躺在了知事的尸体上一动不动。他走过去一瞧,登时跪在了地上。女孩用他杀死知事的那把匕首自尽了。他晓得女孩与知事是夫妻。适时,远处又有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过来。他翻墙溜出去了。刚出县城,他在荒野小径上遭到了一伙人伏击,险些丧命。他在还击中见到了几个熟悉的背影。立时他便明白了:头儿没打算让他活着。逃脱后,他又想到了一层:让他去杀县知事也是头儿设计好的,头儿一切都知晓。他一路逃避,一直到了塘竹镇。在寺庙里投宿的头天晚上,他改变了继续奔逃的主意。他让镇上的老张给他打了把匕首,和那晚结束了两条生命的那把匕首一模一样。他带着匕首又沿路回去,伺机把这把匕首插进了头儿的心窝里。而后,他又回到了塘竹镇,还投宿在寺庙里。
两个故事,哪个真,哪个假,诸位看官不必太计较,因为两个可能都是假的。故事毕竟是故事。每个人嘴里的故事都不一样,心里的也不一样。
且说元桀再次回到寺庙投宿,白天他常常去老张的铁匠铺看老张打铁。他往门口一站,一声不响,长久盯着老张那重复而枯燥的挥锤动作,竟不厌烦。老张也不与他扯话,埋头干自己的活儿。一日,他打了坛子酒,带到铁匠铺,待老张歇下,便请老张吃酒。两人坐下吃酒。他提出欲拜老张为师,跟他学打铁。老张不言语,一径吃酒。一坛子酒吃尽,老张站起身来,这才说:
“明日试试。”
镇上人见老张收了元桀为徒,都来打趣:
“老张,你偏心,不教本地人,教外人。”
“老张,收了什么好处,竟做了他师父?”
“老张,不想一坛子酒就能收买你,改日我拉一车子过来,尽你吃。”
“老张,你是不是谋算着要这浓眉大眼的小子做你家女婿?”
这一众人的聒噪,老张也不去搭理,尽人说笑。人都知道老张的性子,他们各人称了各自的口舌之欲,至于老张搭理不搭理,各人也都满足了。
老张答应教元桀打铁,是因为他觉得元桀做事能定心。老张从他眼神里看出他身上有一股狠劲,有一股固执的执拗劲儿。这是老张钟意的。跟老张学了段时间,老张认定他是块好料。他在山上寺庙里住了几宿后就下山住进了老张家里。他住下的头天给了老张五十块大洋。老张也不推就,当即收下了。老张知道这些钱能够堵住妻子杨氏的嘴和她往后的白眼。元桀与老张亦师亦友。两人彼此敬重,话都不多。对于元桀的过往,老张见他不说,也就不多打问。除了打铁,两人要么坐下吃酒,要么在棋盘上杀几盘,日子倒也适意。
半年后的某日晚上,元桀离开了老张家,从镇上消失了。他是突然离去的,未说给任何人。第二日晚上,老张上床睡觉,妻子杨氏在枕边告诉了他元桀离去的原因。老张的大女儿看上了元桀。元桀起先未发觉,待发觉后便选择了离开。杨氏说毕,见老张不响,就又将元桀数骂了一通,诅咒了一番。老张睁着眼睛一声不响。
半年后,老张的大女儿嫁作了人妇。
也是半年后左右,有人从外地传来元桀去世的消息。说他是被人杀死的,身上挨了好几颗枪子,还有数处刀伤。也不知从哪得知的,人开始纷纷传言,原来元桀本是个土匪,他来塘竹镇是为了避难躲仇家,后来被仇家发现踪迹,便离开了镇子,只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最终还是没逃过惨死的下场。
老张某日晚上,在院子里的地上插了三根燃香,祭了杯酒,暗里默默站了片刻,而后便进屋去了。此后,老张再未提及元桀。
老张教的第三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是他大儿子。
老张两个儿子都随母亲,都是嘴上不能吃亏的主儿,不似老张寡言讷语。起先,杨氏与老张说及,是否要在两个儿子中选一个教手艺,将来接下他的活儿。老张把俩小子叫在一处,问他们可愿意干他们老子的活儿?俩小子听了,头拨浪鼓似的摇,哪能愿意。老张也不气,也不恼,这便作罢。
张家的老大稍一经事,便跟着几个熟人出外做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东边买进西边卖出,南边籴入北边粜出,东南西北走闯,常时不着家。时值乱世,外面不安生,杨氏心里不愿意儿子常年在未知的外地营生。常劝他在家里寻个事儿安定下来。他听而不闻。几年后,他从外地带回来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将女人安置在家里,也就成了老张的大儿媳。杨氏这时又劝他,已经成了家,总该在家里寻个营生安定。他还是听而不闻。大儿媳怀孕的那年,老大在外地出了事。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土匪,被土匪绑走了。
老张收到一封简短的信,数行大字,大意是说某某共四人现在某处,半个月内汝等四家各拿如许大洋前来赎人,每超过一天便砍下每人一根手指,一个月后汝等就不必前来了,在家里多烧些纸祭奠吧,尸首自有山里的野狗野狼去处理掉。随信有四件各人身上的小物事,让家人确信人真的在对方手上。和四件小物事一块儿的还有一根人的手指。杨氏见到那沾有干黑血渍的手指,当即昏厥过去。少刻醒来,她便扯着嗓子哀嚎。老张板着脸呵叱道:
“嚎什么!还没到嚎的时候。这不是他的手指。”
杨氏当即止住,拿过手指来看。见那手指上留有长长的指甲。他们家老大没有留长指甲的习惯。便稍宽下心来。
又少刻,另外倒霉不幸的三家人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赶到了老张家。他们一一看过信和物件。问老张:
“送信的人在哪?”
“早上起来,就见到桌上放着这封信。鬼晓得谁送来的。”杨氏道。
“可信不可信?东西虽眼熟,可我也听说有一些该死的人善用相似的伎俩诓骗钱财。”有一家人疑道。
“操!那你就准备烧纸吧!”老张怒道。
关乎性命的事,如何耽搁得!各家人凑足了钱,都交给老张,要老张带钱去信上的地方赎人。见那些家人这般胆小,杨氏捡些难听的话讥讽了几句。老张理也不理,带了钱一径赶路去了。老张的小儿子嚷着要跟去,被老张喝了回去。
老张赎回来的四个人,两个活着,两个死了。有两个夜间想逃跑,路上被追来的土匪当场击毙。这还不说,两个未逃跑的也受牵累,被土匪绑在屋外的树上用鞭子抽了个半死。
张家老大回到家里休养了半年方大体康愈。
见老大大体无恙了,一日,老张和他说:
“明日起,你跟我学打铁。”
也不管他应不应,老张说完便走开了。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老大馁了许多。在家休养的时日里,他想着:生死不由人,还是守着亲人心里踏实。
明日,老大在铁匠铺里开始跟着老张学打铁。
数年后,老张的听力倏忽下降。本来话就少,听力一出问题,话就更少了。铁匠铺已经交给了老大。老张整日介找人下棋。先前,他只看少下,现在彻底闲下来,他见天便捏着棋子盯住棋盘。下棋不需多舌,他耳朵不好,便听不到身边看棋人的聒噪,这于老张再合适不过。
老大接了老张的铁匠铺,尔后,老大便也成了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