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战斗的今日(戦いの今日)(1958年9月)(23岁)
夏天,他和弟弟浑身是汗,嘴唇干裂,站在炎热的人行道上。皮肤内侧痒痒的,仿佛有热珠在流动。尽管如此,寒意却在身体深处震颤。 起初他以为只有自己在发抖,感到羞耻,但当他发现弟弟也时不时地咬紧牙关发出尖锐的声响时,心里稍微安定了些。然而,每当移动身体,炎热与寒意的难受交织就涌上胸口,让人难以忍受。这种感觉一直持续着。他们颤抖着等待了很长时间。 黑人士兵们赤裸的手臂交叉着,慢慢走来。当弟弟投来询问的目光时,他摇了摇头。士兵们走了过去。根据几次预备调查的结果显示,在黑人士兵中确实有受过较高教育的人。但是这个比例太低了。而且黑人士兵对同为有色人种的日本青年所显示的怀疑,一旦被点燃成敌意就会变得难以收拾。去接触黑人士兵并不明智。 与其找黑人士兵,不如寻找那些容易受到不安、恐惧,以及怀有柔软希望萌芽的敏感情感的人,那些天真撒娇性格的人。这就意味着要寻找属于知识阶层的年轻白人。 又来了一个黑人士兵,这次是个因焦虑而显得病态的,眼球几乎要从脸颊上凸出来,走路很急促。他粗壮油亮的脖子被天蓝色衬衫领子勒着,汗珠像串珠子一样在肉褶间闪烁。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天气很热,没有风。因此黑人士兵的体味就像在水中膨胀变重的粉末一样,缓慢扩散,最后停留在他们周围,一动不动。他们稍微移动了位置继续等待。 匆忙弯腰赶路的日本雇员自然不在考虑之列。这些穿着贫穷制服的人,反而是敌人。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流逝,工作没有进展,只有炎热和寒意反复折磨着他们。 弟弟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他抬起头,看到一个金发在猛烈的阳光下燃烧般的白人士兵走来,一个看起来非常稚气的士兵。他感觉胸腔深处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他用上衣下摆擦掉指尖的汗,从内袋掏出小册子向前迈了一步。背后传来弟弟的手掌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回。士兵面无表情地从他面前走过。 他转身看向弟弟,发出愤怒的声音。他感到懊恼。弟弟默默地,用强大的力量继续按住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在弟弟的每根手指下立即渗出汗水,这些汗水无法被已经完全湿透的内衣吸收,缓缓地流入背部的凹陷处。 他微微侧身,想要摆脱弟弟的手掌,目光直视着前方闪闪发光的人行道。在卡索普的通用门前,阳光反射得刺眼,几名日本佣人和外国士兵站在耀眼的砂石上,神情疲惫地注视着他和弟弟。“别着急,”弟弟温柔地眯起眼睛说。“啊,”他失望地回答,浑身又冒出一层新汗。“别急,慢慢选择,”弟弟重复道,“一旦给了一个人,就会立刻转移到别的地方,给一个马虎的人可惜了。” “越快越好,”他感到内口袋里鼓鼓的宣传册压得胸口沉重,心中对这些宣传册感到愤怒。真是该死,真是该死,如果没有这些,谁会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穿上外套? “而且现在很危险,卡索普的人在看着我们,”弟弟低下头,似乎在为他辩解。“我不知道,”他早早地说,目光落在弟弟那如同女人般光滑宽阔的脸庞上,阳光在他皮肤上投下了圆润的阴影。这个家伙几乎不出汗,而我却像水淋淋的猪一样臭。 然而,弟弟的汗水确实在干净的毛孔间渗出。不同的是,弟弟看起来非常整洁,至少在外表上。“不过,如果就这样给了他,可能会成功,”弟弟说。 这个家伙甚至没有发出酸臭的味道,反而在反省,而我却像个流汗的猪一样肮脏。然而,他在下一瞬间将这些烦恼抛开,重新调整了姿势。一个年轻的士兵,栗色的短发在额头上微微翘起,边吹口哨边走来。 “好吧,”弟弟在他敏感的汗湿脖子和背上轻声说道,“那边也不错。” 于是他跟着外国士兵的步伐,像街头的招揽客人一样,递出了宣传册。士兵几乎没有反应,眼神冷淡,青灰色的单调眼睛盯着他,嘴里嘟囔着,径直将他推开。他停下脚步,随意地迅速回头看向铁丝网的另一边。没有人注视着他。他努力压抑粗重的呼吸,脸上充血,慢慢退回。 弟弟紧紧握着他递出的宣传册,目送走那名外国士兵,双唇紧闭,神情严肃。那修长的腿似乎在准备随时回收士兵手中的宣传册。士兵大步走去,直到转角才丢下宣传册。那家伙再也不会随便对待它了。“成功了,”弟弟因兴奋而脸色苍白地说。“换个地方吧,”他回答。 “在这里也许还能再来一个。” “快点换地方,尽快搞定,”他坚持道。“那家伙不一定会放过我们。” 他们沿着卡索普的铁丝网走了一段时间,进入了一个靠近加油站的巷子,那里所有的窗户都关着,显得杂乱无章。穿过整齐的草坪,走过一排排圆形的兵营,白色的栅栏玫瑰,背对着这些景物走去,心中的压迫感逐渐减轻,反而开始感到愉悦,情绪愈发高涨。弟弟也不再咬牙切齿。 他们穿过酒吧的杂乱招牌,朝着有车站的街道走去。 “如果他把宣传册读给宪兵,那算不算背叛呢?”弟弟一边问一边思考。 “这种人就是这样,毫不畏惧地考虑每一个细节,”他心想,随即沉默不语。 “背叛这个词对我来说……”弟弟开始说。 “让我们被抓的人就是他,”他打断道。“这就意味着我们被背叛了。” 弟弟用一种困惑而亲切的眼神看着他,眼底流露出信任的微笑,这让他也感到有些困惑。“哥哥你这样的想法真是太狭隘了,真是太适合你了,”弟弟说。 “啊?”他用一种略带嘲讽的语气回应。“我只是不喜欢现在我们被认为是背叛了法国人,这种想法太狭隘了。” “狭隘,”弟弟笑着说,“因为没有其他办法。” 他们走进的巷子逐渐变窄,最终成了一条死胡同。车站那条街的喧嚣从他们面前的临时建筑后面传来,伴随着尘土飘落。他们决定返回。 当他们准备进入巷子中间的狭窄小道时,停下了脚步。阳光被遮挡,右侧的房屋檐下,年轻士兵和妓女们正在交谈和亲昵。弟弟调皮地抬头看着他,他点了点头。弟弟手指夹着宣传册,摇晃着走向一名坐在地上、手放在三十岁左右妓女膝盖上的矮小士兵,他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 突然,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他停下了脚步,感到一阵颤抖。一个强壮的宪兵站在那里,脚步稳健。他几乎绝望地寻找逃跑的路,但宪兵宽大的腰身在巷子里显得格外庞大。 宪兵用锐利而坚定的目光盯着他,压迫感十足地说了些什么,但他听不懂。他试图开口,却被无力感压倒。我要说什么呢?难道说是搞错了?“你搞错了,”他用英语说,结实的手臂重重地落在他的右肩上。他吓得沉默不语,身体的汗水瞬间被抽走。 “跟我来,过来一下,”那名外国士兵用粗鲁的英语说,似乎有些恼火。 他回头,看见弟弟站在妓女和外国年轻士兵旁边,呆呆地望着。“他还在手指夹着宣传册,真是个家伙,”他心想。然而,弟弟的眼神中流露出像病牛一样无助的悲伤。宪兵的大手从背后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啊,”他呻吟着,心中想着,现在我想逃跑,但感觉自己正逐渐远离现实。他缓慢地开始跟着宪兵走,弟弟静静地留在后面,让他感到一丝怨恨。随之而来的恐慌迅速取代了这种感觉,他无法抑制自己的颤抖。 炎热的夏日正盛,走出巷子回到人行道上,这种感觉愈发明显。一个满身是汗的黑人士兵正搂着一名日本女子走着。载着前来接将军的家属的大型车扬起了咸咸的尘土,车窗外探出一只疲惫不堪、可怜的狗在外面张望。那只狗看着被捕的他,另一只狗则蜷缩在路边狭窄的阴影中,忍受着酷热。他感到自己无法很好地理解自己陷入的困境,浑浑噩噩地流着新汗走着。 他和身边的男人紧紧相拥,散发着外国士兵特有的黏腻汗臭,周围走着的都是正常人,似乎毫不在意。那是一个极为平常的宁静午后。然而,我们正在做着极其愚蠢的事情,以一种理所当然的粗心大意去做如此危险的事情,结果被捕,跌入了深渊。 他上衣内口袋里的宣传册滑到了腹部,变得沉重而热。他意识到连处理这个都无能为力,感到极度的狼狈。他想到了那些愤怒的宪兵们,想着如果被发现,自己的鼻子恐怕会被打得粉碎。宣传册里充满了朝鲜战争中年轻知识分子的号召,强调了战争的肉体上的厌恶。最后一页印着一名头部被砍掉的孩子般的外国士兵的尸体照片,第一次看到时让他感到绝望的恶心。朝鲜的士兵死亡人数、尸体处理的纪录,朝鲜的游击队会用竹子刺穿你们的肚子。“你们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明天,为年轻人,湖边的散步,完美的冬季交流,但今天是斗争。” 为了不为朝鲜人而死,承受着像狗一样被朝鲜人杀死的屈辱,真是愚蠢。我们日本的青年,准备勇敢地脱离战线,向你们海那边的同学伸出手。 通过不完全引用奥德赛,作为同学,我可能会被半杀,真是个糟糕的错误。他感到痛苦,肩上被白人宪兵的巨大手臂紧紧夹住,痛苦地呻吟着,感到无力。然后,他被带进了一家装有彩色玻璃的廉价酒吧,几乎被恐惧和困惑所笼罩,在黑暗中眨了眨眼。 “帮我翻译这个家伙说的话,”宪兵突然用亲切的声音对他说。“帮我翻译这个醉酒女人说的话。” 在他适应黑暗的眼中,出现了一位中年日本妓女,她的头发凌乱,坐在一把古老的扶手椅上,脸颊靠在桌子上,愤怒地抬头看着他。 “把这个女人说的话告诉我,我搞不定了,”宪兵担忧地皱起眉头重复道。 “You speak English, ah?” 他全身失去了力气,跪倒在地。汗水立刻充满全身,喉咙干渴。伴随着刺痛的喉咙,他感到一阵神经质的痉挛,令人厌恶的笑声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你笑什么,小子?”女人说道。他咬紧牙关,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努力压抑笑声。啊,我真是个傻瓜。然后他站起身,拍去裤子的膝盖,恢复了些许镇定,听女人的诉说,并将其转告给宪兵。 女人说,昨晚她忘记收前金就和士兵上了床。士兵早上突然腹泻,四处寻找厕所。然而她的房间里没有西式的马桶,于是那个外国士兵几乎脱下裤子就冲到街上,再也没有回来。你作为宪兵,能不能帮我敲敲那些西式厕所的门?“一个腹泻的男人整晚抱着我的屁股,真是荒唐,”女人用轻蔑的口气补充道,这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 “He has no common sense.” 他不自然地简略说道。 “问问他是什么样的人,知道名字吗?”士兵问。“黑乎乎的,臭得很,个子也大。” “Niggers……”宪兵立刻失去了兴趣,摇了摇头,重新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他们留下女人,走出光亮而炎热的户外。女人愤怒地咒骂,咬牙切齿,但宪兵已经不再关注她。“我真想和那个醉鬼一起喝酒,和那个腹泻的美国士兵一起喝一杯,”宪兵亲切地说道。“那倒是个好主意。”他用不太流利的英语,但态度友好地回应。“不过很遗憾,我很忙。” 刺眼的阳光和炎热,持续不断的汗水,他与神情忧郁的宪兵握手告别,转身回去。内心的窃笑让他的内脏颤动不已。他笑得泪水夺眶而出,回头走去,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极其滑稽。将宣传册递给知识阶层的士兵的工作,也变得滑稽可笑。他心中想着,这真是无聊的喧闹,死去活来的空闹。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根本没有什么异常事件发生。我们完全与紧迫的极限状况隔绝。我们就像在完全保育设备中成长的婴儿,无论怎么翻滚都不会受伤。这个想法总是让他痛苦,激发出苦涩的思考,但此刻却带来了幸福的虚脱感。他停下脚步,俯视着为吸收强烈阳光而敞开的排水沟的露出部分。暗渠中流出的污水缓慢地流入另一个洞口,夹杂着蔬菜残渣。他从内口袋中取出被汗水浸湿、柔软而沉重的宣传册,扔进了暗渠。惊慌失措的水鼠从水中跳出,鼻子上闪烁着水珠,又迅速逃回去。他喉咙发热,笑着,站在那里呆了一会儿。 他并不知道是谁设计了这本宣传册,谁撰写了文案并进行了印刷。他也并不是有意识地参与这种特殊的运动。前天,他的朋友开玩笑地把一个包裹递给了他。他带着弟弟来到这里,是为了把这个包裹交给卡索普的士兵。他和他的朋友都不清楚,某个团体正在以新的斗争手段向他们文学部的学生发出合作的请求。平时他们专注于学习,但偶尔会被政治兴趣所困扰,然而要真正参与政治活动又有太多顾虑,并且对此感到羞愧——让他们合作一天,给他们的良心带来一天的假期,带来充实的快乐,而对政治团体来说,则是雇佣了一天不被当局关注的活动员。他正参与其中,现在却觉得这很滑稽。 巷子里没有弟弟,妓女和士兵们也都消失不见。他走到巷子的尽头,停下脚步,把手伸进胸口,擦去汗水,思考着弟弟的去向。 然后,他突然注意到一名年轻的外国士兵和一位年长的妓女在注视着他。她们从一扇打开的门里,怀疑地看着他,里面是一家相当可疑的咖啡店。他无缘无故地感到慌乱,后退了一步。“你在找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吗?”妓女走出门口,露出粗糙的皮肤,问道。 “是的,”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被带走的时候,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你,似乎快要扑过来想要把你抢回来,”妓女皱着眉头,痛苦地叹息道。“但是在那种时候,腿就是不听使唤,动不了。” 他温柔地想起了相信自己抛弃了他的弟弟,满怀羞耻地哭泣的样子。他最爱弟弟。“她走进那条小路的深处,”女人说。“我很担心,所以跟着这个人去看看,她在桑树田里蹲着哭。” “哦,”外国士兵含糊地回应。 “哦,哦。”他穿过酒吧和咖啡店交错的小路,走出一片湿润、散发着肥料气味的古老贫穷农家的庭院。惊慌的鸡在四处逃窜。庭院低矮的篱笆后面是一片青翠的桑树田。他四处走动寻找弟弟,但弟弟并没有出现。他找了很久,最后疲惫不堪,生气地躺在桑树田的畦埂上,仰望着天空。天空晴朗而明亮,显得愚蠢。他的身体里仍然顽固地留着笑声的余韵。“天空开始阴沉,夕阳迅速降临。桑树田开始涌出青色的雾气,清澈如清水般不断涌现。” 他站起身,试图沿着烟雾弥漫的小路返回,找到了坐在桑田柔软泥土上哭泣的弟弟。弟弟把头埋在膝盖之间,似乎在想着“如果不来这里就好了”。他心中这样想着,脚步声渐渐靠近。 弟弟抬起头来,背后是明亮的西空,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漆黑,只有眼睛闪烁着光芒。他看不清弟弟的表情,但那闪烁的白色眼睛让他感到受伤。他感到一阵愧疚,停下了脚步。“啊,”弟弟呻吟着说,“哥哥。” 他感到弟弟在注视着自己,似乎在寻找他身体上的屈辱痕迹。他强忍着这种感觉,走向弟弟。“这真是无聊的事,”他说。 “啊?”弟弟用沙哑而微弱的声音问,“怎么回事?” “我在做那个醉酒妓女的翻译。”他和弟弟一起走在烟雾弥漫、草丛茂盛的路上,弟弟显得非常困惑和羞愧。“我真是个卑鄙的人,关键时刻总是卑鄙。”弟弟愤怒地说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卑鄙,但在黑暗的田野里一个人哭泣可不是男人该做的事,这里可不是苏格兰。“你觉得我不值得依赖吗?”弟弟用充满怨恨的语气对他说道,“你觉得认真对待我很危险吗?” 他依然沉默,搂住弟弟痉挛的身体。他理解弟弟受伤的感受,心中却涌起一种滑稽的情绪。然而,他似乎太疲惫,无法伸出援手。“别像只小鸡一样啼叫,这家伙。”他心中想着。“这工作真无聊,真讨厌。”弟弟坚定地说,“但我连这都做不好。” “别再说了。”他生气地说道。 弟弟紧咬着嘴唇,直视前方走着。 “别说夸张的话。”他在生气后立刻感到后悔。“没发生什么大事。” 他们试图穿过一个熟悉的农家院子,正好遇到从田里回来的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穿过湿漉漉的低洼地,那是夏天也一直干不了的神秘污物,走到农家的另一侧。“嘿,学生。”从阴暗的静谧中传来一个热情的女人的声音。他们停下脚步,像受到威胁的野兽一样靠在一起。他看到一个裸露的妓女从阴影中站起,尽管她的皮肤被更多的衣物覆盖,但仍然显得赤裸。她的白皙圆润的手指夹着他们的宣传册,这让他感到心头一紧。弟弟走到他面前,似乎在保护他。“嘿,我有话要说。” “你们,”弟弟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你们读过我们的宣传册吗?” “读过,所以我有话要说。”女人说道。“快进来。” “你是从哪里得到的那本宣传册?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发放它?”弟弟急切地问。 “我知道你们在做的事情。”妓女回答。 “那本宣传册是我从朋友那里拿来的。”弟弟脸红着转过身,他微笑着,心中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然后他和弟弟顺从地应邀走了进去。那是一种建筑,和卡索普的环境一样,像森林中的树木一样,成为了狂欢的场所。外面用木板和涂料掩盖着,但一旦走进去,湿润的土间上悬挂着浸透了牲畜气味的裸露横梁,里面有几把粗糙的木椅。女人看着他们进来,离开了那扇有些摇晃的窗户,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贫穷的室内,光线照亮了土间角落里堆积的稻草。 “坐下吧,我有话要说。”妓女慢慢地看着他们说道。 “啊?”弟弟问。 “这把椅子。”妓女看着弟弟犹豫着把手搭在椅背上的样子。 “坏了,黑兵队总是粗暴。”妓女从容地说道。“坐在稻草上吧。我们忙的时候,有时也会在稻草上睡觉。” 弟弟抱着膝盖,坐在稻草上,感到柔软的稻草在他身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在妓女旁边的椅子前,拖出一把看起来结实的木椅,坐了下来。他和弟弟注视着妓女。妓女低下眼睛,似乎在仔细审视他们,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开始说话。她皱巴巴的宣传册在光线中透出微弱的光。 “哦,”他在适应了黑暗后,开始观察妓女中年开始发福的胸部和脖子。“你是刚才告诉我这个地方的人吧?” “找到你真好。”妓女说道。 “我吗?”弟弟因羞愧而声音沙哑地问。“当我的朋友拿到这个的时候。” “这个人没有被抓,我在窗户后面看着那个男人。”妓女说道。 那条巷子是外国士兵的妓女聚集地,意味着妓女和欲望中眼睛充血的士兵们在阳光的掩护下监视着他们的行动,他感到失望。 “那然后呢?”他带着冲动的语气问。 妓女转过她那圆润的额头,头发开始稀疏,朝他看去。他看到她黑色的脸庞下,眼睛闪烁着光芒。“所以我有话要说。”女人说道。 他心中感到不安,想着她可能并不需要警惕他们。 “这是什么事?”弟弟问。 “你们发放的宣传册上写着,”女人突然变得严肃,翻看着宣传册说道,“似乎在鼓励士兵们从卡索普逃跑,是这样吗?” “鼓励逃跑。”他感到可笑,愉快地说道。“他们只是在寻找这样的勇敢的男人。” “有士兵想要逃跑。”妓女紧张地用热切的声音回应,“如果你们能庇护那个孩子,我会带他来。” 他感到震惊,沉默不语。愉快的心情瞬间消失殆尽。他逐渐感受到一种不快的压迫感,“我被迫卷入了这个事情,那个想要逃跑的孩子已经半疯了一个多月,没办法了。你们愿意接纳他吗?” “哦,”他狼狈地说道。“想要逃跑,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害怕去朝鲜,想要逃跑。”妓女说道,“而现在,他甚至害怕待在日本。” “是什么样的士兵?”弟弟急切地问。 “这个家伙,”他心中想着,“这个家伙,真是入迷。”他在妓女回答弟弟的问题时,目光落在她膝盖上的宣传册照片上。照片中,一名年轻的外国士兵上腿被炮弹撕裂,奄奄一息,仍然努力扭头朝着力量的方向看去。他心中再次想到:“这个家伙。” “是什么样的士兵?普通的士兵。”女人解释道,“他说他是从卡索普斯大学志愿入伍的,刚刚十九岁。” 他想起了在寻找弟弟时,站在一旁无所事事的那个瘦金发男孩。“那个家伙,是你身边的那个男孩吗?”他问。 “那个家伙,怎么可能出现在那种地方?”妓女回答道。“他很害怕。” “但你和那个金发的士兵在一起过。”他坚持道。 “是的,我在他睡觉的时候。”妓女嘴角微微抽动,露出一种男人喜欢的笑容。“难道我做生意就错了吗?现在阿什利想要我,谁来养活我呢?” “那个阿什利在这个卡索普吗?”弟弟问。 “你们会接纳那个孩子吗?”女人没有回应弟弟的热切询问,反而问道,“那么,怎么样?” “我们……”他感到被逼到了绝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未想过逃跑的士兵会跳进他的怀抱。然而,难道我们发放的宣传册不是为了让士兵们逃跑而设计的吗?现在,当一名外国士兵跳进我们的圈套时,我们却感到不安。 “嗯?”妓女问,“不想接纳吗?做不到吗?” “我们会接纳的。”弟弟坚定地说道。“我们会接纳他。” “我们需要和制作宣传册的人商量一下。我们不能单独做决定。”他为了压制激动的弟弟说道,但他并没有与制作宣传册的人有直接的联系。 “阿什利想要逃跑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们的宣传册是有责任的。”妓女说道。 “不是说责任什么的,我来承担。”弟弟说道。“一旦承担责任,我们就会被牵连。”他回应道。“在接受之前,我们得好好考虑一下,不能随便说‘帮助逃兵’。” “这本宣传册从一开始就是在帮助逃兵。”弟弟激动地说道。“现在讨论这些没有意义。如果能阻止年轻人在朝鲜被杀或杀人,我们就应该去做。” “我们有这个能力吗?”他透过弟弟泪水模糊的眼睛,看到他因情绪激动而变得苍白。“我们能照顾好一个逃兵吗?” “我们已经开始了。”弟弟固执地说道,紧握着拳头。“在这里退缩是卑鄙的。用这种心态发放宣传册太不负责任了。” 妓女默默地看着他们兄弟俩,保持着几乎无关紧要的态度。她的表情与他们之间的紧张沉默毫无关系,耳边到下颚的肥厚皮肤上布满了皱纹,微微低垂。 他看到弟弟眼中因兴奋而涌出的泪水。弟弟正试图恢复名誉,想要摆脱白天目睹哥哥被宪兵带走的屈辱感。他明白了这一点。“我没见过阿什利。”弟弟用泪水汪汪的声音说道。 “你抛弃了我,现在却想把我拖入麻烦。”他心中想着。“好吧。”他生气地说道。“别说得那么夸张,我们能做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他低下头,沉默不语。弟弟和妓女也都沉默。妓女膝上的宣传册滑落,散落在地上,微风中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开始思考奥德赛的诗句,愈发感到愤怒。 “那个金发的家伙什么时候逃跑?”他问。 弟弟吓了一跳,抬头看着他。 “你们会接纳他吗?”妓女怀疑地问。 “如果你以为我们会高兴地去做,那就错了。”他对妓女说,目光却投向那位细长鼻梁、阴险的金发外国兵,薄薄的红唇微微翘起。“你错了。” “告诉我你们的地址。”女人说道。“我会安排后续,带走阿什利。” 弟弟拿出手册,用小铅笔在他们租用的仓库二楼的位置上写下地址。他心中想着,宁可现在就抱住那个外国士兵,也不想做这种事情。“我虽然不太清楚地址,”女人一边用鼻子擦拭弟弟递给她的纸片,一边说道,然后把纸片夹进像睡衣一样的上衣口袋里。“让在营地周围的女人叫菊荣就行了,菊和荣。” “我会告发你。”他说道。 女人的脸色抽搐,露出牙龈,盯着他。“我只是开玩笑。”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感觉自己有些不自然。“真是无聊的玩笑。” 妓女呼吸粗重。他从椅子上站起,走出浓雾弥漫的户外。巷子周围的粗制酒吧里亮起了灯,传来椅子被收拾和地板被扫的声音。很快,外国士兵们会涌入酒吧,喝酒、和女人们厮混。然而现在一切都很安静。他感到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决定了,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无比失落。 弟弟在与妓女交换注意后走了出来,他们并肩走着。 “我们能顺利完成吗?”弟弟用兴奋逐渐消退、带着不快和不安的声音问道。 “我们只是来发放宣传册的。”他回答道。“我不知道。” “这是个有意义的工作。”弟弟不自然地说道。“只要和制作宣传册的人顺利联系就行。” 一位显而易见的妓女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急匆匆地走出来,看到他们是日本青年后,冷淡地转身离去。他想起了那位坐在黑人的椅子上,目光盯着写有他们地址的纸片的善良日本妓女。白天的疲惫让他全身沉重。一个事件,可能会让他和弟弟无法动弹的事件,刚刚开始。他感到思考这件事是多么的沉重和乏力。然而,这种沉重的紧迫感似乎在他疲惫而烦躁的身体里扎根。 第二天,他在大学校园里四处走动,寻找把宣传册递给他的朋友。他在从正门通往大讲堂的宽敞石板路上的下水道修理工地找到了那位学生。朋友毫不在意地探头看着被挖开的下水道。“嘿,”他对朋友说道。“我有话要说。”朋友一边用手臂擦去脖子和胸口的汗水,一边跟着他离开了工地。“这是发放宣传册的结果。”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哦,”朋友回应道。 “这很滑稽,”他更加小心地说道。“有士兵想要逃跑,并且已经跟踪过来了。” "你读过那份小册子吗?" 一个朋友在严肃地询问,显得毫不关心地被吸引。 “是的,”他简单地回答,“我们不会涉及被抓成间谍审判那类的事吧。” 朋友认真地说:“我大学里就有人因为这种事被抓。他在约定的地方等待一名黑人逃兵时,白人宪兵队突然冲过来,足足有二十人。” “我觉得不会那样。”他抑制住自己的疑虑说,“我本来打算和那部队的情妇取得联系的。” “即使说是取得联系,”朋友说,“那份小册子的目标只是打乱年轻知识份子的部队。根本没人真的会因此而逃跑。” “但是总归是有责任。” “那么,你是真的打算接纳那些军人吗?”朋友一边擦着因汗水而渗透的手帕说。 “别无选择。” “即使他们联系你,也不要理会,他们把联系的想法灌输到有人脑海里就已经是成功了。” “我不能不理会,”他说,“我做不到。” 朋友凝视着他,他回望着朋友时发现对方在寻找逃避的借口。朋友似乎怕被牵连进来。 “明天吧。”朋友说,“能不能二点钟左右在正门旁等我,我没有权利回答这件事。而且,我并没有那么深入其中。” 那天是周六,第二天周日两点,他特意赶到大学。比昨天晚了十分钟,昨天的那位朋友和一个看起来很坚强的男人一起来了,他曾在示威游行中看到这个男人在队伍中。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会穿着那样显眼的衣服。他们在一个咖啡店里,他尽可能详细地向这个人讲述情况。男人默默听他说完。 “我明白了,”男人听他停下后急切地说,“在当前运动阶段,我们不可能庇护那些逃来的士兵。” “不管能不能,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逃跑,我们是有责任的。”他说。 “就让他逃跑吧,” 男人说,“那个士兵肯定是个温顺的人。” “那与其说是你的意见,不如说是制作那份传单的团体的想法吧。”他忍耐着说道。“是的。”男子回答道,“现在的运动已经偏离了基本宗旨,我无法协助。”他点点头,站起身离开了那家店。账单由一位将他与那名男子介绍相识的朋友愉快地付了。户外很热。他想着弟弟兴奋的表情,嘴里嘟囔着“该死的”。必须把不能接纳逃兵的消息告诉那个女人,真是个麻烦又讨厌的差事。他感到非常生气。然而,另一方面,他也怀着一种恬不知耻的安心感,看着事件似乎还未发生就即将平息,这让他更加愤怒。 在郊区通往避暑地的私营铁路的一个车站,他下了电车。“如果从北口出去就是住宅区,但他和弟弟住在南侧偏远地方的一座改造过的旧谷物仓库里。”他刚走进女关口,弟弟就在附近的食堂里等他。“快递来了。”弟弟紧张地站起来说道,“今晚那个女人和阿什利会过来。” 他怀着怨恨的心情想着,事情已经这样了,无法改变。他默默接过弟弟递来的快递,上面用稚拙的字迹写着极其简明的文字。 “你联系他们了吗?”弟弟问道。“联系谁?”他厌烦地回答,“制作传单的那些人。”“他们好像不想承担责任。”弟弟顿时满脸通红,盯着他看。他看到弟弟的眼球都开始变红,心情沉重地注视着。“我们收留他们吧,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说道。“啊,啊。”弟弟发出尖叫声,显得非常激动。“如果你不想参与,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他故意狠心地说道。 “我想做。”弟弟用幼稚的声音说道,“我也有责任。”“责任?谁有责任?”他纠缠着弟弟说道。他感到非常烦躁。“只是有一些害怕被送到朝鲜而逃跑的士兵而已,仅此而已。我们根本不了解那个男人,只是提供住宿而已。” 他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鞋,光着脚站在女关的门槛上,推开热切注视着自己的弟弟,走上了楼梯。他感到思绪混乱,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想法。在漫长的黄昏时光里,他既为自己感到羞耻,又强烈地希望逃跑的士兵在途中被发现并射杀。然而,当黄昏来临时,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和弟弟兴奋而沉默地吃完了晚饭,匆匆赶往指定的私营铁路换乘站。“我们做的事情简直疯了。”他想着。而弟弟一直像被恶寒侵袭一样颤抖着。 “我们可以不去接他。”他低声对弟弟说,“或者,我们也可以告发他。” “我坚决不会那么做。”弟弟生气地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去接阿什利。” “你真是个爱冒险的家伙。”他被突如其来的怒火控制,声音沙哑而热烈地说道。 他和弟弟特意慢慢地走下混凝土楼梯,然后沿着种有行道树的宽阔人行道,朝着体育馆的方向走去。“阿什利应该就在这条路上和他们见面。”他们走到体育馆前砂石路的起点,又折了回来。阿什利和菊荣都没有出现。当他们再次走到混凝土楼梯时,两人都叹了口气。时间是对的。他们又再次朝着体育馆走去。在砂石路的起点,他们盯着被撕掉的传单残片在体育馆墙壁上飘动,墙壁在树丛后面显得阴暗,排列着,仿佛有人在等待他们。他们默默地靠近,走进黑暗中,绕着体育馆走了一圈。然后,他们发现了等待他们的人。“你们终于来了。”一个妓女从黑暗中走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说道,“我一直在看着你们来来回回。” “阿什利呢?”他问道,声音有些颤抖,感到有些羞耻。 妓女用柔软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他们一起走去。在一个建筑物与另一个小扩建建筑物相接的狭窄通道里,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黑暗中,正在放声大哭。他受到冲击,停下了脚步。弟弟也停了下来。男人试图钻进更窄、更暗的缝隙中,一边揉着骨头一边哽咽着。 当菊荣和他弟弟走近时,男人猛地回头,短短的额头上的皱纹因为痛苦而看起来像伤痕,他低下头,猛地冲了过来。男人的身体散发着汗水和污水的臭味。“是我,阿什利。”菊荣用极度压抑的声音说道。 他和弟弟抱住了阿什利。阿什利在他们的手臂中剧烈地挣扎,但他和弟弟没有松手。阿什利的脸紧贴着他的头,为了逃脱而扭曲着。“他的年轻的外国式蓝色眼睛在痉挛中紧紧地盯着他,瞳孔陷入上眼睑下,确认他什么也看不见。“阿什利,哦阿什利,不要疯掉。”菊荣用准确的英语哀求道,“不要挣扎。” “Not your enemy, friend.:your friends.”弟弟气喘吁吁地说道,这种方式很危险,但也有效。阿什利再次开始喘息着哭泣,然后在他们的手臂中无力地松开,跪在地上。这时,从围墙那边传来了猛烈的狗叫声。声音在体育馆的广阔墙壁上回响,变得可怕地扩大。那声音可能一直都在,但直到那时才第一次潜入他们的意识,扰乱了那里。他和弟弟留下菊荣在阿什利旁边,沿着黑暗而炎热的砂石路走去,准备打车回去。 他们毫无顾忌地兴奋着。尤其是弟弟,既因确保了猎物而喜悦,又因背负的重担而感到不安,情绪波动不已。 "你让我费了不少劲啊。"他对弟弟说,"它还咬了我的胳膊。" "那家伙长得真不错。脖子好,额头也不错。"弟弟红着脸说,"它的头长得非常匀称。" "我还以为它会更讨厌呢。""我觉得它受过相当高的教育。"弟弟说,"不知道是卡索普城还是哪里。" 弟弟有些歇斯底里,声音大得几乎要笑出声来。出租车倒车驶上砾石路,弟弟和菊荣把行李搬了进去。他抱起现在变得温顺的阿什利的耳朵,把它放进车里。上车时,阿什利似乎在努力平静地呼吸。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类似友情的温柔情感。 坐在副驾驶座的菊荣突然回头说:"我想喝水,喉咙干得像沙子一样,难受极了。" 菊荣绷紧了厚厚的喉咙皮肤,露出疲惫而温柔的表情。她本想安慰阿什利。但是,在启动的车里,穿着孩子气的布料夹克的阿什利,散发着汗水和体臭混合的强烈气味,浑身颤抖,只是低着头。这种气氛也感染了他们,在车里,他们彼此默默无言,以阿什利为中心,持续着令人不舒服的沉重紧张。 在离家几百米的地方下车,他们默默走着,进了黑着的门,上了楼梯。他们走进紧挨着卧室的房间,外面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窗帘也没有放下,他们走了进去。 菊荣让阿什利坐在长椅上,回头向他们摇了摇头。他和弟弟走出了房间,下了楼梯。突然,他们感到一阵焦躁起来。他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他们最害怕宪兵的到来。当弟弟在餐厅角落的收音机前仔细聆听FEN广播时,他重新穿好鞋子,准备出门。弟弟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但他还是坚持要出去。 他在房子周围、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没有宪兵到来的迹象。他在车站前的报刊亭买了一份报纸,仔细地从头看到尾。没有关于阿什利逃亡的报道。他既感到一丝安心,又对明天的报纸感到强烈的恐惧。他注意到坐在眼前的卖报老人与自己完全不同。他盯着那位没有背负阿什利的老人看了一会儿,就像看着一种稀奇的动物,心中涌起一种羡慕的念头。 阿什利就像刚刚在他皮肤内侧形成的一个看不见的肿瘤,这个肿瘤不断地让他感到不舒服、焦躁,甚至让他眼花缭乱地不安。当他长时间在房子周围走动后回到家时,弟弟还在专心听FEN广播,被他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他。他累极了,不想和弟弟说话。于是他直接向二楼走去,这时他看到赤裸的阿什利背对着他蹲在长椅上,宽阔的白色背脊上流着汗。而菊荣正陪伴在旁边,用快速而审视的眼神看着他。 “我只是一个把房间租给外国人的普通房东,与他们的命运无关。”他一边走进自己和弟弟的卧室一边想着,但每当听到隔壁举起便器的声音时,他还是会感到心惊胆战。 几乎快到黎明时,他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弟弟兴奋地走上楼来。“收音机没有报道阿什利的事情。一点都没有提到。”弟弟说。“也许没事吧。” “闭嘴,睡觉。”他不耐烦地说。 第二天早上,他们被隔壁房间敲击墙壁的声音吵醒。打开门,菊荣站在那里,没有化妆,脸色非常憔悴。“我想给阿什利理发,想改变一下头型。”女人说。“你能不能去找个假发套来?”“我去找找。”他既感到安心又有些恼火地说,“有个旧的。” 在弟弟和菊荣准备早餐的时候,他到仓库里找出了假发套和其他东西,简单地整理了一下。然后他去买了早报,但报纸上依然没有关于阿什利的任何报道。 围坐在早餐桌旁,菊荣和阿什利似乎真的融入了他们,显得非常平静。阿什利似乎完全忘记了昨晚哭得窒息的事情。吃饭时,弟弟小心翼翼地尝试用英语与阿什利交流,阿什利回答得非常清楚。菊荣甚至小声笑了起来。 然而,只有他感到不快和焦躁。他本应该告诉他们没有接受阿什利的计划,并且需要从阿什利他们那里打听今后的打算。但是阿什利和菊荣对逃跑的事情以及宪兵追捕的可能性都只字不提,所以他只能默默焦急。 吃完饭后,收拾好餐桌,他们让阿什利坐在椅子上,菊荣把围巾绕在阿什利的脖子上,握住了剪刀。他们看着阿什利的头迅速被修剪得干净利落。然后菊荣为了剃阿什利的领口,把肥皂泡在水里。弟弟帮忙打起了肥皂。“真厉害啊。”弟弟一边帮忙一边感叹菊荣的手艺。“你真是个能手。” “我以前在日本人那里做生意时,和一个理发师很熟。”菊荣自豪地说,“从那个人那里学到了很多。” 阿什利低着头,让菊荣那双略显粗糙的手在耳朵后面涂满了肥皂。菊荣弯曲的背上,赘肉随着她的动作颤动,显示出她工作得多么投入。 “为什么决定理发呢?”弟弟说,“阿什利的头因为长发的缘故显得很出众,也很适合他。”“啊?”阿什利说。弟弟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太热了。”阿什利简单地说。 “我手里拿着剃刀的时候,希望你安静一点。”菊荣说,“你不想被割掉耳朵吧?”阿什利因为疼痛而呻吟。 “看,出血了——”菊荣平静地说,“白人的皮肤就像洋葱皮一样柔软。” 在菊荣热情而强迫的理发结束后,阿什利的脖子布满了剃刀的划痕,他一边被浇着热水,一边大声哭喊。“你真的给人一种模范大学生的感觉。”弟弟对换了新发型、显得整洁的阿什利说,“我暑假期间在牛津旅行时,在英语俱乐部讨论过,有个学生和你很像。” “哦,哦。”阿什利满意地说。 “真的看不出是个士兵。”菊荣说,“谁都不会认为你是那个阿什利。” “是吗?真的吗?”阿什利突然认真起来, “那样的话,我应该可以出门了。” 菊荣感到困惑,脸颊泛红。阿什利像个孩子一样,把刚剪过的头靠在新枕头上,热切地等待着菊荣的回答。这不是士兵,他看着两人想着。 “别说不现实的话,忍忍吧。”菊荣重新振作说,“现在出门是不可能的,再忍忍吧。” 这次,他和弟弟都紧张地看着菊荣他们。 “等到朝鲜休战了,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出门了,可以变成市民。然后你带我一起离开,对吧?” “嗯。”阿什利说,“战争结束后,我和菊荣结婚,一起去纽约。”“在那之前要忍耐。”菊荣抱着阿什利说,“累了吧,稍微睡一会儿吧。” 菊荣他们上楼后,突然之间,昨晚的尴尬气氛又充满了他和弟弟之间。他和弟弟都默默地扭过头。“他们还真是亲密啊。”在长时间的沉默后,他说,“他们是怎么看我们的呢?” “嗯。”弟弟垂头丧气地盯着地板上的金发团,无力地说,“怎么看的呢?” “他们好像没考虑过宪兵可能会闯进这里。”“那只是在我们面前放松。”弟弟说,“今天早上我听到他们俩在说话,阿什利几乎要哭出来地纠缠着菊荣。” “他们是不是背着我们单独商量什么?”他说。“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太深入那两个人的事情?这样挺好的。”弟弟生气地说。“这样挺好的。”他盯着弟弟突然涨红的脸。 “他们似乎打算在休战协定达成后安全回国。” “是的。”弟弟没有接受他的苦笑,继续说,“阿什利和他的直属上司好像有某种约定。” “你真的相信这种事吗?”他问。“即使不相信,”弟弟认真地说,“也没有别的可想的。如果阿什利出了什么事,除了这样想,没有更愉快的想法了。”“那家伙一旦被抓,就会面临军事法庭。不管休战不休战。”“你希望那样吗?” “别說丧气话。”他打断弟弟说,“别和他一起哭哭啼啼的。” “我希望阿什利的希望不会破灭,希望李承晚永远不要破坏休战协定。”弟弟垂头丧气地说。 自从包括阿什利在内的共同生活以这种平淡的方式开始后,菊荣去卡索普附近查看情况。她那天晚上没有回来,他和弟弟陷入了恐慌,但阿什利似乎并不太在意。第二天早上,菊荣带回了为阿什利准备的夏装和眼镜。眼镜是为了让阿什利伪装的念头。 “我听妹妹说,宪兵为了找阿什利,已经四处走了十多天了。”菊荣报告说,“现在没事了。” “你妹妹也住在卡索普附近吗?”弟弟问。 “妹妹已经二十五岁了。”菊荣说,“那孩子和我不同,她是自愿从事这个行业的。只跟外国人打交道,从一开始就是那样。 “哦。”弟弟感到惊讶地点点头。“对不起。”“我偶尔会出去看看情况的。”菊荣 英勇地说,并不在意,“你去卡索普附近怎么样?”他问。“我也没有放弃生意。”菊荣说,“在和阿什利一起走之前,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他和弟弟害怕感染病菌,所以菊荣碰过的餐具都会重新洗一遍,这种努力并不显眼。然而,阿什利对菊荣为了生活偶尔去卡索普的事情并不在意。这不仅让他,就连对阿什利宽容的弟弟也感到生气。每当菊荣在外过夜后回来,弟弟看到她那疲惫不堪、脸色发青地躺在长椅上时,都会对阿什利不满地回应。然而,尽管如此,弟弟确实比菊荣更爱阿什利。 在暑假中途的返校日,弟弟去学校买回了英文报纸。那天晚上,菊荣出门“做生意”了,他们围坐在阿什利身边,仔细阅读那份英文报纸。在朝鲜,联合国军陷入了极度停滞。在远低于三十八度线的南方,战斗在泥泞中进行。阿什利显然陷入了失望的深渊,对弟弟的安慰充耳不闻。 “麦克阿瑟支持我们。”阿什利愤怒地说,“否则就不会变成这样。” “北朝鲜的游击队加强了。”弟弟读着解说文章。 “朝鲜人不可能打正规战争。”阿什利冷笑着说。 “实际上北朝鲜正在反击,不是吗?”他生气地说。“麦克阿瑟的支持……”阿什利坚持说。 “这家伙逃跑,将军又怠工,真是麻烦啊。”他用日语对弟弟说。“女人就只会说些无聊的话。” “请说英语。”阿什利说。 “即使休战的希望变得遥远,也请不要失去勇气。”弟弟向阿什利解释说。 “就连休战协定的草案都公布过了……”阿什利被弟弟的话带动了情绪。“现在真是无法预测。” “如果休战协定无法达成,怎么办?”他残酷地问。 “啊,不知道该怎么办。”阿什利颤抖着说。“如果我们不得不一直照顾这个男人直到他死……”他用日语说。 “请说英语。”阿什利重复道。“啊,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模仿着阿什利的语调说。 第二天下午,当他坐在食堂的长椅上读书时,充满活力的菊荣回来了。她高兴地谈论着妹妹订婚的消息,然后爬上了还在睡觉的阿什利的床。 短暂的对话后,传来了阿什利的骂声和打肉的声音,接着是菊荣的尖叫。之后,沮丧的菊荣走下楼来。他无视菊荣,继续读书,但菊荣强行和他说话。 “就因为我的妹妹的未婚夫是黑人……”菊荣几乎要哭出来地说。“那个人受不了。他说要让我妹妹分手。”“阿什利知道这件事吗?”他问。“那个人讨厌自己的家人有黑人介入。”菊荣说。“但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践踏妹妹。” “你的幸福?”他惊讶地问。“你真的打算和他结婚吗?” “如果休战了,那个人就会自首,然后被除队。之后我会想办法让他上大学。” “你多大了?阿什利才十九岁。”他生气地说。“你疯了吗?” 他恨不得给阿什利一拳。菊荣完全不理他,陷入了沉思。 突然,秋天来了。那天早上,他从刺骨的寒冷中醒来,发现窗外树木静静地沐浴在雨中。雨滴渗透茂密的树叶,将树干染成黑褐色,营造出一种沉重而沉闷的景象,远处的天空也显得阴郁。秋天来了,下雨了,他想。而我却带着一个外国人,陷入困惑之中。而且,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他感觉自己仿佛长期患病,被持续的疲劳所困扰,然后又沉沉睡去。 中午,菊荣兴奋的声音将他唤醒。他裹上上衣,走下楼去食堂。面对弟弟和阿什利,淋湿了头发的菊荣正在喋喋不休。她昨晚因为工作留在店里,刚刚回来。“我见到妹妹了,”菊荣重复着对他说。“卡索普的部队完全换人了。原来驻扎在卡索普的队伍已经全部撤离了。” “他们去哪里了?”他问。 “要么回国,要么去了朝鲜。” 一种充满思绪的沉默笼罩着他们,试图将他吞噬。“总之,阿什利的朋友们都离开了。已经没有士兵在日本记得阿什利了。” 他看到阿什利的眼睛里闪过危险的光芒,转向他。这个男人现在因为后悔而变得凶暴起来。“回国似乎是个很大的计划,”菊荣追击道。“也许是朝鲜。”“现在可以出门了吧?”他盯着阿什利逐渐涨红的脸颊说。“我想去看朱迪的电影,不管多老的电影都行。”阿什利用一种害羞的语气说,声音却沙哑。“朱迪·加兰。” 无视弟弟严厉的责备目光,他站了起来。“有加兰的电影,我们去看看吧。” 留下菊荣,他和弟弟夹着阿什利走进了雨中的城镇。在走向电车站的路上,他们像石头一样坚硬,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上了电车,当穿着花哨夹克的外国士兵们吵吵嚷嚷地涌进第三节车厢时,他们更加紧张地屏住呼吸,但外国士兵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阿什利。 “阿什利和这些士兵们已经完全隔绝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心想。这些士兵们一周后就要前往朝鲜执行任务,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生死搏斗。仅这一点就足以让阿什利成为另类人物。我们和他们完全不同,这些家伙是杀人机器,是战争中的羔羊。”阿什利低着头,缩着背,一动不动。然而,他能感觉到阿什利体内安心的萌芽正在迅速膨胀。而且,他也明白这种安心的萌芽并非毫无根据。 下车后,他们开始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周围来来往往的外国士兵们对阿什利依然毫无兴趣。这时,他们迅速适应了这种环境。“我觉得我们太冒失了。”弟弟带着喘息说,而他能听出弟弟的安心感更明显地浮现在表面上。 “你知道什么,我知道什么?”他反问道。 “我也不知道,”阿什利显得从容地说,“一切都交给上帝了。”秋天的雨势重新变得猛烈,他们找地方避雨。人们四处奔逃,躲避雨水。一个外国士兵拖着一个矮小的女人匆匆走过,撞到了阿什利,却连道歉都没说就径直离开了。在拥挤的人群中,士兵们似乎生活在另一个维度,一个更加密集的维度。那些穿着制服、旁若无人的外国人们仿佛是战斗天使降临人间。而阿什利已经失去了那种统一的气质,他只是一个脆弱的平民,一个地上的人类。即使逮捕了阿什利,又怎么可能重新注入那种职业天使的精气?弟弟弯曲着身体,仿佛在推挤他,整洁、干净的阿什利显得脆弱而可怜。 然而,当他们在电影院入口的鲑色地毯上擦去头发和肩膀上开始渗入的雨滴时,他依然无法从阿什利身上摆脱外国人的感觉。这与那些得意洋洋、凶猛的外国人不同,是一种被压迫、被追赶的外国人。阿什利擦干自己的身体后,递给他一条宽大的手巾,他用来擦脖子,但那手巾上却带着阿什利强烈而固执的外国人体臭,让他的颈部皮肤感到厌恶,引发小小的身躯颤抖,产生反感。 “我永远无法适应外国年轻人的腋下或腿间的气味,”他心想,同时他也意识到阿什利的体臭正引发他极端的生理情欲和情感颤抖。这已经成为他们共同生活中的一种力量点,甚至让他觉得,正是这种牵制维持着他们的人性日常。 他停止用阿什利的手巾擦去耳后到下巴的柔软皮肤,将手巾还给了阿什利。用阿什利的布擦自己敏感的皮肤,可能会引发难以察觉但麻烦的情感。“啊?”弟弟看着他那扭曲的脸,接过手巾,代替阿什利说。 他模糊地摇了摇头,看着弟弟若无其事地用那手巾在胸口和喉咙上反复擦拭,直到皮肤泛红。弟弟被他盯着,显得有些尴尬,眼神游移,脸上泛起红晕。 他们走进了正在播放新闻电影的暗门。“阿什利”的身体横亘在他和弟弟之间,因为被雨淋湿而变得热乎乎的,每动一下就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他闭上眼睛,深深坐进座位里,心想:“我作为一个男人,不应该有那种倾向。”他来自地方的健康中产阶级家庭,几乎没有遭受过心理创伤,就进入了本乡的大学,现在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大学生。 “我对阿什利产生的情欲,也许是因为我逐渐适应了作为保护弱者阿什利的强者这一角色。”他想,“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从属关系,外国人与日本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有时可能会与不正常的性欲联系在一起。而现在,这个外国人阿什利正从属于我。”他满足地想着,睁开了眼睛。 新闻电影正在播放,画面上是一条被气泡和油脂污染的暗河,一座古风沉重的桥梁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背景是明亮的街道和耸立的高楼,使得前景的人群显得滑稽而寒酸。一个穿着湿衣服的警官模糊地笑着走过,他在一群黑人士兵前特意绕道,然后从画面中消失。期间,一个雄辩的男声反复进行着令人厌烦的解说。 “怎么了?”阿什利把头靠过来,用自己的头发摩擦着他的头问道。 “刚才的电影里,你的同胞把日本人扔进河里淹死,还扔进多普河,看着日本人挣扎,他们觉得很有趣。”他说,“其他日本人没有去救那个士兵吗?”“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回答,“他们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同胞痛苦地死去,直到那个士兵玩够为止。最后,一个士兵因为多普河的泥泞而失足,太惨了。” 阿什利无动于衷地沉默着。他突然生气地把自己的脸从阿什利的耳边移开,转向屏幕。画面已经变成了外国电影公司的特辑,穿着泳装的女人们、水上滑雪、在北国冬季举行的狗拉雪橇比赛,然后突然开始播放朝鲜战争的特别报道。 画面上展现了秋天的朝鲜和那里进行的战争。柔软的褐色山脉之间,同样是深褐色的男人们正在行走,山体上被炮弹炸出的坑洞,轮廓柔和,仿佛是多年风雨侵蚀而成。民房被摧毁,一个东方面孔的女人正在给同样是东方面孔的女儿哺乳,她的乳房上也深深烙印着褐色的阴影。几辆坦克停在被炸毁的野原中央道路上,朝鲜俘虏们双手反绑在头后,无精打采地低着头,成群结队地走过。其中一个人痛苦地弯着腰小便,一个凶狠的外国士兵在一旁监视着。观众席上传来低沉而浓厚的笑声。 然后,一队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外国士兵紧张地行进过来。他感觉到阿什利的身体突然紧张起来,而他自己则保持着完全的无动于衷,内心充满了从容。发射的迫击炮、覆盖整个画面的尘土和前进的士兵们,士兵们紧绷的脸颊上流着汗,尘土附着在上面,画面甚至放大了这些细节。“啊——”阿什利呻吟道。 他惊讶地看着阿什利,屏幕上明亮的光芒照亮了阿什利那张原本端正的侧脸,随着炮弹在山腰爆炸,反射的光芒让阿什利的脸扭曲了。阿什利咬紧牙关,强忍着哭泣,身体颤抖着,愤怒地盯着屏幕。 他震惊地移开视线,看到阿什利的手紧紧地握着,仿佛在哭泣。弟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图安慰他,但立刻被阿什利粗暴地推开。弟弟的手不屈不挠地再次伸向阿什利,轻轻地抚摸着他颤抖的手。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专注地观看朱迪·加兰的老电影,电影制作精良,朱迪·加兰看起来很可爱。然而,当电影结束时,他感觉到阿什利的脸颊到肋腹的每一寸皮肤都紧绷而僵硬。他默默地站起来,阿什利和弟弟也默默地跟着他。 电影院外,黄昏时分,湿润的风吹拂着。他们默默地穿过人群,默默地走进拥挤的电车。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们之间的沉默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让他们感到喉咙干渴。 “我们去喝杯啤酒吧。”他们在车站附近说,好像是在说服弟弟和阿什利。“我喉咙渴得要命。” “我也是。”弟弟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咕哝着。“好吧,阿什利。” “嗯。”阿什利也冷淡地回答。 他们在路边摊上默默地喝着啤酒,就像独自一人时那样。空腹感让他们更加烦躁。他们转移到一家小酒馆,吃着血淋淋的猪内脏,喝着冲绳的烈酒,这种酒闻起来很刺鼻,他知道这种酒会让他们很快醉倒。不知何故,他们开始变得异常健谈。 “朱迪·加兰不是男人,这对制片人来说真是太遗憾了。”阿什利热情地说。“有些评论家一致认为。”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说的?马龙·白兰度怎么样?”弟弟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只吃土豆。”弟弟高兴地说。“啊,阿什利,那时候你也在吃土豆,读着评论。” “这个外国人到底在说什么?”当女服务员为新倒的酒杯加满时,她问。 “我也会说英语。”他说,有点生气。“这不是拉丁语,是纯正的英语。” “好吧,好吧。”女服务员敷衍地说。“不过,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朱迪·加兰的事。”他说。“还有纽约的剧评家。” “加兰,哦,她是个老女演员。”女服务员自信地说。“在美国,即使是乡村也要等上十年才能看到电影。” “加兰因为酗酒而离婚,她中毒了。”他说。“我不知道。” “这是一种赌博,没有人能赢,每个人都会输。”阿什利说。 “所以你自愿参军是为了赌博。”弟弟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我赌了。”阿什利解开衬衫领口,露出他那长满胸毛的桃色肌肤,因为醉酒而闪闪发光。 “你赌了,阿什利。”弟弟说,他蹲下身子,捡起阿什利掉在地上的领带递给他。 “西方的年轻人总是赌博,尤其是德国青年。”阿什利说,“他们甚至赌阿登纳。而纽约的年轻人从不赌博。这就是为什么我赌了。” “啊,啊。”弟弟醉醺醺地眨着眼睛,微笑着。他似乎已经听不懂阿什利在说什么,反而显得昏昏欲睡。“日本的年轻人也从不赌博。”阿什利突然转向他,以一种纠缠不清的方式说,“他们甚至不如朝鲜人那么喜欢赌博。”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阿什利。”他说, “你自愿参军和西德的独裁者、李承晚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们说你们不赌。”阿什利用威胁的眼神说,“日本的年轻人在昭和初年就是这样被教导的,但时代已经变了。”他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你大学里的文学讲座水平真让人担心。”他说。 “你在说什么,阿什利?”女服务员突然插话,她的头发油腻腻的,圆滚滚的,看起来很俗气。“别吵架了,外国人吵架很烦人。” “我知道普林斯顿大学的法语教室里有个男生。”他对女服务员说,“所以我在谈论学术水平。那个男生,我的女朋友说,他的屁股上甚至长毛了。” “你的女朋友是妓女吗?”女服务员感兴趣地问。 “她是社会学系的学生,正在写小说。”他笑着回答,“你喝醉了。”女服务员不高兴地说,“社会学就是这样。”她用肥胖的手指比划着淫秽的姿势,但在斯塔索德后面,所以看不清楚。他流着泪笑,感到自己完全被酒精控制了。 “赌一把。”阿什利对弟弟说,“所以赌一把。” “与其这样,你能够以市民的身份外出,这让我很高兴。”弟弟温柔地说,“虽然我不太欣赏你频繁外出,但阿什利,你有自信是好事。” “现在的阿什利完全变了。”他说。 “赌一把,和我赌一把。”阿什利坚持说, “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英语?” “与其赌博,不如打一架。”他对弟弟说。 “我赌。”弟弟用日语回答他,“赌博比打架更稳妥,对吧?” 弟弟醉醺醺地笑着,阿什利却异常坚持。他看着阿什利和弟弟用女服务员拿来的骰子开始赌博,脸颊紧贴着斯塔索德。他的喉咙干得冒烟。弟弟赢了,阿什利按照弟弟的命令,像小鸟一样挥动双臂,模仿狗吠。阿什利赢了,这次弟弟像小鸟一样在土房间里转了一圈。女服务员笑得流下了眼泪。弟弟再次获胜,他摆出握着手枪的姿势,模拟枪声,阿什利痛苦地呻吟着,弯腰坐在木椅上,然后仰面摔倒在地。阿什利痛苦地呻吟着,倒在地上,这次是真的因为疼痛。他一边拂去灰尘,一边站起来,阿什利脸色苍白,痛苦地笑了起来。 “好了,没意思。”女服务员说,她用圆润短小的手指指着店旁流淌的约两米宽的下水道,“再闹我就把你们扔到那里面去。” 他和阿什利、弟弟在店里的灯光下,看到了反射在水面上微弱的水流。 “继续赌。”阿什利用刺耳的声音说,他从女服务员手中夺过骰子。 “痛啊,美国佬。”女服务员生气地说, “你真烦人。” “继续赌。”阿什利对犹豫不决的弟弟重复道。 阿什利和弟弟继续赌博,弟弟输了。阿什利用一种从容不迫的眼神短暂地注视着他。 “要我再模仿一次小鸟吗?”弟弟问道, “你要我模仿多少次才满意?” “闭嘴,输了的人就闭嘴。”阿什利说。 弟弟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的情绪。阿什利和弟弟互相凝视着。 “站起来,离开这家店。”阿什利说,“不是那边,去下水道那边。”弟弟耸了耸肩,试图争辩,但阿什利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向店旁暴露在外的黑色土制下水道边缘。弟弟几乎没有反抗,就被阿什利拖到了那里。女服务员紧张地沉默着,他试图站起来阻止阿什利和弟弟。 “别靠近我们。”阿什利几乎是在尖叫,“否则我就不客气了。”阿什利的右臂紧握着一把厚重的杰克刀,横在胸前。短暂的沉默后,女服务员长叹一声,坐回了椅子上。“跳下去,跳进下水道里。”阿什利说。弟弟严肃地看着阿什利,没有跳。“跳!”阿什利愤怒地喊道,“你输了赌局,不跳吗?”弟弟缓缓地转过身,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轻松解决局面的机会。 “跳……”阿什利痛苦地喊叫着,命令弟弟跳下去。弟弟站起来,无力地挥动着手脚,一头栽进了下水道。钝重的落水声响起,黑色的水花溅起。阿什利叉着腰,歇斯底里地笑着。当弟弟全身湿透地从污水中站起来,抬头看着阿什利时,他仍在摇晃着身体大笑。阿什利因为荒谬而痛苦地笑着,弟弟低着头,脸上沾满了污垢,他看不清弟弟的表情。他以为弟弟会抓住阿什利的脚把他拉回去,但弟弟突然发出一声呜咽,停在了下水道边,然后爬上对面的草地,沿着石阶走进了黑暗中。 “喂,阿什利,我们走吧。”他说。 “你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阿什利笑着,眼中闪烁着泪光,向他走来。“你就像其他日本人一样,默默地目睹兄弟被推入阴沟中。你自己的弟弟也任由我摆布,浑身是泥点。别再装大人了。” “我们走吧。”他说,咬紧嘴唇,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抓住阿什利的胳膊。“我们一起回去。” 阿什利靠在他身上开始走,同时用昏昏欲睡的声音重复着。 “别再装大人了。你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完全成熟的人。多么成熟的人啊。”“闭嘴,继续走。”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没醉。”阿什利说,“我没醉,但我想尿尿。”阿什利身体摇晃着靠在他身上,他放尿时,他紧紧地站在阿什利沉重的肩膀下。他咬紧嘴唇,一滴血顺着下巴流下。“收起你那放荡的性器。”阿什利说,“啊,我的同胞。” 他绕到阿什利前面,完成了那个动作,期间阿什利一直像被挠了痒痒一样,发出短促而断断续续的笑声,听起来就像神经质一样。在他们回到住处之前,阿什利多次被这种笑声所困扰,身体颤抖,每次他都必须耐心地帮助阿什利恢复行走的力量。当他们进入女关时,厨房里传来了大量流水的声音。接着,菊荣跳了出来,她的手掌因为泡水而变得通红,她一边搓着手掌一边说:“啊,太好了,太好了。”她用尖叫声说,“我担心死了,你们出去后我后悔死了。” “啊?”阿什利试图不表现出轻蔑地说, “她在洗澡吗?”“是的,她醉得一塌糊涂,浑身都是泥巴。我给她洗洗,然后让她吃饭,啊,我太忙了。”阿什利追着菊荣肥厚的背影叫道:“好好给她洗洗,就像你洗自己那里一样,把那个脏东西洗干净。” 他一边支撑着这个十九岁的外国人,一边忍受着阿什利不断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咒骂声,走上了楼梯。阿什利像个孩子一样,露出惊恐的表情,含糊地说:“这个混蛋,这个白人混蛋。”他因为愤怒而几乎是在念咒一样地说,然后一拳打在阿什利的鼻子上。 阿什利的上唇裂开,鲜血滴落,他呻吟着,用惊愕的大眼睛盯着他,坚强地支撑着。他慢慢地瞄准阿什利的下腹,狠狠地打了一拳。阿什利弯下腰,抱着肚子倒下,他的脚踢在阿什利的后脑勺上,脚趾被踢断,鲜血喷出。 “这个混蛋。”他一边弯腰拖出登山靴,一边叫道,“你以为我们好欺负,这个脏兮兮的兵痞。”“这个混蛋。”他一边穿靴子系鞋带,一边叫道,“你以为我们好欺负,这个脏兮兮的兵痞。” 阿什利吓得倒在地上,慢慢地爬到房间的一角,盯着他穿鞋。阿什利在念叨着“神啊,神啊”,他不知道阿什利是真的在呼唤神,还是只是在用“这个淫妇”这样的咒骂来表达。他从床上起身,用沉重的脚步跺着地板,上半身挺直,毫无抵抗地走向阿什利。 “啊,啊。”阿什利发出类似悲鸣的声音,后脑勺和背蹭着墙。“啊混蛋啊。”“这个畜生。”他吼道,打了阿什利的胸口。 阿什利呻吟着,身体扭曲,大量呕吐出酒和猪内脏,还有混着血的污物。他痛苦地呕吐着,他继续用力踢阿什利的头和脸。每次被踢,阿什利都会呻吟或发出孩子般的哭泣声,但没有力气逃跑。 “这个混蛋。”他一边有规律地攻击阿什利,一边用日语说,“我们收留你,别以为我们对你好。我们觉得你很讨厌,但还是收留了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们都会默默地跳进杜普河吗?你这样的吝啬鬼,认为我们很脏,我受不了,这个混蛋。”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接着是菊荣的哭喊声。这些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他会杀了阿什利,那个人会杀了阿什利。”声音叫道。“啊,啊,别杀了阿什利,别让阿什利变成残疾,别伤害他。啊,啊,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吗?”“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吗?”他一边继续踢阿什利,一边说,“我们不在乎你这样的外国人在朝鲜被杀或其他事情。那就是你胆小逃跑的结果。还有这么无聊的话吗,阿什利。你这样的吝啬鬼,以为我们会轻易放过你吗?” 阿什利只是头和脖子上沾满了血,低声咒骂着。他不再对打击做出反应,只是身体颤抖。阿什利看起来像是沉睡了一样,紧紧地闭着眼睛,甚至好像沉浸在某种快感中。菊荣在门外尖叫着,啜泣着,而他心中的怒火迅速冷却下来。他拖着阿什利昏迷的身体走向门口,打开门,楼梯上站着惊恐的菊荣和无表情的弟弟。他推开门,把阿什利推出去,弟弟跪在地上,脸颊上沾满了泪痕,试图扶起阿什利。他再次关上门,阿什利的呕吐物、血和尿在墙角堆积,散发出恶臭。他因为醉酒而感到不适,跪在地上,稍微呕吐了一下。泪水滑落,他绝望地想着,他无法抱着阿什利移动。朝鲜战争陷入僵局,似乎永远无法解决,即使战争结束,他也必须与阿什利一起生活,带着憎恨。他们像是在泥沼中挣扎,无法摆脱彼此。他们像交配后无法分开的狗一样,羞耻地贴在一起。他疲惫不堪,全身都被酒气笼罩,倒在床上,试图脱下沾满血的靴子,却因为背痛而呻吟着,最终在睡梦中沉沦。 在梦中,他继续殴打阿什利。阿什利有着结实的小屁股和金色的体毛覆盖的平滑背部,每次被击打时,都会裸露着身体哭泣。然后,他也会裸着身体抱起阿什利,每次将他扔到床上时,阿什利都会用欲望闪烁的眼睛笑着。这就像是将无助的人扔进黑暗的河流,阿什利每次倒在床上时,都会像溺水的样子挣扎。他和阿什利刚刚结婚,仪式在卡索普斯的婚礼上举行,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深爱着阿什利。他发出断断续续的狂笑声,紧紧抱住阿什利,他的勃起的性器官在阿什利结实的小屁股上摩擦,让他感到羞耻。他和阿什利在汗水和精液的甜美的杜普河中沉溺,从沉默的桥上,人群默默地守护着他们的爱。 他尖叫着醒来,意识到喉咙干渴,但在努力坐起之前,他又被睡意征服。他不停地打哈欠,意识到自己已经跌入谷底,然后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起身,看到床上的靴子,午前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让他的头因为宿醉而疼痛欲裂。他呻吟着,把靴子扔到地板上。喉咙干得难以忍受,他光着脚走向门口,走下楼梯。 在食堂里,弟弟和菊荣面对面坐着,两人都对他视而不见。他站在入口,皱着眉头凝视着他们。菊荣在餐桌上的金盆里仔细地洗手,而弟弟则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动。“早上好。”他用沙哑而沉重的声音说道,突然注意到菊荣的手上有着像被牙齿咬过的伤口,脂血混合物被水冲洗下来,积在盆底。他感到一阵心悸。 “这是怎么了?”他问道,“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菊荣依旧沉默,只是伸出滴着水的手,弟弟用毛巾仔细地擦拭。他们固执地保持着沉默。菊荣和弟弟都对他抱有明显的敌意。 “阿什利还在睡觉吗?”他放弃般地问道。 “那孩子已经走了。”菊荣狠狠地扭过头,眼中充满怨恨地说,“都是因为你做了过分的事。” 他明白了,原来还有这样的解决方式,阿什利离开家,啊,原来是这样。他坐在椅子上,重重地喘了口气。接着,他感到惊慌起来。阿什利被抓的话,会泄露他们的秘密。“你们就这样看着她离开吗?”他质问道,“这和抛弃她有什么区别?” 弟弟和菊荣同时盯着他,他们压抑着愤怒,忍耐着。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重复问道,“阿什利说要走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还帮她穿上外套,送她出门?” “我真想揍你一顿。”菊荣用充血的眼睛盯着他说,“啊。”他因为惊慌而身体颤抖。 “那孩子像疯了一样把我推开,在黎明时分离开了城镇。我试图抓住她的胳膊,哭着喊她,但她手里握着刀。”菊荣说,“还有,我身上这些裸露的伤口,也想让你看看。”“我们追过阿什利。”弟弟一边包扎菊荣的伤口,一边用奇怪的、仿佛事不关己的沙哑声音说,“阿什利打过电话,但好像没能联系上。然后她突然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我们没办法拦住她。” “那孩子是去追已经出发的大队了。”菊荣说,“她失控了。”“失控了。”弟弟说,“不管大队是回国还是去朝鲜,她都想再潜入一次。” “我们要找到她。”他被突如其来的焦躁和兴奋所控制,“在我们被抓住之前,先抓住她,让她放弃这个愚蠢的想法。否则我们都会被牵连。” 他也陷入了失控的状态,这种状态也传染给了菊荣和弟弟。一开始,他们搜遍家里每个角落,找出与阿什利有关的东西,在浴室里烧掉。天气很热,大量无意义的热水沸腾着。 严实地锁好门后,他们像被追赶一样出门,给阿什利曾经交往的女人们的住处、她常去的酒吧等地方打了模糊的电话。 然而,阿什利并没有在他们能想到的任何地方留下线索。逐渐积累的烦躁和绝望感让他们无法直视彼此。他们乘车前往卡索普的各个城镇,疯狂地寻找阿什利。随着夜幕降临,他们疲惫不堪,却依然没有找到阿什利的踪影。他们决定前往卡索普周边最受欢迎的酒吧,那里经常有美国大兵光顾,位于丁字路口,他们决定在那里坚持到深夜。 此时,菊荣已经不再和他们说话,只是不高兴地沉默着,偶尔用充满怒气的眼神看向他们,同时快速地喝酒,很快就醉了。他们感觉就像看到她身上痛苦的伤口在流血脓一样。他们没有力气去注意菊荣,只能坐在角落里,疲惫的眼睛望着夕阳。弟弟用一种让他震惊的反抗语气低声说:“我们一开始就知道找不到阿什利。” “是啊。”他反驳道,感到愤怒,“但总比坐在家里等宪兵来要好,这就是我们四处奔波的原因。”“这是逃跑,是懦弱。你们并不是真的在担心阿什利。”“别哭了。”他说。 弟弟愤怒地想要发作,他看着弟弟疲惫且被灰尘污染的蓝色脸庞抽搐,感到厌烦。两名宪兵走进店里,让他们惊慌起来。他们感到喉咙被不安紧紧扼住。 宪兵们似乎感到奇怪,吹着口哨,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但菊荣平静地继续喝酒,似乎缓解了紧张气氛。宪兵们似乎除了喝酒没有其他目的,他们愉快地开始喝酒,偶尔用执着的眼神盯着他们,显然是在找茬。 “哦,矮小的日本人。”一名宪兵大声说道,醉醺醺的菊荣试图回应。他按住菊荣的膝盖说:“在我们离开之前,安静点。” “别这样。”菊荣甩开他的手,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他说。菊荣和他之间的尴尬情感已经变得僵化。 “像孩子一样小的日本人在喝酒。”“我不是孩子。”菊荣说。 “一起喝吗,成熟的日本人?”最初的宪兵说。“我们都很沮丧。” “我们走吧。”他无视菊荣的话,站起来,因为醉酒而脚步不稳,他坚定地走向宪兵们。 “我也很沮丧。”她说,很快就被拖到了宪兵们的座位上。 “我们刚刚杀了人。”宪兵说。 “开枪杀的?”菊荣问。 “是开枪杀的。”另一名宪兵边给菊荣倒酒边说。 “逃兵没有自首吗?”菊荣问。“比起杀人这件事,我更想听这个。” “已经自首了。”两名宪兵异口同声地说,“新闻上都报道了。” 菊荣的身体和他们的身体都僵硬了。他听着弟弟开始喘息,自己也喘息起来。 “一旦自首了,又想逃跑,这不是很奇怪吗?”宪兵说。“所以从后面给了他一枪。”另一名宪兵说。“是我开的枪。” “啊。”菊荣紧握着装满酒的杯子,呻吟道。“啊。”“那家伙突然出现,什么也没说就突然逃跑。所以从后面给了他一枪。” “前面来的部队也是这么说的,读读新闻就知道他们在撒谎。”酒吧的女人说。“因为没能从后面给那家伙一枪,所以感到沮丧。”宪兵说。 “运气不好。” 弟弟突然站起身,边压抑着呜咽边冲出酒吧,宪兵们惊讶地看着他离开。他茫然地站在那里。即使宪兵们开始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他依然茫然地一动不动。“抓住那个男人!”菊荣突然像发作一样摇头,回头对他喊道。然后她趴在桌子上,颤抖着肩膀开始哭泣,两名士兵试图强行将她扶起来。士兵们一开始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对象是谁,显得有些迷茫。 “啊,把那个杀人犯扔出去。”“滚出去,日本佬。”其中一个宪兵意识到情况后说。 “啊,啊。”菊荣几乎疯狂地哭喊着。“把那个日本杀人犯扔出去。” 宪兵们带着亲切的眼神,友好地对他笑着,但声音严厉地说:“滚出去,杀人犯日本佬,你不是我们的同胞。” 他突然感到一种解放感,深深地陷入虚脱之中。他感觉到无尽的负担从他的手臂滑落,他完全被解放了。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被泥土覆盖。他踩着轻飘飘的脚站起来,有一种想边哭边吹口哨的心情。酒吧的女人看到他试图付账,说:“不用了,快走吧。”他感到自己被推出了酒吧,站在夜晚的街道上,自由地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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