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子(四)
那年初冬,小栓子家借住在王奶奶家东厢房。王爷爷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和王奶奶育有三儿一女,其中大儿子跟人去了北面谋生,久无音信,生死不明;二儿子当兵未归;三女儿远嫁外乡,逢年过节能回趟娘家。单单小儿子因年纪小,一直留在王奶奶身边跑腿侍候。
冬天夜幕拉得早,大猫星刚出来,东厢房的窗帘就挂上了,小栓子扒开门,灶膛里的柴火烧得脆响,红通通的,他抹掉母亲做的耳帽,就势推开里间屋门,便看见正在扣棉袄扣子的母亲。她面色绯红,快速暼了身前男人一眼,男人邪气地笑着,唇上濡湿。
“叔,你咋在这儿?”小栓子见是他,心里欢喜。
“手枪刻好了,特地来送给你。”男人平静地递过去一把木制手枪。
小栓子眼睛顿时就亮了,手举着新玩具,稀罕得不得了。
“谢谢叔!”
“明天可以拿着枪和狗剩儿玩得久一点再回家。”男人摸着小栓子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
“嗯嗯!”小栓子不住点头,说到了他心坎子里。……
“叔?真的是你?!”一支枪结下的情谊在孩子心里千斤重。
男人点点头,大掌覆盖在小栓子头顶,他的软发像极了她的温柔,丝丝缕缕入怀,安稳得很,令他爱不释手。
“告诉你母亲,我一切都好,让她别记挂。”说完,俯身拾起军帽,和着那一行人飘逸而去。
小栓子和狗剩儿满载而归。晚饭,小栓子如愿喝到了蘑菇汤,美梦成真。只是这晚他睡得并不踏实,一直被梦魇着,第二天日上三竿仍不见清醒,喉腔里发出异样声响,似兽非兽,辨不真切。栓子妈吓坏了,找来村里赤脚医生,看不出病灶;又去找神婆,念咒起舞,小栓子反而开始口吐白沫,急得夫妻俩团团转,不得要领。
狗剩儿爸听说此事,叫来儿子,询问昨日原委,心下有了合计,便只身来到小栓子家。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昨儿个,俩小子进老林子,撞见了满子。”
“啥?你说谁?!”栓子爸惊恐道。
“是啊,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满子。”狗剩儿爸悠悠地说,语气带着无奈。用烟袋锅子扣了扣炕沿边缘,起身走向那只摆在黑色矮柜上的座钟。钟摆均匀荡着,光亮如镜面,映照出满子笑时露出的虎牙。
那年秋天,晚霞格外多,分外热烈,有多红火,那个冬天便有多寂寥、多刺骨。如果说命运的运行轨迹早已刻画好了,开关一按只能前进不能回头,那么九哥希望能横在那条单行轨道上。
将至秋末,生产队场院摊了十几处豆饼堆,会计手拿表格,认真地挨个核数,生怕少了亏了队里某家。临近下工时间,会计眼神焦灼,就要有人来领豆饼,而他还没有核对完。正巧,满子走进场院,“叔,九哥回来了吗?”
会计右手按在上数第三块豆饼上,嘴里重复一遍数,方才回道:“马上回来,说是五点准到场院。”
“这是要分豆饼了吗?”
“对呀,我正着急对数呢!”
“我帮你!”
“那敢情好啊!”会计终于露出了傍晚时分第一缕笑容。
在满子的帮助下,会计很快核对完数据,此时九哥也回来了。
“九哥,你一会儿帮忙把队里分给俺家的豆饼搬回家呗?”霞光温柔地抚在满子脸上,衬得他尚含稚嫩的小脸红玉一般,精瘦的胳膊却泛着油光。当他对你笑时,像鸽子叨食掌心的小米粒,既心痒又心生愉悦。
九哥走上前,伸手拍了拍满子的脸,转而掐住他的小酒窝。“行倒是行,但是吧,明晚你得陪俺一起去院场守夜。”九哥亲近满子,常想着和他待在一起。
“没问题!俺今晚就和俺妈说。”说完,扭头跑开了,只剩那笑还晃在九哥眼前。
谁知,那晚的夕阳红是满子厄运的开始。九哥临时被家住邻村的生产队长叫走,没来得及赶回帮满子的忙。满子逞强,孤身搬走碾子般大小的豆饼,不慎砸伤大脚趾,感染后又去踢球、拾草,全没在意,就这样得了破伤风,不治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