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山前夜
来日本看烧山约了朋友们吃饭,其中一位带来了他的朋友,曾经在外交部工作现在在超大手躺平的H桑。酒过三巡叙完旧,心知肚明给我创造机会的朋友们识趣地找各种理由回家了,留我和H桑继续去了下一个酒场畅聊。
H桑在美国长大,说一口完美的美音,但自称在日本的时间早已长过海外的童年所以不再纠结自己是否是日本人。东大牛津外交部每一步毫厘不差,但频繁海外派驻和无休止的加班让他在十年后终于决定离开。我们聊两国的MOFA和曾把我挡在外面的sexism,聊面前的饺子和饮食人类学,聊我这次的日本之行和汤浅政明的京都,聊伦敦、北京、纽约,那些承载了我们过往人生的城市,联合国,新闻社,能源和东南亚,拒绝使用塑料给人带来的政*治*性*抑郁。他问我,你在东京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说歌舞伎町,卡拉OK,但按下不表了一个东京之吻。
他带我去了惠比寿駅旁的一家24小时ktv,连界面都看不懂的我和他在小包厢里唱着彼此都听不懂的外语歌。我唱《再见世界夫人》,却没问他对赤*军的看法。他唱《北国之春》,说这是他母亲在中国做翻译时人人传唱的歌。我笑得四仰八叉,没来得及说这正是小时候我爸用协和语腔搞怪的中文逗我笑的调子。我唱《后来》,他说这原本是一首日语歌,然后掏出手机录下了我唱时切换的歌词,然后把镜头转向久久对着我。加了三个半小时的钟,无数暧昧的歌词间我们早已把手搭在对方膝头。最后一次铃响后,在为数不多的中文歌里我发现了一首古早的《爱丫爱丫》,H桑问歌词在讲什么,我说这是少女在对她的crush说,喜欢我的话就要回答我,他听后慢慢地吻上来。
一个吻,十个吻,十分钟的吻,吻到嘴唇和鼻尖。我吻的是陌生意象和精英特权,他吻的是什么?我的美貌还是不用担责的异乡人形状?意外之喜果然罕见地新鲜,中场休息时我笑着跟他说,刚刚你问我的东京清单上有一项我没说出口,不过现在划掉了。他追问逗我说出那个词,我扭捏半天,用散装日语答kissu。夜晚进入无声的赛点,我们漫步到新宿河上一座窄桥又折返,半夜两点多在惠比寿駅前你侬我侬。他问我要联系方式,说下个月要去东南亚出差,连日期都一股脑腾出来,我并不相信也从不期待这些许诺,把手插在他的外套兜里,不置可否轻轻吻他的脸。若是那会还有路人,或等在路旁的出租车司机留意观察,会不会发现我们其实并不是一对恋人?枯山只需火星一颗即可燃遍,烧死活在否认中的作家。这并非朋友好心撮合的本意,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也不敢再分析下去。
他有所保留地问我,你今晚必须回你朋友家吗?我不留余地地点头,难道踏遍世界攥了大把钥匙,于他于我还有电影里漫步维也纳一整晚的蒙昧爱情?我早已不是看电影时的十五岁,可惜多年始终没有完全outgrow那种少女痴想。惠比寿将成为我发ig时隐晦的纪念,哪怕清楚得很那些外交辞令下藏的动机和熟能生巧,还是禁不住想他下一次经过会不会有一点扼腕?就算有,也不知道出于我不是东京人还是我没成为一次性消遣的遗憾。在热闹的酒场他指给我隔壁桌搭讪女生摆流水席的男人们,不知是否带点战术性地评论,这些女生都很聪明,哪怕留步最终都会起身离开回家。我说,对他们所有人来说,这也不失为一种消磨周日夜晚的方式。我既将命运全部交给机缘,就明白缘分朝生暮死,能如此消磨过一个夜晚,在推石上山的死寂中已属有幸。
几天后离开东京时我再见了H桑一次。到达时我上气不接下气,精明如他肯定猜出了我为了见他一面在上野站拖着32寸行李箱飞奔。可惜我因辗转换乘几小时的JR和假期将尽焦虑得语无伦次,说不出话只把面前的吸管纸抚平折了一颗星星送给他——此物何足贵?将以遗所思。他送我到车站,在闸机前我用胶片机拍下他错愕的表情,权当他在卡拉OK摄像的找补。还没来得及对此切磋两句聪明话,他要赶回去上班,我要离开这座城市,在早于那卷胶卷拍完冲洗的一年半载里,甚至在闸机在我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我们便会形同陌路。也许我不该再见他,就像那晚我说六年前第一次来东京请我喝酒的日本大叔们我不会再联系,若草山燃尽的影像被封印无从考究,这座城市多得是这种一期一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