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奇幻夜
上次去上海还是春天,和杰森去Culture蹦迪。前个晚上我只睡了四小时,跟杰森说我蹦不动就当僚机吧,哪想一个穿始祖鸟的漂亮男孩拿起他的酒杯往我嘴里灌,又拉我手去吧台给他买杯新的,我俩贴着蹦了半天,我亲了他的脸,一转头他又不见了。酒精和始祖鸟的刺激下我还是嗨起来了,和杰森在美丽肉体的海里漂着,时不时抬头看杰森,每次他都在和不同的人贴身热舞。四点多,我俩漂到了DJ台边, 杰森身边换了只上蹿下跳的小巧男孩,兔子似的,衬得他像棵随风轻摇的稳重大树。太晚了,我把杰森从兔子身上揪下来,撤了。
我和杰森相互搀着,都走不直,他还喃喃那男孩好可爱好可爱啊,我说那人蹦太凶了,脸都残影了,到底长啥样啊,杰森说他也没看清。
上海街上空无一人,我们又歪歪扭扭说了阵醉语,杰森没憋住在路边花坛撒了泡尿,我打车回酒店了。
酒店在西藏大厦,这大楼主体就是个大方块,整齐排着窗户,无甚稀奇,偏偏顶上生出座重檐歇山的红墙金顶大殿,长长的绳索连接地面和房顶,白天入住的时候就觉得有股森森凉气。
我头晕目眩穿过旋转门,大堂很安静,空荡荡,单单杵着一个蓝衣男人——是杵着,因为那人浑身臃肿如团肉山,毫无血色的白,脖子前伸,两眼呆呆的,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一动不动。他一定见到我了,但丝毫不动,眼球也不转一下,没半点人气。我这会已经有八分醉意了,还是被吓醒了三分,赶紧去摁电梯上楼了。
第二天和杰森、宋女士吃brunch,跟他俩说了这个事,都觉诡异。我和杰森还宿醉着,我说我还是好想那只鸟,杰森说好想那只兔子。宋女士说她爱上一个客户,离异男,比她大不少。我看了照片,眉头皱起,大骂她被猪油蒙了心,见着猪头就要啃。她说你不懂,这厮号称富婆杀手,级别多高的白富美都得倒贴,富婆严选自然是镶金的,必有过人之处。宋千方百计要上他床,奈何对方并不想干她,只想和她一起干,一门心思拉她一起做项目赚钱。宋女士愿不得偿,魂也被勾去了,我说她丢了当代女性的脸,她大叫打什么女拳,男人就是我的天!
后来我们在苏州河边看樱花,我张罗着拍照,宋女士把夹克一脱,里面只有一件绿底紫花鸳鸯肚兜,白花花膀子后背全露着,胭脂红指甲。我说你辣到这种程度还搞不定男人,未免太废。
三月末的上海,春和景明,下起粉白的樱花雨,苏州河边有人打扮成人形娃娃在散步,远处天上飘着画有普京大帝的风筝。
真不愧是魔都啊。真好。
十一月去上海出差,碰巧赶上我农历生日,宋女士也在,就约着一起吃饭庆生,找了家西班牙馆子见面,门口两层楼高的大海报赫然写着“HOAL”(西语“HOLA”),我们俩的感情生活就跟它一样,错得很明显,错得很理直气壮。
过去半年多,我问宋还跟那猪头纠缠吗。宋说早换了,找了个大叔,不对,是老头,头上无毛,肌肉宽广。我看了看照片,沪上强森,值得一睡,睡了吗?
一说到这宋就来劲了,说到了床上,临门一脚了,宋讲这是她第一次,老头一听不干了,说我以为你已经是开发成熟的商业地产了,没想到还是处女地,我可只想当物业,不想当开发商。
宋急了,赤条条一个打挺站在大叔面前激情陈词:我这块地保不齐多年后就成了上海5A景区,你今天就是要打下第一根桩,这就是你的使命!今天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桩终究还是打下了。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恭喜她,岔开话题问她跟猪头还有联系吗。
宋给我看了她俩的聊天记录,满屏绿色泡泡,宋生活里的大事小事都会和他分享,但对方一句不回。我说你是把他当文件传输助手了啊,难道还喜欢他吗。
其实我就喜欢他不喜欢我。宋幽幽来了一句。
啊?
男人注定要让我失望的,我知道的。毕竟我对男性的认知来源于我爸。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兴致起来会大声念诵《将进酒》,暴怒起来会打我妈和我,打到我流鼻血。他本就是个随性的人,根本不该踏入婚姻,跟我妈离婚以后再也没管过我。
所以你总是找爹,注定要让你失望的爹,算一种路径依赖吧。我分析道。
宋已经掉下来泪来了,叹道上一辈的父母很糟糕,但他们有更糟糕的父母,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当爸妈,这些糟粕一代一代地传下来。我们这辈的人的使命就是让这些糟粕到此为止,要么不生,要么用全新的方式好好爱我们的孩子。
宋眼泪一抹,突然振奋起来:我这是在干什么,今天我们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了好朋友Han庆祝他的生日,祝愿我们今后的人生,发光,发热,发财!
碰杯,这顿饭走向圆满。
吃完后我们在梧桐区轧马路,宋女士突然叫着好可爱在一家店门口俯下身去。
是只小狗,黑背黄头,瘦长条,总有副眉头微蹙的表情,可怜巴巴的。边上有个潮人小伙,是这家店的店员,说这不是他们家的狗,走丢了,来了他们店。狗系着狗绳,是有人家的。
小狗很腼腆,但明显亲人,宋女士边撸狗边和店员聊天,我在边上溜达,看到一片脸盆大小的梧桐叶,我拿鞋跟它比了比,是我鞋的十倍大。
隐隐觉得,上海的某种魔气又蒸腾出来了,就像春天来的那次一样。
我回到宋女士身边,她说她决定了,自己没法养它,我们一起帮它回家吧。
十一月中的上海,弄堂里地气湿凉,梧桐叶落大半,虬曲树干伸向亮灰夜空,夜空下路灯暖黄。我们牵着狗,都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在我生日这天,上天让我遇到这只小狗,我的生日礼物就是帮它回家,算是某种宿命吧。
路过的大爷说见过这只狗,主人是个外国人,让我们去街角的酒吧看看,那外国人扎堆。我们就开始对着各色老外Excuse me,他们倒都很友善,只是也没人见过这狗,好在有人引荐了个沪上老外圈里的花蝴蝶似的人物,说能帮我们把小狗信息在他们群里发一发,没准能有人看到。
也有人提议我们可以去宠物医院查查狗身上有没有芯片。我就打了辆车,没成想小狗死活不肯上车,我们只能徒步带着它走。有个女孩见到狗就叫好可爱啊!我就解释说不是我的,它走丢了,在XX店门口被发现,我们在帮它找家。女孩又叫道,啊,我知道!我和宋眼睛都亮了,你知道它主人?女孩说不是啊,我知道那家店是白敬亭开的。
宋女士没有养过狗,笨拙地牵着,我慢慢教她怎么培养跟狗的默契。小狗还是很拉风的,一路上不断有行人打招呼,路过一个酒吧的时候围上来三个亚比男女,打扮得五彩斑斓,姹紫尖叫说卡哇伊!嫣红也叫卡哇伊!柳绿也叫卡哇伊!叫完三个人又都沉默了。
好久终于到了宠物店,果然也是没有芯片,毕竟走丢了这么久,要真有芯片主人早就找上来了。走了有四五公里路,宋女士骂骂咧咧怎么有这么不负责任的主人。我们两人一狗继续在上海弄堂的海里漂着,无边无际,看不到希望。一入上海深似海。
起初那种拯救了小狗就是拯救了我们自己的决心渐渐淡了,谁也没有被拯救。我们累了,决定还是回到原处。就在发现小狗的那家店对面有一个花店,老板娘是个热心的延吉大姐,同意在花店门口临时给小狗搭个窝,我写了张寻主启事贴边上,小狗也算暂时有了着落。
我一晚上没上厕所,问大姐能不能用一下花店的洗手间。大姐不置可否,神色有些不自然,领着我来到花店后门,进了个阴暗的天井院,指了指深处的一点亮光。
拨开老洋房光鲜体面的外衣,里面竟是这样腌臜,破旧不堪的老花砖上堆满各色杂物,阴湿腐烂,似乎是个群居空间。让人想到经年不干的抹布,布满霉斑。
我才走了几步,就看到楼梯口站着一个人。
臃肿的男人,肉山似的杵着,一动不动,斜眼看着我。
好像好像西藏大厦见到的那人……
我起了鸡皮疙瘩,但膀胱几乎要爆炸,只能硬着头皮从他身边匆匆掠过,往亮光跑去。
洗手间一看就是曾经阔过的,上世纪的古董浴缸,有优雅的弧线,可惜底上已经老化皴裂,没法泡澡了,边上新装了个水龙头,成了个洗手池(可能也用来洗拖把)。我一边撒尿,一遍看到浴缸边沿爬着一只鼻涕虫。地板满是污垢。
出了洗手间,那肉山还杵着,岿然不动。
我头皮发麻,逃也似的跑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