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见闻【1】

初二早上，我们一家人正围着烤火，小姨突然给妈妈打来电话，张口就是气愤地控诉：“姐姐，牙老倌今天骂我你怎么还没死！”不管是谁大年初二被骂这种话，都会生气，更何况那人是她的亲老子。

小姨将来龙去脉重复了好几遍，旁人插不进话。事情很简单，外公喊她倒潲水，她晚去了一会儿，就挨骂了，还是那样扎心的难听话。外公前几年中风了，只有半边身体能动，走路都是慢慢挪的，早干不了什么活了。不过他身体完好能动的时候，也不干什么活。外婆也年岁已高。小姨嫁在家门口，千米不到的距离。大舅住在两老对门。

小姨愤慨的是这种事外公没有喊大舅，而是喊她。她帮着做了还要挨骂。说到后面她都带上哭腔：“他就只敢骂我，他都不骂哥哥！”

她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妈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因为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电话里传来小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控诉，我拿过电话，喊了一声小姨，又听了两遍她的重复控诉。

“他就只敢骂我，他从来不骂哥哥！”

小姨的声音很大，带着无尽的委屈愤慨，还有难过。

“他在初二就诅咒我去死！”

她激动地重复着。我妈沉默地往火坑里加木头柴火，坐在她对面的我爸一脸听别人家笑话的表情。他不大喜欢我外公外婆，他也不大看得起我小姨，我打小就知道。

我不得不打断她：“小姨，你听得到我讲话吗？”

小姨停下来，说她听得到。她终于能听别人讲话了。

我赶紧说他老糊涂了，这背后的意思其实是让她别计较。我不该这么说。果然小姨马上驳斥我：“他那里老糊涂了，他只骂我，不骂他儿子啊！”

小姨七零年的，今年都五十五了，但还是很在意父母的不公。

我理解她，故意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老头子当然不敢骂他儿子了，他还要靠他儿子养老送终呢，把儿子骂恼火了，不管他了怎么办。”

我特意看了几眼我爸爸，他坐在角落里，跳动的火光印在他脸上，他不笑了，显得有几分严肃。这几年他也老了不少，他和我弟偶尔也吵架，他爱管些不该他管的事。在某些方面，他和我外公是同一类人。他以后也是得靠我弟的。

小姨听完又重复了一句：“他就只敢骂我，他不敢骂你大舅，你大舅会骂他！”

我笑道：“你跟大舅一样也骂回去啊，反正他老了也奈何不了你，他骂你你就骂他！”

小姨沉默几秒后说：“我骂不出，我做不来。”

我知道她做不到。要是她做得到也不会受这个气了。我说：“对啊，你骂不出，你做不来，因为你善良啊你人好啊，所以他就逮着你欺负啊！”

小姨不语，她的情绪终于被安抚下来了。她小声笑着说：“对啊，我心太软了，我就是心太软了，这没得办法。”

是啊，没有办法。下次她还会挨骂。我外公年轻时对子女就是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动手都是常有的事，现在老了不能动了依旧口无遮拦，都挑最难听的话。我妈吃够了他的苦，所以选择远嫁。我大舅虽然能够骂回去，但还是操心着他的方方面面，一边操心一遍被他骂没良心不孝子，钱都拿自己手里不给他花。

我妈告诉我大舅也常跟她诉苦，老头子也是不能动了才不敢骂他了，但是很会折腾人。有次大舅说幸好他们姊妹都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不然老头子肯定得住在医院不走了。他那样的人，居然特别怕死，平时一点小病小痛都要把我大舅小姨差得团团转。

小姨又诉说起年前外公阳了，喉咙里都是痰吐不出来，都是她帮忙吸出来的。搞得她好大一阵子吃不下饭。她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

“他都不念一点我的好！”小姨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他谁的好都不念的，你的好大舅的好我妈对他的好，他都不会念的。”我很想这样告诉我小姨。但是这种实话，太让人绝望了。

我外公他不爱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有很多男人都是这样，他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也可能他会爱别人，但是自己永远在别人之前。

小时候听我妈讲过我外公的一些事，也不全是讲，有些可能也是控诉，只是当年的我太小了，没办法很好的共情，更没办法给到她一些安慰。有些记得挺清楚的，比如他不咋干活，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懒汉，打老婆打小孩。我妈我舅早早辍学打工，赚来的钱都得要给他，不给他就闹得鸡犬不宁。我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给自己偷偷攒了一百多块的嫁妆，然后把自己嫁到了离家两百多公里远的地方。她与我爸的婚事我外公外婆并不同意，因为我爸太穷了。他们结婚时，我外公外婆都没来。导致我妈嫁过来之后，我爷爷他们没少欺负她这个外地媳妇，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没有给力娘家的女人，就是会受到更多怠慢。她又是自己嫁过来的，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倒贴，很不值钱。还好，我爸挺维护我妈的，不然嫁过来也是吃不完的苦。我爸也不全是缺点，他不打老婆孩子，也不在外乱搞。在那个年代，他算得上好男人了。他比我外公还是要强上许多的。

成年后，我自己也亲眼见过我外公对我外婆动不动就来的呵斥，把我外婆差得团团转，他在一旁耍威风。中风后的他屎尿不受控制了，晚上睡觉本该穿上纸尿裤，但他嫌那个不舒服，就得让我外婆给他把屎把尿，弄晚了还要故意弄在床上，反过来指责外婆伺候他伺候得不到位。

唉。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极度怕死，中风后更难照顾，只要不舒服就得搞得天翻地覆，见不得家人比他舒服。一家人都怕他，我大舅小姨外婆，还有我妈，都对他无可奈何。对哦，我还有一个小舅，被他打得离家出走多年，前些年生病回家治病，花了很多钱，被他骂你怎么不死在外边，然后我小舅又走了，至今下落不明。